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的滚动愈加地缓慢起来。
不是冷藏车有了什么故障,是这片沙丘原面的浮沙过于厚重,使轮子深陷在沙土中,转动起来吃力而滞重。
我们几个跳下来走吧,也好让车子轻装上阵。
古漠阳说罢,开了车门跳到了沙地上,除了小潘开着车外,沙文初、秦华章和汪蕴砾都有些兴奋和新奇地踩到了有些绵软的沙原上。
车子徐徐开前去,他们几个就跟在车后慢慢行走。
古漠阳一步步踩在车轮刚刚碾过的车辙上,沿着车辙,他不慌不忙地抬着脚步。
沙文初他们三个则随意自由地踩踏着松软流动的黄沙,每一脚下去,整个脚面就深深地陷下去了,要不是穿着高邦的蹬山鞋或是高腰的运动鞋,那鞋子是很难拔出来的。
这就叫深一脚浅一脚吧!
沙文初笑一下,独自感叹着。
这就叫和大漠的零距离接触哪!
秦华章此时提起裤腿,像一个过河的女子怕弄湿了裤腿一般,他这样走着,就有些摇摇摆摆;
我们点缀在这横亘千里的沙漠上,是不是像几只小蚂蚁在大地上爬行一样地渺小啊,大自然可真是鬼斧神工呢!
汪蕴砾此时像一个过年中的小孩一样快乐,她想蹦跳几下,却跳不起来,颀长的身子抖动着,使得头上的那一束马尾式的长辫和长辫上的红红的蝴蝶结一起在沙漠上摇曳着。
嗬!好一朵沙漠玫瑰耶——
秦华章看着汪蕴砾,汪蕴砾白净的脸,乌黑的发和那一束火红的蝴蝶结真让他着迷。
是谁,给这茫茫大漠里
汪泊了一溪清水?
是谁,给这千里戈壁上
播洒下一丛绿荫?
清水滋润着干渴的心域
绿荫环绕成情感的树林
哦,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
是谁,在这单调的浑黄里
涂抹一道彩绘?
是谁,在沉寂在沙砾中
蕴藏了珍贵的赤金?
彩绘亮丽了心路历程
赤金使生命熠熠生辉
哦,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
秦华章忘情地吟唱着,这可是他即兴而吟的,诗人的特点不仅仅是触景生情,还能在情景中生发出诗的灵感和火花来。
华章,你这分明是一首歌么,听那词儿,显然是歌词了。回去后,让音协的作曲家们给谱上曲子,说不定会成为今年的流行歌曲呢,快一些,还能赶上两年一度的青歌大赛哪。
汪蕴砾这样说过,吃劲走了几步,走前去了。
秦华章怔了一下,追赶在汪蕴砾身后,强调说,这真是献给我心中的沙漠玫瑰的,难道汪大小姐还听不出来么?诗中果真有你汪蕴砾三个字呢!
哦,我还真没留意,待回去之后,我专门抄在本子上,细细品读,细细研读,好么?
汪蕴砾平静地对秦华章笑一笑,露出她的一口雪白晶莹的牙来。
那敢情好了,那当然好了,秦华章说罢,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高了声音说道:
我们几个人,命运注定和沙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仅仅从我们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一斑来的。
此话怎讲?沙文初问他。
秦华章好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他很有几分喜悦和神经质地说道:
你老兄是沙文初,自己的姓氏就是荒沙之沙了吧;浅白而且外露,就像你写的那些报告文学一样,丝毫没有一点诗意的含蓄之美,荒沙之上的初步习文,倒是怪谦虚怪有意思的;古主席是古漠阳,你仔细想啊,荒古大漠上的一轮太阳,这既有意境,也富诗情,还有令人深思的象征意味儿呢,大漠烈日,煌煌灿烂,大漠沉日,壮烈凄美;再说汪蕴砾,汪是汪泊,这和水有关联了,关键是蕴砾,蕴藏着沙石砾岩,这仅仅是一个表象,其实沙砾之中蕴含着黄金哪,故尔我方才的歌词中有这么一句,在沉寂的沙砾中,蕴藏了珍贵的赤金,就是这个道理。如果说古主席的名字有阳刚之壮,那么汪蕴砾的名字则蕴含着阴柔之美,当然都是以沙漠为载体的。
哟——,没想到,秦诗人还是八卦析名的专家,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招的呢?汪蕴砾笑着,口气里满是玩笑和调侃。
那你的名字无论如何是和沙漠搭不上界喽。沙文初这时候很认真的问秦华章。
秦华章眨着一对机精的眼睛,他笑眯眯地回答说:
单从字眼上,似乎是和沙漠相去甚远的,可是从内涵上说,那是意蕴丰富了,除了姓氏之秦外,古时秦国可是包括了陕西中部和甘肃东部的大片领域的,这西部的千里沃野上也有像榆林的毛乌素沙漠和甘肃境内的一部分沙漠地区,你就看看秦腔这个流行于西北各省的地方剧种吧,它可是由陕甘一带的民歌发展而成的,当然包括刚才古主席唱的西北情歌啦,那可是北方梆子戏的统称……你说,它能和沙漠没关系么。只有在秦国那片有沃野也有沙漠的土地上,才能产生皇皇华丽的文章,哈哈哈……这就是秦华章,哈哈……
哎哎,秦诗人,你的解释可有些勉强了,生拉硬扯,牵强附会,不像我的姓名,直接切入沙漠。沙文初也被秦华章逗笑了。
听秦华章刚才那么一番话,几个人都多少有些惊讶,惊讶几个人的名字果真和这片沙漠有了一种联系,这是一种巧合么,还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在有意地安排着什么主宰着什么?
