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渐渐地减速。接着响起了进港的信号。舱内的人便骚动了起来。“快到了,快到了。”人们纷纷地收拾行李。过不了多久,轮船忽地在某个物体上碰撞了一下,剧烈地晃动起来。“到了!”人们提着行李急不可耐地朝舷梯挤去。相国提着一个旅行袋,腋下夹着一只棕色的公文包,以赢弱的身体为蔚蔚抵挡拥挤的人群。“当心你的裙子。”那个抽雪茄的青年人站在雨子一边轻声地提醒说。雨子朝他笑了笑,用手提起了裙子的下摆。上了甲板,一股清新的带着海腥味的海风兜头涌来。“啊!”蔚蔚惊喜地轻声叫了起来。
“看,绿鸟岛。”有人兴奋地叫了起来。蔚蔚抬头望去,眼前的绿鸟岛几乎还是一个原始的岛屿。山上岩嶙峋,一条石板路从山坡上逶迤而下直通码头。路的两边错落有致地散布着十几间岩石筑成的低矮房屋。这些房屋一律面朝大海。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中。从小而黑暗的窗户里伸出一根根竹竿,上面晾着的衣服在海风中猎猎抖动。房屋前面用四方石块铺成的空地上晒着一张张鱼网。码头上泊着几只出海归来的渔船。渔民们正一箩箩地将小鱼小虾挑上来,倒在码头的水泥地上。几个穿着花布衬衫的小姑娘和她们的母亲,围在那里将这些鱼虾分门别类。有几只长着绿色羽毛的小鸟在她们的头顶上盘旋。
“看,看,绿鸟!”雨子兴奋地叫了起来。小鸟像在炫耀自己的美丽和自由,在天空中轻盈地飞过来滑过去,展开翅膀是一只不动的风筝,合起翅膀便是一颗疾速的流弹。
码头上停着几辆破旧不堪的小面包车。这些车不仅油漆剥落,窗破椅倒,连发动机发出的声响也像是垂危老人的苟延残喘。由于区公所设在岛的中心位置,得靠这些老爷车爬山过坡。人们尽管对车的破旧抱怨不止,却还是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满了,满了。你们别上来了。”蔚蔚好不容易扳住车门正想挤上去,一个女售票员探出头发乱蓬蓬的脑袋,一反刚才的热情,凶神恶煞一般地喊着。她将蔚蔚的手打下,“走罗!”门吱呀一声,“砰”地关上,汽车喘息着朝山坡上爬去了。
“蔚蔚,等一下,待会有一辆车会来接我们,你们就搭那车吧。”相国隔了好几个人的肩头:伸过手来拍了拍蔚蔚的肩膀。
“不了,我们还是跟他们一起走小路。”蔚蔚拒人千里之外地说。有好些人已徒步朝山坡上走去。相国怔了怔,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没关系,车反正空得很。”那个抽雪茄的男青年说。他不知什么时候已戴上了墨镜,那双鹰般锐利的眼睛藏在了深褐包的镜片后面,空着的双手插在裤兜里。那个女人站在他的身后,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蔚蔚和雨子。当她的眼光在雨子的脸上停留时,那眼神带着女人特有的妒忌和戒备。
“很麻烦的,我想还是走几步吧,肯定不怎么远的。”蔚蔚固执己见地说。
“你没事,她肯定走不到。”那个男青年用下颌指着雨子说。雨子正将宽大的裙子下摆撩起夹在膝盖中间,用纸巾擦着沾了些黄泥的白色高跟鞋。蔚蔚想了想便作罢。相国接过蔚蔚手里的背包放在他们的行李中间。这时,那个男青年向相国使了个眼色,相国马上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支雪茄烟来,给他递了过去,踌躇一下,终于拿出打火机用双手护着火给他点上。那男青年也不道谢,长长地吸了一口烟,仰起头,将白色的烟雾徐徐吐出。相国看了蔚蔚一眼,苍白的脸上泛起微微的臊红。蔚蔚这才恍然明白相国在他公司做的原来是这等的事,顿时浑身火烧一般地燥热了起来,赶忙转过身去。
“这个人气魄真不小,你猜他什么角色?”雨子将下巴搁在蔚蔚的肩头轻声地说。
“谁晓得?看上去是相国的老板吧。”蔚蔚冷淡地说,她讨厌雨子这种带着欣赏的口吻。
“我也这么想。那个女的肯定是她的妻子。”雨子将声音压得更低。蔚蔚突然转过身去,雨子的下巴落了个空。蔚蔚望着码头对面山坡上的一棵桉树,只见满树叶子反射着阳光,闪闪烁烁,发出刺眼的光芒,顿时眼睛模糊了起来……
“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个愚昧、落后的小镇上,如果这次考不上,我会死的。”相国说。前面那条埋没在绿草中的小路弯弯曲曲。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将要开花的稻田。夕阳将桔黄色的余辉斜斜地铺在平原上。流动的小河波光闪烁。田埂上的桉树叶子在晚风中瑟瑟作响。
“不,放屁!你说你放屁。”蔚蔚眼睛蒙上一层薄泪,站住了脚,抬起头不依不饶道。
“哦,放屁。我是说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我哥哥今年要去德国留学了,我不能一辈子管在这里,我妈也希望我能考上。”相国用手抚了一下蔚蔚丝一般光滑的头发,然后捧起她的脸来轻轻地吻了一下。“人生只有一次。”相国望着天边的云轻声地说。
“相国,我有了。”
“什么有了?”
