那年我十九岁。
那是个冬天的早晨,头天晚上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地上、树上全白了,我一个人孤单单地站在村口,等待我的哥哥从外地回来。
村外是一望无际的雪野,通向车站的土路被雪遮得严严的,已无从分辨它与两边麦地的界限。我就站在这条土路口上,身上穿了件深蓝色条绒棉猴,脚上是一双深褐色翻毛皮鞋,身后是我留下的一长串清晰的脚印。
我站了整整一天。一天里那条被雪遮掩的土路已被人踩出来,有从村里向村外走的人,也有从村外向村里走的人,但没有一个是我的哥哥。
从村里向村外走的人多是被划为阶级敌人的四类分子,他们是要把街道的雪一车一车地拉到麦田里去,就像平日的扫街,他们有义务使街道畅通、清洁。他们大都穿了黑色的棉袄棉裤,垂了脑袋,不看任何地方。
四丫和英子找到我,几次劝我回去我都没听,后来她们又要陪我一起等,也被我坚决拒绝了。
在村里除了母亲,和我好的也就是四丫和英子了,但我从没跟她们说过我的心事。不是信不过她们,是因为我这心事太重了,她们率真的嘻嘻哈哈的性格怕是承载不起的。她们一定觉得我站在雪地里等人是太傻了,坐在热炕头上和站在村口的雪地里能差几步?
第二天我又去村口等了。哥哥来信说这一两天要来,我希望哥哥一进村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脚下的雪薄了些,也硬了些,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村外仍是无边无际的雪野,那条土路也仍是白的,只中间被人踩过的地方暗淡了许多,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条被人随意丢弃的破旧的丝带。
四类分子们仍在拉雪,街道的雪拉完了,还要拉村干部家里的雪,村干部家里的雪拉完了,还要拉贫下中农家里的雪。我发觉,他们垂了脑袋只是在村里,一出村他们的脑袋就抬起来了,相互还又说又笑的。
我从心里厌恶着他们,就像厌恶那些村干部一样,尽管村干部和他们是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母亲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更厌恶他们了——村干部,还有四类分子。母亲前些天死于突发的脑溢血。我断定母亲的死和他们有关。
母亲死前的一个夜晚,生产队会计张彬来找母亲,要母亲到队部去一下。母亲问他干什么,他只说去了就知道了,是李福让他通知的。李福是生产队的政治指导员,虽一字不识,队里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的。
那天晚上我守在炉子旁,什么也不做地一直在等母亲,炉子添了一回又一回的,盆里的煤泥烧去了大半,却仍不见母亲回来。将近十二点钟时,我再也坐不下去了,一跃而起就往外跑,刚跑出院门,就见门外的石阶上坐了个人,仔细一看,正是母亲!
我急忙将母亲拉进屋里,问她怎么不回家,出什么事了?母亲摇摇头,说没事,就想一个人在外面清静一会儿。也不知母亲在外面呆了多长时间,手脚都冰凉冰凉的了,我打来热水,给她擦了脸,洗了脚,又问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大字报的事?母亲仍是摇头,说,没事,睡吧。
那天上午,我家院门上出现了两张匿名的大字报,字体歪歪扭扭的,满篇都是错字病句。但我和母亲还是看明白了,是说前些年队里丢失过的两口袋麦子,我母亲有重大嫌疑,这事当年四清工作组虽追查过,但母亲不知用什么手段骗取了工作组的信任,事情只好不了了之。而现在广大贫下中农经历了四清,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提高了觉悟,心更明眼更亮了,任何伪装的反动分子都不会逃脱革命群众的法网的。
几年来,这种不负责任的大字报虽到处都是,但贴到我家门上还是第一次。母亲的为人是众人皆知的,不要说两袋麦子,就是两座金山母亲也不会动心的,因此我立刻就把大字报撕下来了,还扔到当街踩了几脚。街上许多人都看见了,我一点不在乎,看见的人愈多愈好,我认为这种卑鄙的暗算、诽谤只配踩在脚下。
待母亲出来阻拦已来不及了,母亲变了脸色说,这下他们可抓到把柄了。我问“他们”是谁,母亲说不知道,她也是瞎猜。果然,晚上母亲就被张彬叫走了。张彬是个胆小怕事的家伙,“他们”里自是不会有他,那就是政治指导员李福?可他为什么呢?
