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处看,柳家河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条银色丝线,把上柳家和下柳家紧紧地连缀在一起。柳家河河水清澈明亮,很少看到它有浑浊不清的时候,除非是下暴雨发大水。
住在上柳家和下柳家的人都姓柳,上柳家和下柳家隔着四座山,绕着那弯弯曲曲的山道串一回,足有八九里的路程。柳家河绕着四座山,转了十三个弯,每一个弯口上都有几块大石头,像一堵墙似的昂然伫立,长年累月,河水将它们冲刷得圆润光滑,但不可撼动,就像柳家河上下柳家人倔强的个性,只要是认准的理,都要坚持到底。
据说上柳家和下柳家的老祖宗是亲兄弟俩,来到柳家河都住在上柳家,后来因为妯娌之间闹了一点小矛盾,兄弟俩一合计,老大就搬到了下柳家,这样一来,相互见面的机会少了,鸡毛蒜皮的事儿也就少了,一年下来,相互走动几次,自然是亲近有加。那时候,这一带的山上还是光秃秃的,兄弟俩坚持在山上栽种树木,到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没有停止。上下柳家的后代对两位老祖宗非常尊重,专门为两位老祖宗在四座山中最高的岱子山上立了一块大石碑,以示对两位老人的纪念。因为在他们眼里,两位老祖宗就是华夏民族传为美谈的“愚公”,而他们则是“老愚公”的后代,完成的是一件“愚公移山”的伟大创举。
上下柳家河的人同心协力,四座山渐渐换上了绿装,郁郁葱葱的树木将柳家河映衬得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清澈明媚,瑰丽多姿。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由于一场山火,上柳家人居住的凤龙山燃起了大火,烈焰滚滚,大火蔓延,不但将山上的树木化为灰烬,就连上柳家几十口人居住的房舍也烧了个乱七八糟。当时,上柳家派人跑到下柳家叫人灭火,下柳家来了三四十人,他们一看凤龙山上的火势,没有去扑火,而是在柳一川的爷爷带领下,跑到凤龙山上靠近下柳家的那一面砍树伐木,挖了一条长长的隔离带,阻挡住了山火的蔓延。等他们从凤龙山上下来,上柳家火光冲天,上柳家人只抢出了一些不多的粮食和被褥衣服,一脸沮丧地呆立在柳家河畔上,从他们木然的神情和怨恨的目光里,下柳家人已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亲情在这场无情的大火中大打了折扣。上柳家人认为下柳家人太自私了,他们的举动不是帮助上柳家扑灭山火,而只是救了他们下柳家。虽然下柳家人倾力相助,为上柳家捐衣捐物,出财出力,重建了家园。但自从那场山火以后,上下柳家无形之中便产生了无法融通的隔阂,那条为防备山火蔓延的隔离带一直没有被填埋,这种无形的隔阂在他们心中也就一直存在着。
打那以后,上柳家人不再像以前那样积极地栽种树木了,他们在凤龙山上被焚烧过的山地上开荒种地,只在山顶、陡坡和沟崖上种上树。下柳家虽说躲过了那场山火的劫难,但树木却在六十年代被挖去支援了国家建设。上柳家人为此幸灾乐祸。下柳家人并没有气馁,他们在砍伐过的地方继续栽种树木,即使公社三令五申要他们开垦林区,种植山田。但他们在柳一川的父亲带领下,顽强地将那些山林又补栽种齐,封罩得葱绿苍翠。
上下柳家同是一个大队,大队长是上柳家柳成东的父亲,也许是下柳家人执著的精神感化了他,他没有向公社去打下柳家的小报告。
岱子山是四座大山中气势巍峨,峰岭鲜明,林木最为茂密的一座大山,它仿佛是一位躺在大地上酣睡的贵妇人,头高高地依枕在凤龙山的西侧,两对丰腴的乳房侧垂南北,两腿平伸,余脉与北鹤山和南鹿山相连。
