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董军也开始了他失眠的历史。他的脑海里总是小姨子的身影。他不明白是自己犯了毛病还是心地不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以前只看到小姨子在床下的活动,现在她随着他的脑袋上床了。以前睡后只想老婆,只想儿子,只想别的女人和生意场上的事。可现在却想起了小姨子。小姨子就住在楼下。这简直是个可怕的概念。这个概念使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可卑鄙属于道德范畴的字眼,“小姨子住在楼下”与道德无关。他想如果已经睡了,那么她会做梦吗?她会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总之,董军的脑子很乱。之后,他又起床给我发了个邮件:睡不着,怎么办?
我马上给他准确答复:像我一样,傻坐。也会有些意外的收获。
董军说:不行。我是做生意的。明天还有事。坐是坐不出钱来的。你是诗人。夜对诗人是珍贵的。你面对星星就可以写出星星一样的诗来。
我说:你在放屁。星星都让城市的夜光淹没了。我们的城市没有星星这种诗情画意的东西。只有男人、女人、金钱、地位和避孕套。
董军说:快睡!睡!哪怕是死,也得睡一觉。
董军把自己逼上床了。可我还是睡不着。我坚信我是睡不着的。我盯着墙壁上挂历询问:六月,是我得罪你了?还是你故意跟我过不去?
欣然第二天没有上班,当然也无所谓下班。她睡到十一点钟才起床。之后就是吃早餐,洗衣服,再约她的姐们儿燕燕到商场逛两个小时,然后买菜做饭。在完成这一系列工作时,她感觉到她是在替姐姐完成除妻子之外的责任和义务,其次她才是个打工者,再其次她才是个小姨子。可她又觉得,替姐姐照顾一下姐夫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他毕竟是姐姐的爱人。欣然就在这样的思绪中做好了饭,这时已是五点半了。她给董军打电话:回来吃饭吧。
董军回家照例先洗一个澡。然后钻进房间吃饭,享受空调。董军说有个小姨子真好,你要是早点过来就好了,我也不至于经常挨饿。你比欣媚做饭做得好多了。她做菜喜欢放糖。我就是吃她做的菜吃胖的。欣然说,这不对,你是啤酒喝胖的。看看你那啤酒肚。董军审视一下自己的肚子,觉得并不像啤酒瓶子,而像山西产的那种土陶罐。自上而下俯视,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其余部分都让肚子挡住了。
董军主动承担了洗碗的义务。他洗碗时,欣然已把电视打开。她一部接一部地看电视连续剧。她对电视剧没什么要求,只要有故事就行。她的看法是:再差的电视剧,只要你拍得出来,我就看得下去。属于中国电视剧最忠实的观众。可这跟董军的爱好发生冲突。董军喜欢看体育节目,他一直霸占着相关频道。从外面厨房进来,董军就毫不犹豫地拿过遥控器,换上了体育频道。欣然说:你怎么这么霸道?我看得正是关键时刻,主人公马上就要死了。董军说,多臭的剧,我一辈子也不看这个。欣然不服气,说再臭的剧也比那些臭球好!说着就过来抢夺遥控器,董军迅速把遥控器藏在了沙发背后,紧贴着背。欣然虎视眈眈地看着董军的这一举动,就真生气了,扭头就走。董军马上赔笑道,好了好了,给你看。要你姐姐知道了,还说我以大欺小。欣然阴着脸,站在门口不进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直到董军把频道换过来,她才把一脸的怒色赶走。
欣然说:我看故事片,你干什么?
董军说:我睡觉,昨晚没睡好。
欣然说:想什么了?
董军说:想你。
欣然看着荧屏:你可是姐夫。姐夫是不能胡说的。
董军又说:真的想你。当然不是有别的企图。我是在琢磨,你怎么住在我楼下呢?是不是太近了点?
欣然说:我知道你的贼心。离我远点,是不是好出去泡妞?
董军往床上一躺:没那意思。绝对没有。你姐姐管得多严,我还敢去泡妞?