母亲不喜欢李福我是知道的,李福粗鲁、专横,动不动就张口骂人,队里的一切事都要他说了算,搞运动的事他管,生产上的事他也管,生产队长也要听他的。不过他从没敢骂过母亲,母亲大约是队上唯一一个他没骂过的女人。也许正因为没骂过,他才更添了几分恼恨?
第二天晚上,母亲又被叫到队部去了,仍是张彬来通知的。我悄悄地跟在后面,见张彬通知完就回家去了,母亲一个人去了队部。
队部里已有三个人等在那里了,一个是李福,一个是生产队长田有发,一个是村支部委员李卫东。他们并排坐在队部那张记工分用的老式的大桌子后面,而示意母亲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小凳上。这场景我是从捅破的一个窗纸洞里看见的,事先我曾想象了种种的场景,但这类似审讯的场景还是让我感到了不寒而栗。
我听到李卫东先开了口,他叫着我母亲的名字,说,想好了没有,你打算怎么办?
李卫东是李福的堂侄,无论年龄无论辈分他都是我母亲的晚辈,但他却叫着我母亲的名字。他说,念在多年乡亲的份上,撕大字报这事我还没给你捅到公社去,捅到公社怕是你连坐的份儿也没有了。
母亲说,我早说了,你可以捅到公社。
李福嚷道,你倒是想,我李福就要杀一杀你的傲气,就要你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抬不起头来!
母亲说,我没偷过麦子,真偷过麦子的人才应该抬不起头来。
李福说,你甭嘴硬,今儿可没工作组听你的了,当年多少人都怀疑是张彬干的,只你一个人咬定了说,张彬识文断字,识文断字的人不会干那种事的。我他妈的就不明白,识文断字怎么了,识文断字的人就都是圣人,不识字的人就都是强盗啊?可惜呀,你保了张彬,如今可没人来保你了,如今我叫他张彬通知你他就得乖乖地去。我能肯定,全队二百一十八个人没一个会赞成你这混蛋说法,也没一个敢站出来说,你胡文慧没有偷的可能!
母亲说,你这么害怕我的说法,偷麦子的人不会是你吧?
李卫东用力敲敲桌子,说,放肆,你知道你在攻击谁,政治指导员可是代表党的!
李福说,还实话告诉你,就算是我偷的也没人相信,别看我大字不识一个。你知道为什么?我他妈的是共产党员,比起共产党员,你识文断字算个屁呀!
这时,生产队长田有发开口道,我说文慧嫂子,你就服个软吧,既是没偷,你撕下它来干什么,撕下来人家就会说你是因为害怕才撕的呀。
母亲说,这事谁都知道,大字报是我闺女撕的,她年轻不懂事,跟害怕不害怕不沾边。
母亲的声音不高,却是坚定的,不卑不亢的。这样的声音使李福愈发地气急败坏了,他每次发出的声音都比母亲的高出许多,使气氛更增加几分紧张。我曾多次听母亲说过,有文化的人是容易招人恨的,因为没文化的人太多了。其实母亲也没多高的文化,不过是解放后上了几天扫盲班吧。我从没喜欢过她那自恃有文化的样子,但她比李福有文化是确实的,她可以看报纸看小说,而同样上过扫盲班的李福至今还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母亲就这样和他们一递一句地争辩着,终也辩不出个结果。我几次想冲进去帮母亲说话,又担心像撕大字报一样惹出更大的麻烦,只好忍了满肚子的气恨先回家去了。
这天晚上母亲仍回来得很晚,仍不同我说什么。她在队部里表现得是那样坚定,那样不容侵犯,回来却摇摇晃晃,一副要垮下来的样子。我为她擦脸、洗脚,又扶她去厕所。开始她说不用,刚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说,还是扶我一把吧。我心里不由地一惊,上前扶住她时发现她浑身都在颤抖。我说,妈,您怎么了?母亲说,没事,就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待母亲从厕所出来回到屋里,我还是忍不住把偷听的事说了,我说,大字报是我撕的,赶明儿再叫去我替您去。
母亲苦笑笑说,大字报的事不过是个借口,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整我。
我说,您是说,大字报也是李福他们写的?他们也太不是东西了,您怎么得罪他们了?
母亲说,识文断字就是得罪,因为他们不识字。
我说,那麦子到底是谁偷的?
母亲肯定地说,不是李福就是李福家里的人,不然他不会到现在还抓住我几年前的一句话不放。他们这种人,哼。
我说,那时工作组怎么就没查个明白呢?
母亲说,查了,生产队库房的口袋是有标记的,工作组带人挨家查过,没查出结果。
我说,为什么有人要怀疑张彬呢?