“我……有了。”蔚蔚红着脸白了他一眼。
“你……有了?”相国用手扯了一下耳垂,惊诧地问,“几个月了?”
“三个月。”
“那……”
“我去做人流。”
“行吗?我去告诉你父母,我毕业后就来娶你。”
“不,你妈妈一定会希望你娶一个大学生。”
“我不管她。”相国轻轻地搂抱住蔚蔚。夕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落下去了。天上燃烧着火红的晚霞,旷野里空无一人。
“嗨,车来了。”一直在翘首盼望着的土地局科长林明叫了一声,将蔚蔚拉回到现实中来。只见一辆乳白色的中巴车滑下坡道朝码头快速驶来。驾驶室的门打开,一个脸色忧郁的高个子青年人跳下车来。
“怎么才来?”林明很不满意地责备说。
“车刚有空呢,舅舅,去哪个旅馆?”
“哪个旅馆最好去哪个。”
车爬上山坡。一棵棵被海风吹得倾倒向一边的树木枝桠从车窗外闪过。盘旋的山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转弯时从山凹里偶然瞥见一间低矮陈旧的石块垒成的渔民住所,也没有一个人影。随着汽车的七绕八拐,远处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的蔚蓝色大海时隐时现。难道这是天意?分别五年之后,竟要让他们在这荒古的岛上相见,而且还将住在一起,共同舔着旧日的疤痕。蔚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汽车在一个空地上停了下来。蔚蔚从车上一下来,立即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住了,她从没看见过风光如此秀丽的地方。一个绿茵茵的天然大草坪,像一条绿色的地毯从南北两座山峰中间的山坡上平缓地铺展下来,形成约五十亩左右的大场地。草坪的开口倾向大海,从海面上吹来阵阵撩人的海风。草坪的下方是一弯金黄色的沙滩。海浪涌来,给沙滩镶上一道白色的花边。回过头来,发现一幢石头砌成的二层楼房,耸立在山坡上的绿荫之中。
“就住这里吧,这里是岛上最好的旅馆了,我去登记。”相国走过来对蔚蔚轻声地说。
“噢,不,我们自己登记。”蔚蔚慌忙阻拦。
“我先登记了,到时候再算。”相国略显伤心地说着朝服务台走去,单薄的背影显得孤零零的。
“蔚蔚,快看,绿鸟!”雨子在旁边轻声地叫了起来。一只从海面上飞来的绿鸟,在草坪上方盘旋了一圈,停在了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两颗黑玻璃珠子那样晶莹美丽。
“茜茜,快找石子来。”站在雨子旁边的男青年摘下墨镜兴奋地说,可是那绿鸟像懂话似地拍了一下翅膀飞走了。
“李猎,相国问房间怎么安排。”那个叫茜茜的女人走过来问。
“叫相国看着办吧。告诉相国叫厨房里多准备几个菜。”李猎只是淡淡地吩咐着,并没回过头去。此时,他的眼光正胶结在雨子的身上。海风中飘飞着裙裾的雨子衬着蓝天更显得身材优美,楚楚动人。茜茜欲言又止,转身离去。
“第一次来绿鸟岛?”李猎戴上墨镜问雨子和蔚蔚。
“嗯,想不到这里竟这么漂亮。”雨子陶醉似地说。
“我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一趟。这里是绿鸟岛的翅膀,也是避暑游玩的好地方。可惜已被西德的一个华侨买去了。我一直想在这里建一幢别墅。”李猎财大气粗地说。
雨子惊羡得睁大了眼睛。蔚蔚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走吧。”
旅馆没有围墙,开阔的天井里种着凤仙花和松柏。蔚蔚和雨子的房间在二楼的尽头。房间内放着两张单人床,床上铺着七十年代农村常见的印着大红牡丹、翠绿叶子的床单,让人审视不出到底是清洁还是污秽,只闻得见一股淡淡的霉气。蔚蔚打开了朝海的窗子,海风一下子涌了进来,房间顿时显得空阔起来。她们把背包里的衣服拿出来挂好,看看表已是十点半钟了,便躺在床上休息休息。说说闲话。
“一开始我还以为李猎和茜茜是一对夫妻呢,你猜他们是什么关系?”雨子问。
“谁知道,大概是一对情人吧。”
“茜茜长得不怎么好看,嘴唇太厚;穿了绿颜色的衣服,还搽这么浓的口红。”雨子鄙夷不屑地说。
“我看李猎对你很感兴趣,‘当心你的裙子,’比林峰还体贴。”蔚蔚调侃地说。
“去,死鬼。”雨子嗔骂了一句,忽而关切地问:“蔚蔚,你和相国谈过恋爱?”
“谁说的?”蔚蔚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我看你们的神色不大对头。为什么没成功?说说看,我看相国人也不错的。”
“没有的事。你怎么乱说?我们只是老同事。”
“真的?”雨子将信将疑地望着蔚蔚。
“谁骗你?”蔚蔚转了个身将脸朝向墙壁,一滴泪缓缓地溢出了眼角。这时,天井里响起了叫声:“喂,楼上的下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