董军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电视机里的拳脚之声成了他最好的催眠伴奏。他没有做梦,睡得很死,没有看到他的小姨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用眼睛瞟他。就在广告突然从画面上跳出来的那一时刻,欣然压低了音量,注意到了姐夫的睡姿。这个姿态与她上一任男友的睡姿有些相像。那是一种安详的无邪的没有欲念的与世无争的睡态,是睡眠的一种境界,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崇高。当又一个频道的电视剧完毕之后,欣然坐到了床沿上,近距离地看着熟睡的姐夫。此时的姐夫形象与前任男友的形象相重叠,在她脑子里对话。现实景象与历史事件构成了她脑海中的全部内容,缅怀与向往在同一条轨道上奔跑。欣然此时更像一个慈母,看着自己熟睡的孩子,脸上布满关爱的富有成就感的笑容。她甚至产生了抚摸他或亲吻他的冲动,让他在睡梦中得到最切实的抚爱。她伸出手去,忽然明确意识到,这是她姐夫。于是,她悬在空中的手又缩了回来。
董军醒了。他发现欣然注视着他,就给了她一个会心的笑,算是对她注视的一个报答。像一个乖孩子。欣然用食指点着姐夫的鼻子说,你睡得真香。董军又是一笑。欣然说,要是你是个小男孩,我就抱你了。董军说,可我是你姐夫。姐夫只能让姐姐抱的。董军说着就拉住了欣然的手。欣然不知这时在想什么,也倒在了床上。但与董军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董军一只手自然地伸过去。搭在了欣然的肩膀上,然后两人就抱紧了。董军明显感觉到欣然的身体有种内在的力量,奔腾着,挤压着,企图从某一地方迸发出来却又无法进发。几乎在同时,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袭击着他们,把两人往相反的方向拉。欣然用力推开董军,说:不行不行。我们都不能这样。董军一下子坐起来,说,就是,床上最容易模糊原则问题,这就是原则问题。
我给你找个情人。欣然说。
董军说:可以把你从虎口中拉出来。
欣然说:你说得对。不然都要犯错误。尽管你跟另外一个女人也是犯错误,但比起我跟你之间来,错误的严重性要轻得多。犯错误总是越小越好,做好事总是越多越好。
找哪个女人?漂亮吗?董军说。
欣然说:你见过的。燕燕,我的朋友。
董军只是笑。他觉得遇到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如果找情人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那倒正常;但从小姨子口中说出来,那就意味深长了。
欣然说,她老公出海了,又要过半年才回家。这种少妇十有八九是耐不住寂寞的。我看你们倒是合适,能够解决双方的问题。上次我带她来,见到你后,她对我说,你姐夫长得很帅嘛!可见她对你印象不错。
董军说,我可不想伤害谁,不想损害别人的利益。
欣然说,不会伤害谁,也不会损害别人的利益。这只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我可有言在先:不能从感情上背叛我姐。
欣然拨通了燕燕的电话,让她马上过来一下。
这时小胖子打来电话,说他要来一下,有急事。小胖子的电话是在楼下打的,董军放下电话一会儿,小胖子就进来了。他遇到了一件急事,单位同事小毛的母亲患急病,需要借六万块钱付手术费,可他手头只有三万,还差三万块。小胖子急成那个样子,好像他自己的母亲病了一样。
董军说,你上次不是对我讲,你们单位那个小毛,前不久跟你吵架了吗?你怎么还像亲兄弟一样对他?
小胖子说:这是两回事。他父母都是下岗工人。他母亲病了,没钱治病。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真是高姿态。董军说着,就从柜子里取出三万元现金,交给小胖子。小胖子问要不要打条子。董军摇摇头。小胖子拿着钱就走了,出门时没忘记把欣然的手摸了一下。欣然顺手甜蜜地打了他一下。欣然对董军说:我下去了。燕燕马上就要到了。说完就跟在小胖子后面下了楼。
欣然很正规地坐着,她的面孔布着几许神秘莫测和几分模糊的庄严。她很理智地认为,给别人找情人或牵线搭桥是件正经八百的事情,尽管它跟婚姻是两码事,但也可以算作小调或小插曲之类。她就应当用这种庄重的态度认真对待。好在这世界上的隐秘越来越少,似乎没有不好说的话。比如情人,艳遇,都可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信口畅谈。因此她也就对这次的行动充满了信心。
燕燕穿着一身花裙子进门了,像一面夜间的彩旗,却挂着一张布满惊慌的脸,问:出了什么事?欣然说:没什么事。我想你一个人在家里寂寞了,请你过来玩玩。燕燕有些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呢。欣然单刀直入地说:给你找个情人怎么样?燕燕问谁,欣然说是她姐夫。你见过的。燕燕说:可我已经有情人了。不过我们没什么来往。
换一个吧。我姐夫不错。欣然轻描淡写地说,说得就像出门前要把鞋子换一下那样轻松。
燕燕反问道:既然你姐夫不错,你干吗不要,偏偏让给我呢?
欣然说,正因为是我姐夫,再好我也不能要。这不是伤天害理么?