广袤无垠的茫茫沙海在几个人的眼睛里变得柔和温情起来。
她自然有温顺柔美的一面,比如眼下,轻风微拂,细沙如雨,起伏的沙丘都是那样光滑和平缓,看她起伏的弧度,流畅自然,线条明晰,一座又一座沙丘多像沙漠腹地上耸然挺立的乳房。她平缓柔美的腹胸宽阔坦荡,那个凹陷之地就形成了双乳之间优美绝伦的乳沟。更有远处的两处沙丘在轻风的作用下居然惟妙惟肖成美妇人丰腴的臀部,那迷人的轮廓简直自然浑成,叫人喟叹不已。
几人谈论着,赞叹着,却见汪蕴砾渐渐落在了后面。
起初,古漠阳以为几个男人对沙漠的比喻,汪蕴砾不好意思去听,故尔有意拉在后面的,后来看到秦华章也落在后面了,而沙文初也气喘吁吁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古漠阳明白了其中缘由,他站下来,转身对几位说:
你们几个好聪明哦,咋放着车碾过的结实的车辙不走,偏要走松软地方呀,看一会儿把你们累得爬不下。
倒真是忽略了这一点啦,多亏老古你的及时提醒哩。沙文初挪动着脚步,踩到另一道辙印上了。
敢情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古老师,您有前几年楼兰之行的经验,干嘛不给我们讲一些常识性的东西,我们也好少犯错误。汪蕴砾紧走几步,走到古漠阳前边了。
哎,我也仅仅知道一点点东西,看我们眼前的沙海,它当然不是一马平川,如果我们要作徒步跋涉的话,沙漠途中肯定会遇到许许多多的沙丘沙山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可以由着性子抄近路的,不能直越陡坡,一定要绕过去,直越陡坡,往往遇到流沙不安全,对体力也是极大的消耗。要避开背风面松软的沙地,尽量在迎风面和沙脊上行走,迎风面受风蚀作用,时间长了,被压得瓷实,硬实,在上面行走就有力气,背风面是风积形成的,松散,在上面行走,陷入较深,自然浪费体力。如果有驼队的话,踏着骆驼的蹄印走,也是很省力气的,就像我们现在走车辙一个理儿……
啊,你们快看……
秦华章此时惊叫了一声,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在不远处的沙丘边,有三只奔跑的骆驼,二大一小,它们要比平时见的骆驼瘦一些,小一些,奔跑却快得惊人。
野骆驼,是野骆驼……
古漠阳此时也失声地喊出,因为在沙漠里,要见到野骆驼也并非寻常之事。听他这一喊,几个人就专注地望去。
野骆驼早就注意到车和人的声音,此时撒开四蹄,朝远处的沙山上跑起来,那肯定是夫妻野骆驼引了它们的孩子。
三只野骆驼奔跑的身影深深嵌进他们的瞳仁里。
我被野骆驼奔跑的身姿感动。秦华章说;
野骆驼的驼峰是生命的山脉。王蕴砾说;
长途跋涉,游牧沙漠,我被野骆驼的生存方式感动。沙文初说;
野骆驼未被驯服的狂野之美,却彻底驯服了我的心!最后古漠阳这么说。
我们简直是赛诗会了,何况在这大漠上,美不胜收啊!哎,我忽然这么想,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一定要嫁给一匹雄性的野骆驼,在这无际的大漠上餐风露宿,经历风险,并给它生养一群小骆驼,带领那么一群野骆驼之家,在沙漠上奔驰,也很有成就感的哟!秦华章这么忘情地说着,遥看野骆驼跑去的方向。
沙文初和古漠阳对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汪蕴砾。汪蕴砾转过头去,装作没听见秦华章的话,顾自走她的路。
沙文初心里有些不平,也就开玩笑说,你秦诗人无须成为女人,你现在就可以给一匹母野骆驼招为上门女婿,不也可以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儿女成群,在沙漠上过一番自由自在的日子,饱享天伦之乐么。
一语未了,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汪蕴砾这时候则走出车辙,跑向十多米开外的一处小沙丘,那里,有一棵弱弱小小的类似树的东西。
古老师——你过来看一下,看看这是棵什么树呀?
