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就医的中心医院,锦绣有些名气。这完全取决于她的工作出色,多年如一日树立的好口碑。我不是她护理的第一个顾客,是病情比较复杂的一个。我进院时是肺癌晚期,术后一直靠呼吸机呼吸。她来的那个早上,我刚赶走第三个跟她年纪相仿的陪护,是用不锈钢茶缸砸走的。看见她们就叫我生气。我只要摘下呼吸机,就会对我的子女咆哮,让他们统统滚蛋。一下班就出现在我床前,按胳膊按腿,问寒问暖,好像我是他们手下的木偶娃娃。连同我的主治医师在内,穿梭在病房的白大褂们个个怀揣谋财害命之心,医术平庸,手段毒辣,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对他们充满了戒备和积怨。我的目光吓哭过一个实习女护士,她的针头因此留在我因为每天注射而发硬的血管里,怎么也拔不出。从此我没再见过她。如果我的眼睛能杀人,这个病房已经堆满了尸体。我的办公室、会议厅经常尸体如山,他们坐在下面既不敢跟我对视,又不敢不跟我对视。那时周围人事太多,太庞杂,我没有时间生病。去年我退了,一有时间,这病就来了。来者不善,这病不看人的地位,阶层,身份,现在也不分年龄,逮住谁是谁。我工作了一辈子,结局就是躺在这个空荡荡的发出怪味的房间里。来看我的部下不超过十人。十年前我老伴住院,也是差不多的病房,每天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我只在住院的第一天守在床头,那天全院的护士都分到了鲜花。她们喜悦地进出病房,像在庆祝我老伴得病住院。现时不同往日,人走完一生各种滋味都得挨。
那天,锦绣踏着尸体而来,脚步稳健,目光沉静,坐在我的床边领受着我目光的杀戮。在她雷打不动的笑容里,我感到她有备而来,因此敌意更加浓重。那时我反感一切肢体健全、有心理优势的人。儿女们向锦绣介绍我的情况,规矩种种。最后小女儿蹲在床头问我,爸爸?锦绣就站在身后,我叫她走。我是用眼神传达意思的。她当时手里捏块毛巾,迎着我的目光笑了下。这之前,还没有人在我的注视下笑得出来。我一愣神,热乎乎的毛巾贴到我额头上了。我的眼睛被弄得潮乎乎的,有些迷糊。她上上下下地抹我,像抹桌子一样,不顾我在她手下发出咆哮的前期发声。好,我走。她换了一把毛巾,说,你睡过去了我就走。她答应了,我就停止了表达。等我半夜醒来,她还在。家人都不在,她歪在椅子上朝我微笑,睁着两只亮晶晶的眼,问我饿不饿,喝水不喝。我愤怒地盯着她。她支起身子,探向我说,这会儿没个人,我能走吗?您这样的重病号,能发脾气的不多见哩。想要什么样的伺候您,给我说说,兴许我能给您找到。我不中您的意,您身边不能缺人是不是。不想让孩子成天守着,挂着,您就得用上我们这号人,用着省心,省力,就费点钱。给我们减轻生活负担,也给孩子减轻压力。您那一帮孩子,多好,多孝顺,怎么就没个好脸色,让孩子多着急,也对您恢复不利是不是。心放宽了,您会一天天好起来。……还想我走?好,好。
她说她的,我不理。后来我干脆把眼闭起。我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有点难打发。她就说那句,好,我走。我就走。还有那句,这会儿我能走吗?交替着说。翻来覆去说。我既然不能用目光将她消灭,不能把茶缸(换了个塑料的)掼到她盖着刘海的那张笑眯眯的脸蛋上,还不能出声,只有把头别向里侧睡觉。
傍晚,孩子们来了,我用笔传达了我的决定。笔尖穿透了纸张,墨水的印渍直透本子后面好几页。我急促犀利的笔力令他们感到惊喜,不解,精神振奋,然后面面相觑。我看出他们的犹豫,气得眼睛发黑,用笔尖快速点着端痰盂出门的锦绣。接着我奋力把笔扔出。我的大儿子一动不动,闷声受了我这一笔。小女儿赶紧按住我腹部,脸色黄黄的,生怕我伤口撕裂。看他们还在犹豫,我伸手扯我脖子上的大小管子,儿女们都扑了上来。小女儿的眼泪流得最长,爸我留下,我陪您好不好?
看到他们抹泪,我的心都不跳了。我对自己说,不如死了。我不想再听到呼吸机那烦人的呼嘎声了,不想看到自己半死不活地躺这儿,费钱,费力,费心。儿女们白天忙累,晚上哪有精神守我。我让他们明天给我找个中用的来,轰走了他们。
这晚锦绣基本没事可做。女儿给我洗的脸,手脚都擦过了。她光看看吊瓶。我斜向她的眼神里就有了胜利的光彩。她也朝我看,笑眯眯的,大概她不知道自己明天就得卷铺盖吧。只要闭上眼睛,等睁开的时候看到的就不是她了。她将是留在我床头时间最短的一个。
锦绣护理了我三个月。我不记得她后来怎么留下的。术后我很虚弱,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想念我家的狗,胜于想念远在英国的四儿子。但是他们都不能来。狗自然是医院明令禁止的,儿子还不知道我得了病。他正处在考试关键期,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想等好了再当作一件趣事告诉他。四儿子比我有出息,长相像他妈妈多一些,性子不知像谁。他在我面前时老使得我生气,因为他仗着我对他的疼爱,不分场合抨击我进行的公共事务,甚至整个国内事务。他不回来远比他在眼前让我舒心。出国是他妈妈的遗愿之一,她对他的期待好像来得比其他子女强烈,就像她只生了他一个。归根结底,我想念四儿子,只是出于理论上的想念。还有理论上的担心,小女儿都成家了,就他单着,我不希望他给我领个洋鬼子回来。他妈妈也不会愿意他这么办。
锦绣从哪天开始同我谈起我的四儿子的,是个什么由头谈起的,我不记得了。她说话不多,很擅长聊天。她问儿子多大,帅不帅。我告诉她,他长得像他妈妈,作为男人来说不算长得好。今年小三十了。别看锦绣没成家,很会拉家常,几乎每天都提起我的儿子或狗。她鬼机灵,知道谈起他们我就不能冲她发脾气。我让小女儿从家里搬来了一摞子相册,有精神时,我就指给她看我家的人。其他人她都看过了,就是每天东来一个西晃一个的那些人。他们等我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主要是给她看我老伴年轻时的相片,让她同四儿子的相片对比。
说起来,那段病床时光是我这些年来过的数得着的安逸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