燕燕大笑起来:什么伤天害理?都什么年代了,还说这话。只要能用的,只管用。这又不是乱伦。
欣然正色道:我说你到底要不要?燕燕迟疑不语。欣然就耐心地等待着,等得实在不耐烦了,说,找情人又不是找敌人,多一个有什么关系?有的女大学生同时跟五个男人来往呢,何况你是个少妇!燕燕说,那我问你,你有没有?欣然说:我有。燕燕说:你姐姐很漂亮的。你姐夫看得上我吗?你不要一厢情愿。
欣然一副胜券在握的口气:他肯定看得上你。我跟他讲过你的。他说你还不错,很性感。这说明他对你有那个意思了。燕燕目不转睛地看着欣然,有些纳闷。她在琢磨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陷阱,或者有什么难以言说的事情。她突然问欣然:是不是董军缠你,你才拿我当替死鬼?欣然说,他怎么会缠我呢?是我自己觉得你们很合适的。别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了!燕燕有些故作姿态地说:这就要看他董军的表现了。欣然说:那就上楼去玩玩吧。
欣然把门一关,两人就上楼了。燕燕在前,欣然在后。董军正在沙发上看足球,腿朝桌上跷着,像个球星。欣然把燕燕往董军面前用力一推:姐夫,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你们联络联络感情。董军顺手把燕燕一拉,燕燕差点栽到董军怀里。燕燕稳住阵脚,坐到董军旁边,说:你想泡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中国海员的老婆!董军说:不想泡你,是想找你聊天。
欣然看着他们俩直乐。燕燕成了她的替补队员,代替她冲锋陷阵了。以后出生入死的事就由燕燕来承担了。欣然心中腾起一种解脱感,也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董军说,你要么坐下来看电视,要么去倒杯水,别站着,像个灯泡挂在那里。
欣然知道燕燕喜欢喝咖啡,就给她冲了一杯,恭恭敬敬地端上来。说,喝点,它可以帮你提神。她把两人各扫了一眼,说,我下去了。除非紧急情况,请不要打扰我。
欣然走了。欣然把所有的故事都扔给了姐夫和燕燕。
欣然注意到,这一晚燕燕没有下楼。她的耳边和眼前曾经飘起许多声音和动作,但那都是一种虚拟的现实,用科学家的话讲,叫性幻想。
第二天,董军来到我的住处,眉飞色舞地向我宣布他有情人了。他的表情中显示出那种有情人的自信与傲慢。这种男人我见多了,还在我的诗中出现过。我把他们描写成当今中国比例最多的一类男人,也是开放搞活的硕果之一。他们有事业,有家庭,有志向,甚至还对社会有贡献,但同时也有着极强的性欲和占有欲。如果他们在临终前把他们交往过的女人召集起来开个会,那一定得占用一个小型会场。她们都会明白,就是她们,分享了他一生的性爱。
我还是得向董军祝贺。男人在找到一个新的情人时,他不会独自享受,还需要别的男人的关注,需要别的男人的祝贺。如果再有人羡慕,那他就更加得意。得意是男人最大的幸福与愉悦。那是傲视群雄唯我独尊的一种体验。
其实,现在找情人的应当是你。董军煞有介事地说。他向我投来同情的眼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没有老婆。没有老婆的人就更应当找情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说我不想要,麻烦。我一生都怕麻烦。我比较喜欢简单,简洁,简约。对一些复杂的事物,我有种与生俱来的惧怕。这更加证明了我这个人的无能与委琐。我的前妻就义不容辞地责怪过我,说我不像个男人,不像个敢作敢为的人。所以我没出息,所以我成了苦闷诗人,成了朋友们追求性爱时的一个忠实观众。但我这种人也有个好处,没有任何人防范我,没有任何人警惕我,因为我没有制造阴谋诡计和包藏祸心的能耐。如果有人说我坏心眼的话,那一定是在故意抬举我,褒奖我,给我面子。不过这样也好,任何人与我相处,都是平等的坦然的。
董军提出要打麻将。我得立即为他招兵买马。我们决定把小胖子叫来。但还是三缺一。董军问我是否跟女人玩。我说无所谓,只要是人就行。董军就说,那就把欣然叫来吧。于是他就打电话叫他小姨子,他同时又给小胖子打了个电话,让小胖子开车顺便绕一下,把欣然捎过来,欣然不知道我的住址。几乎所有跟小胖子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有事叫他帮忙,他是有求必应的。他是大家共同的雷锋,是为人民服务的模范。小胖子真的就把欣然接来了。于是,就在我的房间里就摆开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