每年的清明和除夕,在岱子山上,上下柳家人总能不约而同地碰到一起。以前岱子山上只是立了一块大石碑而已,随着人丁繁衍,日月更新,上下柳家在柳一川父亲的倡导下,在原来的大石碑下修建了一个水泥基座,将石碑立在基座上,石碑的正面又平整了一块较大的平台,石碑高高地矗立在平台的东方,给人一种气势恢弘、磅礴大气的感觉,碑子的后面是四棵枝叶繁茂的松柏,它们是经历了那场山火和支援国家建设的历史见证,因为它们的存在,才维系了上下柳家一脉相传的渊源。整个平台分上下两层,一来是根据地势,二来是依据上下柳家的辈分。凡是柳家长辈的跪上一台,晚辈的跪下一台,只有到岱子山上,他们才能感受到血脉相通的亲情和可贵。每年到了祭祀的时候,上下柳家成百号人都聚集到岱子山上,那热烈浓重的场面就像柳家河泛起的春潮,冰水相融,一路同行。
在上下柳家都有一条潜在的规矩,这大概是老祖宗在栽种树木时,因惧怕树精作怪,使他们栽种的树木不能成活或失于火灾,最忌讳“猴柳精”这个词。凡是嫁到上下柳家的媳妇,不管是俊的丑的,到了柳家河,就必须牢牢记住这一点,骂人的时候不能骂“猴柳精”。本来“猴柳精”在农村还算是一句骂人比较轻微的话,但在上下柳家却视为“禁令”。
柳成东的儿媳月妹子是上柳家年轻媳妇中最泼辣的,因为这句话,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挨了男人十几次打,她的两片嘴皮像爆开的玉米花,连张口说话都很吃力,更甭说再开口骂人了。就这样,月妹子在以后又成了上柳家捍卫这一“禁令”的卫道士。柳明媳妇豆花娶进门还没几天,一次在场院里和几个妯娌说悄悄话,没提防被她们套出了新婚之夜的事,随口骂了她们一句“猴柳精”。月妹子刚刚还笑得前俯后仰,一听这话,马上把脸一沉。按理说,她们都是嫁到上柳家的媳妇,又是吃了这苦头的,没有柳家人听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或者埋怨几句,告诫几句也就算了。正当其它几位嫂子在给豆花重申这不成文的柳家“家规”时,月妹子已跳出场院,大声喊来柳明,告了豆花一状。柳明一听嫂子如是说,跑到场院里扇了豆花几个耳光,看到豆花哭着跑回自己的新房,月妹子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像早上刚刚打完鸣的公鸡立在场院的短墙边。
柳一川和柳成东是一辈,只不过上柳家的名字前面都有一个“成”字,下柳家的名字前面都有一个“一”字。上下柳家原来有一个家谱,但过了九辈人之后,他们便把家谱分开了。因为在农村红白喜事都要用家谱,有时,红白喜事碰到一块儿,为用家谱,闹得上下柳家各有心事,不得已,只好分了。为分家谱,还开了好几次家族会,祖传的家谱都想要,可留在哪边都不合适,闹得都有些面红耳赤。最后,请了一位大先生,把祖上传下来的家谱封存在一个石匣子里,埋在岱子山上供奉老祖宗的那块大石碑下面,上下柳家各自抄了一份,才算相安无事。
上柳家虽然山地多一些,但一年辛辛苦苦下来,也只能勉强填饱肚皮,这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已算是非常不错了。下柳家尽管地少,但因靠几座大山的呵护和茂密的森林,全是些阴湿地,地少,雨水多,产量好。这里只要空中有云,地上定会飘下一阵雨来。下柳家的生活相对上柳家也就殷实一些。
柳一川的父亲在大队里一直当会计,后来老汉因为分山上一年砍下来的灌木烧柴和当大队长的柳成东的父亲闹了一点别扭,老人性格刚烈,和不到一起也就辞职不干了,一门心思的和儿子柳一川经营他的中医老本行。儿子柳一川在他的悉心指教和点拨下,医术上有了很大的长进。虽然柳一川只念了一年的初中,但他凭借自己的悟性和父亲的传授指点,对中医学的研究达到了很深的造诣。他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孙思邈的《千金方》,不仅钻研深透,而且对老父亲传授的专治各种痔疮、麻疹、烧伤、烫伤的医治领悟颇深。
