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莉有些不相信似的看着主顾,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全身上下有一种紧张与眩晕。这菜他全要了?真是喜从天降,怪不得他一个劲儿地讲菜的好坏,原来是个大买家。好在,灵莉很快便镇定了,她立马把菜打捆好装进自行车后座上挂着的箱子里,这才有些激动地问:到哪儿?
新建中学。男人说。
知道了。灵莉心里这才明白,这主顾可不是一般的主顾,只要搭上这关系,自己的菜不愁卖不出去。并且,听他的口气,多多益善。这人算是学校的一个官吧,总会有一点小小权力,有权力就会有好处,说话也顶得上数。灵莉推车走的时候,抬头又看了这男人一眼,有些心存感激地抿了抿嘴唇,想说一句什么话又咽了回去。她想,反正今天不要一斤一两往外零碎卖了,自己可以早早回家做饭,用不着乱忙了。
灵莉一路上跟着男人,心情十分舒畅。新建中学很近,一会儿便到了。男人打着手势,指点着灵莉来到像是饭堂的一间很大的房里,随后便来了一个小青年。男人指着灵莉对小青年说,她的菜全要了,你称一下数量。
小青年边应承边帮灵莉往下取菜。男人说称完了到他那儿取钱结账,小青年依旧那么应着,而后上下打量着灵莉问:你是何主任的亲戚吧?
不,不是的。我不认得何主任。灵莉取下最后一捆菜说。
小青年还是看她,似乎看不出她来自乡下。灵莉带着城里少妇特有的那种讲究与细致,让小青年十分欣赏。当然,小青年还是十分谨慎地问:你和何主任不认识?他就买你的菜?
灵莉一下子明白了,她这才想起走了的那个男人——何主任,她感到自己脑子并不迟钝——一个什么主任,多大的官儿?反正,天天能有这样的主顾,管他什么主任什么官,她还是感到淡淡地高兴。毕竟,谁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九点的样子,学校正是下课的时候,大群的孩子们一堆一堆地在嬉戏玩耍,吵闹声就像夏天里在大树上的麻雀一样,整个校园热闹沸腾。灵莉这才觉得自己进来的时候没注意,新建中学很大,教学楼、办公楼、住宿楼都是明光亮窗的,难怪城里人都说新建中学条件一流,并且教师也不懒,这时她想,自己的孩子将来上初中,一定要考到这里来。
灵莉十分兴奋,她在小青年的指引下,来到办公楼二层,等小青年敲门的片刻,她抬头才看见门上有总务主任字样的金黄色牌子。这下子她才明白了,自己的主顾是总务主任。她晓得,学校的总务主任是管后勤的,吃喝拉撒,全由他掌控。这下可好了,有了这门路。灵莉想自己的生意会越来越火的。
小青年递给总务主任一张条子,上面写着灵莉全部菜的斤数:尖椒10斤、油菜15斤、豆角8斤、蒜苗8斤、黄瓜5斤。何主任并不急着算账,他站起来,走到饮水机旁一边寻着杯子一边说,太少了。明儿开始,多弄些品种,最起码各样得弄100斤。自行车不行了,要弄三轮车。三轮车会骑吗?他接水的当中回过头问。
灵莉正四下里观看着房子里的陈设,听何主任这么一问,她赶忙收回目光看着何主任。这一看,她的心猛地像被蜇了一下,因为何主任的眼光让她觉得奇怪。
灵莉低眉顺眼地站着,她的脸色有些灰败。
何主任端着水杯走过来递给灵莉,沉吟着说他是学校的总务主任,姓何。灵莉冲他无声地笑笑。说,我晓得了。何主任有些领悟地说,知道就好。你看你,这样的身材,这样的皮肤,怎能站在二道街摆摊呢?我呀,观察你好长时间了,老实人一个。何主任仿佛把灵莉当熟人似的。一改开初见面的表情,这一种危险,这种眉来眼去意味着什么,灵莉已猜测到了……
但灵莉还是感到奇怪,何主任这样的年龄应该有婆姨有孩子了吧,他主动与自己搭话不会有什么目的。在村里的时候,男人们上山劳动或出外跟工,剩下一大堆的婆姨们在一起说长道短,彼此交换一些信息,自身的,男人的,市面上的,城市里的,有时还交换些隐私。比如某个女人寻了几个汉,夜里非要干那事不可。灵莉当时说那事又不能当饭吃,不嫌烦。村里有一个婆姨对她说,你傻,男人就喜欢这种骚亲货,上瘾了才能拴住男人的心。
灵莉当时脸红了,心跳得厉害,她觉得自己上不了那个“瘾”。
现在,孩子都大了,家里的经济压得她和刘忠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哪有心事想那种事。何主任见灵莉没言语,依旧一副正人君子的脸色对她疏导。他说,像灵莉这样的女人,干什么都是好手,感觉就是胆小了点。这么一说,灵莉越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这回,灵莉没有多想,她倒觉得自己欠了何主任人情。
有空一起吃个饭?好好给你策划一下。何主任把算好的账单递过来说。
灵莉接过单子,一脸茫然。
何主任说,噢,你去会计那领钱,我批过了,至于吃饭,随你的便。
灵莉略略有些迟疑,她只说有事一定找他帮忙。至于吃饭的事,她压根也没想,哪有这个空闲。菜卖了,自己还得做饭,还得再组织菜源。