母亲说,他家离仓库最近,有人就认为他做案最方便。
我说,那时候您替他说话,现在他却不敢替您说话了。
母亲停了一会儿,说,除了记工、算账,地里活儿他一样儿不会,他最怕的就是李福撸掉他的会计了。
我说,他怕我不怕,我这就写大字报贴到李福家门口去!
母亲摇摇头,说,没用了。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他们已经决定了,要我跟那些四类分子扫街去,先扫一个月,以观后效。
我急了道,凭什么?
母亲说,一个支部委员,两个共产党员,还不能决定一个普通群众的事?
我说,要是不去呢?
母亲说,他们说了,不去就在全体社员会上承认偷了麦子。
我说,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么,不去,咱不给他开会,也不给他扫街,看他们能怎么样!
母亲说,那他们就天天把你叫到队部去。
我说,去队部就去队部,反正熬也是一块儿熬。
母亲叹了口气,半天才说道,熬不死他们,我也会被他们熬死的。
我看看母亲,才发觉她眼窝已深下去许多,脸色也发黄发青,头上的白发似又添了不少……对比她在队部不卑不亢的样子,我想,她是在用多大的意志力在支撑着自己呀。我的眼泪立时流了下来。
我说,妈,祸是我闯的,扫街的事我去,不就是扫街么,没什么了不起的。
母亲说,他们要羞臊的是我,你去不作数的。孩子你要记住,今后只要有机会,就学你哥的样子,离开村子,在这儿一辈子都不会有出路的。
哥哥是在四清运动那年考上大学走的,头一年没考上,第二年母亲硬逼他在家复习了一年。那年我刚考上初中,全家只靠母亲一个人的工分生活,哥哥本想回来帮她挣工分的,她却大骂哥哥没出息,说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后年再考,反正她的孩子不能再受李福那样的人的管制。哥哥听母亲的话考学走了,没上两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现在已分到了很远很远的一个农场,管他们的农场负责人也和李福一样是个喜欢骂人的文盲。
这让母亲伤心透了,捧着哥哥的信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对我说,你哥的事再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四丫、英子。母亲一向不满意我和四丫、英子的交往,她们都是没怎么上过学的女孩子,说话嗓门大,吃饭吧嗒吧嗒地响,走路连跑带跳地不端庄,但她们对我好,在这村子里对我好的还没有任何人可以比得过她们,我离不开她们。为此母亲多次对我流露出了失望,她说,村里比她们有知识的女孩子不是没有,你为什么偏偏喜欢她们?我想她是不明白,她看人的标准是有没有知识,我看人的标准则是对我好不好,我没办法像她一样孤独地生活,我是宁愿不要知识也不肯忍受孤独的。这话我一直没敢对她说过,说出来她会更失望更伤心的。
我又提出写信让哥哥回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哥哥一回来他们也许会害了怕呢。没想到母亲一下子就急了,说,你怎么会出这种主意,你哥一回来不就全都知道他在农场种地了吗,他们还会害怕一个种地的?母亲坚决地说,只要你哥在农场就不能让他回来。再说,农场那个“李福”已经够让他烦心的了,再加一个李福,你还让他活不活?母亲近于不讲道理地向我连连发问,我委屈地说,我还不是为你着想……母亲立刻打断我说,不用,要真为我着想你就少出这种主意!
和母亲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坚持要替母亲扫街。我知道对母亲来说扫街比去队部将是更大的伤害,她会支撑不下去的。有一次母亲起得早,出院门迎头就碰上了扫街的四类分子,她立刻返身又回来了,一脸的紧张。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碰上扫街的了。我说扫街的说什么了?她说没有,是她自个儿的事,她替人家难为情。这就是我的母亲。而我是无所谓的,我年轻力壮,也没有母亲那么多的难为情,我还有四丫和英子,她们会把我的事当她们自己的事,她们要是和我一块儿扫街,那扫街就不是惩罚了,扫街就成了有趣的玩耍了。
母亲最后没再说反对的话,也不知她是被我说服了还是累得没了精神,我看她躺下来盖好被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我醒来已是大天亮了,想起扫街的事,立刻洗脸、梳头,收拾完要出门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母亲一向觉轻得很,今儿是怎么了?到母亲跟前一摸,天啊,竟已是冰凉冰凉的了。
我在村口整整站了三天。第三天是四丫和英子陪我一起站下来的。尽管这样,我还是没对她们说母亲去世前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