汪蕴砾的声音里,不仅仅是好奇,还有意外的惊喜,在这万千层叠的沙涛黄海,在整年整月整天干涩之风的鼓荡之下,满是触目惊心的萧瑟和肃杀,能发现一棵树,尽管是一棵微不足道的小树,也足以叫人惊喜和钦敬的了。
几个人便一起围在了小树跟前,细细端详起来。
这棵树仅有一人多高,干干枯枯瘦骨嶙峋,整个树干上已没有了几片叶子,树皮也好像被不舍昼夜的风沙吹打消蚀得有一片没一片,斑驳陆离,裸露在外的部分几乎和沙漠呈了同一个颜色。胳膊粗细的树干在风沙里就那么倔倔地抖着动着摇着,佝偻而孤独的样子。
这是一棵沙柳树啊。
古漠阳看看,辩认出了这棵极不起眼的树。
哎,长在这恶劣的环境里,只可怜了这棵小树了!
汪蕴砾用手轻抚着树身,一副爱惜伤感的样子。
小树?古漠阳轻笑一声,说,它的树龄就和你的年龄差不多了,少说少说也有二十多年啦。
是么?!几个人听罢一起惊叹起来,惊叹在大漠风沙里二十多年才能长成这样一棵树。
古漠阳徐徐说道:在大漠里,它能存活下来,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当年肯定有一大片与它同龄的沙柳存活着,可是,大多经不起风沙的袭击,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小沙柳们在风中前倾着身子,任由狂沙的吹打,当沙浪将它们大半个身子淹没了的时候,它们还颤抖着枝条,做着力所能及的抗争,当枝条上的最后一片叶子被无情地卷走,又一片流沙袭来,倏忽间就将这一片小小的沙柳淹没了。且流沙的堆积愈来愈厚重……你想,多日之后,只有这棵沙柳顽强地又从流沙的堆积中露出了树梢,露出了枝条,在漠漠沙黄里展示一丁点生命的绿色,它,又该是何等的幸福和幸运啊。
汪蕴砾点着头,眼里居然汪泊了一层晶莹的泪花。看到树腰里那一小片可能是不久前被飞沙和流石袭击而存留下的伤痕,她从衣袋里掏出那方雪白的散发着馨馨香气的手帕,紧紧地系护在了沙柳树的树腰里。
白手帕像一只硕大的蝴蝶,在沙柳树的树身上,抖动着美丽的翅膀。
沙文初喃喃地说,想象着幼小的沙柳似被大风沙沉没和这棵沙柳又顽强地存活下来的这一幕幕情景,这实际上是在暗暗透露着强大的生活悲剧意识和深切悲怆的生命情怀,它启示着我们,特别是启示着我,引发着我,进行死亡与存活,生命与永恒的哲学命题的沉思和拷问……
果然有那么深刻么?
秦华章有些困惑不解,不过他再没说什么,他也蹲在沙柳身边,从身上掏出他的一方蓝色的手帕,模仿着汪蕴砾的动作,把手帕系在树腰的上方。
不知是没有系牢,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当他们几人离开沙柳重新跟在车子后面的时候,秦华章系在沙柳树上的那方蓝色手帕儿被一阵风沙给卷了下来,又兜向远处的荒漠里去了。
不过,大家都没有看见。
大漠在静默中铺陈着。
这是相对宁静的一段路程。风不大,除了前面冷藏车碾过沙地发出低沉的声响外,就是几个人的山地运动鞋同沙地摩擦的千干燥燥的沙拉沙拉的声音。
大漠好像在这种令人生疑的静谧中要刻意安排些什么,精心地筹划布置些什么。
你们看——那边,那边,那一丛一丛的,好像是芦苇,是芦苇么?敢情这大沙漠里也有芦苇吗?