灵莉领了钱,心里是另一种感觉,兴奋之余她觉得自己满脑子是开自己门市的事。你别说何主任的提议还是动了她的心,未来美好的规划在她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过着,对一个家庭主妇来说,如何过好日子才是她唯一的目标与选择……当然她晓得这些目标距离还远,她在城市里要搞好所谓的人际关系,跟邻家、客户或有权有势的人联络感情,并且得体,不要叫人说三道四。她曾听不少人说过,乡里进城的婆姨一个个变坏,跟别的男人混,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赌博、进酒店出歌厅……这样的生活她不需要,她只盼着孩子长大成人,考上一个名牌大学,自己多受些罪吃些苦,样子变得越来越难看也无所谓……
现在,她不抱怨什么,只要自己精心选择和不懈努力,生活一步一步会好起来的。灵莉走在街上,一脸的春风明媚,心底里由衷地喜悦,让她觉得自己更加年轻,连走路都是那样地有劲。她想,自己的想法一定会得到刘忠鼓励的,十几年的农村生活,一下子能渴望到变化的风景,除非憨汉才不高兴呢!
事实上,这是做女人自己良好的感觉。灵莉回到家,见刘忠半躺在发旧了的沙发上看着自个从乡下带来的黑白电视。这么早刘忠收工回来还是第一次。灵莉非常谨慎地问刘忠,今格你怎回来这么早?她并没在乎丈夫的表情脸色,好像与往常一样,她开始生火、做饭——这么多年,她始终这样,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当当,要不是为了孩子念书进城,经济严重困窘,她也不会在大街上卖狗屁菜。要知道,一个女人家看人家眉高眼低也难活哩!
灵莉没料到刘忠一反常态,言语又狠又冷地说,上那好活去了?这么一晌午?
这近乎于审问的口气让灵莉顿觉心底冰凉,她停下手中活,扭头看着丈夫,说,你甚意思?
甚意思?二道街菜市早散了。我从那走过来就不见了你的鬼影子。刘忠一下子坐起来,两眼要喷火似的一转不转盯着灵莉。
灵莉晓得刘忠的想法。为了确保妻子不会变坏,他不止一次叮嘱她,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别是城里那些人,个个鬼着呢!
灵莉一直也没在意丈夫的话。眼下,刘忠有些猜疑,或者是一种暗示,她开始变坏了。岂有此理……她有些看不上丈夫这种酸而小气的劲儿,但她还是浇灭了自己愤怒,一边干手里的活一边说,你这么早回来是暗里跟踪我?
跟踪又怎样?一个女人家没了规矩还了得?刘忠改坐了一下姿势,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灵莉看过不少电影电视剧,搞地下党或间谍都是一个跟踪一个,还有尔格的情感、婚姻、家庭什么狗屁片子,也有跟踪。城里人就这么无聊至极,婆姨汉过日子怎么相互不信任呢?可是,自己的丈夫也学这一套,这让她恶心,这叫村里人晓得不给笑话死了么?
刘忠,你不是人。灵莉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那种委屈一下子又没法释放出来,两行泪水一下子掉了出来。
刘忠霍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他早就没了耐心,就像心里早早窝了火一样,这时候火焰突然间蹿高了。作为男人,他觉得进城后的生活过得如此窝囊,事事不顺气,也不顺眼。像一个孤僻症患者一样,他进城后除了胡思乱想外,对任何事都有些神经过敏,特别是妻子去二道街摆菜摊,他心里有障碍,可是又说不出口,所以他既不强烈反对,也不支持。然而,他实在没什么技能,只靠在工地上跑来跑去挣个小工钱,在城里养家糊口成了问题。他娘的在城市里生活太费钱了,开初进城的勇气和信心早就灭了一半,剩下的全是烦恼。
刘忠跳起来没有发作。孩子回来了,大家都等着吃饭。再说,灵莉这些日子也没少受罪,起早贪黑,家里的经济还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伙食也改善了不少,这种补贴让刘忠心服口服……可奇怪的是,他没有幸福感。也许,在骨子里,他还是有不让女人抛头露面的想法。看着城市里的女人在街道上摇来晃去,高跟鞋蹬蹬地敲着柏油路面,一副得意忘形的高傲,两个奶子在衣服里挺得老高,腰肢用什么捆绑着,细得快要折了,还有,紧贴肉皮的裤与穿在裤外面的超短裤让人浮想联翩——他不明白,她们没孩子?不过日子?为什么一个个细皮嫩肉、搽脸抹粉,这样招人眼摆来摆去?她们的男人难道一个个是大官大款?刘忠有时替自己可怜起来。要说长的样道,灵莉全身上下一点儿也不差,只要稍打扮打扮,那才吸引人呢,可惜,就这个命。
刘忠心里又极不情愿灵莉变得花枝招展,他听说过越招眼的女人越会被另外的男人套走的。他进城后天天看着这永远都是五颜六色的风景和女人,有时会看花了眼,城里一天一个变化,让他想起农村自己的家便辛酸。但有一点,他的心不花,对灵莉还是充满了信心。眼下,或许好些天了,他的那份信心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吞食。他觉得灵莉越来越忙,应付完家里的事便急忙忙出去弄菜是一种借口,心里越想越凉。工地上的哥们儿稍闲下来的话题便是有关女人的事,他们都说城里的婆姨从生下来就那么苗苗条条,细皮嫩肉,天生一股骚劲。他不知为什么一下子便想到自己老婆,她是农村出来的,不也是细皮嫩肉吗?这跟骚有甚关系?
刘忠想不通,但来气。
吃完饭刘忠悄无声息地走出门上工地去了。灵莉也不计较什么,尽管心里屈憋,但看着孩子一副高兴的表情,她也跟着高兴。儿子说快要考试了,下半年上中学去哪个学校人家的爸妈都谋划好了。这一说让灵莉站得直直的,停止了手中的活,尽量不让自己的慌乱显现出来。
还有这等事?灵莉像问自己。上初中去哪不一样?
儿子准备午睡,爬起来说,几个中学不一样,初中这块要数六中好,我们班的同学争着去呢!
灵莉有些呆若木鸡了。她感到自己一阵阵地可怜。原以为进了城上了学都一回事,现在看来太复杂了,说不准这里面还隐藏着什么奥妙。灵莉开始怪自己,平日满脑子就是缺钱,总以为有了钱什么都可以,关于学校,她太陌生了,自己在乡中学没毕业学校便倒塌了,班里有好几个进城念书去了,还一个个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在省城工作,而自己,随后便嫁人了……
正没头没脑地想着,外面有人喊她的名字,灵莉打了个机灵,解下围裙开门应声,原来是隔壁邻家的女人走到她跟前,一脸的笑容,说三缺一,叫灵莉帮一手打麻将。跟从前一样,灵莉婉言谢绝,推辞过去她脑子里似乎还在梦游之中。邻家女人没了笑容,一甩手扭着屁股走开。灵莉一言未发站在那里,稍一会儿,她想起明天早上要给何主任那边送菜的事,于是,赶忙回到房子,给儿子把闹钟放到床边,自己洗了把脸,立马去组织菜源。
作为生意人,灵莉和任何一个人的交易都是公平的,有时哪怕自个儿吃点亏。很熟的几个菜贩子一下见灵莉要这么多菜,开玩笑地说,俊婆姨,找下好搭搭了?有的甚至露出狐疑的表情——他们想,这女人长得太俊了,她凭什么呀?进城才几天?生意越做越火越大,就凭她是女人吗?
可不是,在所有人眼里,这个女人开始不寻常了。许多进城后的女人大都是待在家里,做完家务便上街闲逛,而这女人沉着稳重,她好像对于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或者,她根本不在乎自己那点家底,以后的生活,以及别人的歧视和议论跟她根本没关系,她的脸始终那么平静,说话的声音很甜,偶尔,她用目光快速地掠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像是确定人群中有没有熟悉的面孔或辨认哪些人是恶人?所有这一切,好像又与她毫无瓜葛。
灵莉四处跑来的菜堆满了整个房子,各种菜发出的味道使人不由得打上几个喷嚏。灵莉像整理钱一样一一捋顺着各种菜,然后一小捆一小捆地绑好。二百多斤,从头到尾,她都是那么细心地收拾过,发黄了的、霉烂了的、变质的她全撕掉,甚至,她看不顺眼的也撂在一边。
第一次这么大的买卖,她一定要做好,决不能让人家说三道四,况且,这些菜全是给学生娃们吃的。她突然间有一种满足感。相反,刘忠不帮她,而且打击冷嘲她,她又觉得有一种没来由的沮丧。这生活呀,有时真没法子说清楚。
灵莉也顾不得多想了,这么多的菜,骑自行车送是不行了。灵莉走到街道上,随便叫来一辆蹬三轮车的,她说有5块钱就送到学校去了,而蹬三轮的无动于衷,歪着脖子抽着烟说10块。灵莉看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狠了狠心说8块去不去?蹬三轮的眼睛迅速从灵莉脸上掠过,像是看一张画似的,想不明白俊女人这样砍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