这是汪蕴砾首先发现的,大伙从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有一丛丛半人多高的黄中发白的沙漠植物。
是的小汪,那就是芦苇,沙漠芦苇。古漠阳肯定了汪蕴砾的发现,他说,有时候在沙漠上行走几天,你也很难看到一丛芦苇,有时候在沙滩沙洼里,处处可见这东西,芦苇也算是沙漠中的一道风景吧!
看到他们三人困惑的脸,古漠阳解释说,有芦苇的地方,以前可都是汪泊的泉水咧,后来泉水消失了,但地下尚有水脉,我听人说,凡有芦苇的地方,特别是芦苇茂密的地方,就意味着地下一米多深就能挖出水来;同样的道理,如果你看沙漠上长着芨芨草儿,那么在地下两米左右就可以挖出水来的;当你看到红柳和骆驼刺,就意味着在地下挖6到8米才有地下水的;当你见到胡杨林呢,那就是说在8—10米的地下有水脉的。你看它们在干旱干燥的沙漠上,你惊叹于它们耐旱的生命力,你可要知道,它们的根须扎得好深好深哪!前几年我们徒步寻觅楼兰古城,在一片大漠里曾经断水五天,在几乎绝望的情境下,有人在一片沙丘那里发现了一大片骆驼刺,有经验的人说,就在这里朝下开挖吧,或许会有一些希望的。要知道,我们一行15个人,5只骆驼,已走了二十几天,那种困难是可想而知的,在无望的疲惫中,我们挖了一条10米长,5米深的沙沟,果然,那深藏于地下的水慢慢地洇了出来,尽管那水又苦又涩,可对于干渴到极致的我们,那是甘甜救命的水哪!最后等水聚得多了的时候,我们将五峰骆驼一一牵下去饮水,好家伙,一峰骆驼少说也喝200多斤水,实在让人大开眼界哪!正是有了那次中途对水的补给,才使我们成功地完成了探寻古楼兰的任务,也正是那次生死之探寻,也使我有了点滴沙漠旅行的体会,等以后有了整块时间,我再细细讲给你们。
几个人专注地听着,感受着大漠的一些神秘和严峻。
汪蕴砾的思路却开了小差,她转回头来问古漠阳道:
古老师,照你这么说,那棵细瘦的沙柳树是有望能成长一棵大树的喽。
走了这么老远的一程,小汪还在惦记着那棵沙柳树呢!沙文初接着汪蕴砾的话音说道。
那棵沙柳树真是太幸福了,虽说生存环境差了些,可有这么一位美才女的宠幸,它没有不长大的理由哇!哎——我羡慕死那棵丑陋的家伙啦!真是好汉无好妻,赖汉有仙女,这世道咋就这样不公平?!秦华章调侃了一通后,顾自嗬儿嗬儿地笑起来。
你又开始贫吧,真该把你栽在这大漠里,和那棵沙柳作伴儿,你给它朗诵诗歌吧,或许沙柳就不会寂寞啦,要不它耳边老是单调的风沙声。
汪蕴砾几句话,倒把几个人全逗笑了。
古漠阳想了想,猜测着说,大多的情况下,它只能像眼下这样了,它能存活,而没有像它的同类那样成为大漠悲壮的却无奈的牺牲者,就已经难能可贵了。除非,我们的脚下不再是这样毫不节制的流沙,而是有腐殖质的沙土,那就有某种土壤的意味啦,它可以贮存并输送养分,可以培育绿色可以生长生命啊……
古漠阳的口气是语重心长的,也是苍凉而无奈的,他就这样苍凉而不失企盼地浩叹道:人们会给大漠这匹野马套上缰绳么?如果有那么一天,那大漠会披上生命绿装的,小汪的那棵沙柳,无疑能长成我们在原野上在村落里常见到的那种可以怀抱的巨柳,那肯定是一个壮举啊!
汪蕴砾在那一刻里有些忧郁地笑了。
这时候天边的那颗太阳被大漠染得浑黄浑黄。
起风了,从很远的地方刮来凄厉呼啸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