柳一川父子在当地方圆百十里是非常有名的郎中,不论谁家有病,只要到下柳家找到柳一川父子,开个药方,抓上几副中药煎服,肯定见好。如有什么不明病症,或是病重不能走动的,只要到下柳家相请,不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还是春耕秋收,寒冬腊月,柳一川都是随叫随到,背上药箱,跟上来人徒步而去,有时候来回两三天,有时候得五六天。柳一川的医德就像柳家河甘甜的河水,只要你尝一口,就会为它的清冽甘醇忍不住发出啧啧的称赞。柳一川的声名也像柳家河的河水一样,一直流向远方。
柳一川的父亲一次到岱子山上采药时,不慎从山崖上摔了下来,回来一直躺了半个多月总不见好,老人自知天命将尽,拉住儿子柳一川的手,叮嘱他要好好地钻研医道,造福一方百姓。
柳一川有两个儿子,读书比较用功,本来柳一川想让儿子跟着他学医,但老婆坚持要让孩子读书,说等将来书念不成了再学不迟。柳一川想想也是。大儿子泽春也不怎么喜欢学医,他从来不翻看书架上的医学书籍,甚至连动一动都不肯。叫他来帮着抓药,也总是推推诿诿。小儿子泽秋还小,帮忙可以,但你让他放下课本,看那些医学书,他的头摇的就像拨浪鼓似的。只好随他们的性子去了。
那年的农历五月,柳一川给父亲烧完百日纸,到远隔一百多里地的合子乡榆树沟给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治身上的痒病,一去就是一个礼拜,孩子上学,家里只有老婆一人。等他回来后,家里却是铁将军把门,他到邻居泽惠家一打听,泽惠妈说他家里的得了什么急病,疼得死去活来,幸亏儿子泽春放学回来发现了,叫来队长,用队里的手扶拖拉机送到县医院去了。柳一川一听,脑子“嗡”的一下,两腿发麻,浑身酥软,幸亏他还是个乡村医生,知道在这关键时候不能自乱方寸。可当他借了泽惠家的自行车,却颤颤抖抖怎么也踩不上那脚踏板,只好推了几步,在一个土埂子上斜靠着才骑上。到了县医院已是傍晚时分,老婆已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他赶紧拉住儿子泽春的手问他妈得的啥病?儿子说是急性阑尾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自从这件事以后,老婆就坚决反对他再出远门看病行医,他也因这件事对老婆一直很愧疚,出远门看病也就少了。
第二年农历三月份,上柳家突然流行麻疹和出花,柳一川每天都要到上柳家去种痘和打预防针,早出晚归,忙得不亦乐乎。初七那天,他给柳成东的孙子种完痘,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准备回家,柳成东执意留他喝了几盅酒,老哥俩又拉了一会儿闲话,越谈越投机,话题也就扯远了。当柳一川意识到要回家时,太阳已落到山顶了。柳成东两口子死活要留他住下。柳一川说孩子都上学去了,家里只有老婆一个人,上下柳家相隔不过八九里地,不到一个小时也就到了。
夜幕就像孩子的脸,说拉下来就拉下来了。柳一川从上柳家动身的时候,太阳还有大半个脸,走了不到二三里地,夜色便弥漫下来。柳一川望着岱子山上渐渐模糊的山影,看着苍苍莽莽的山林,一种对老祖宗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作为柳家的后人,他感到自豪,因为这么大一片森林不是几代人所能完成的。
他越走脚下的步伐越快,忽然,在他的眼前,几点绿荧荧的亮光,慢慢地向他靠近。他猛的一惊,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此处正是泉水湾,离下柳家不过四里地,是上下柳家的腰带,也是岱子山的腹地,这一带树木茂密,灌木丛生。是不是谁家的狗?一定是谁家的狗没有拴好跑出来了,但他转念又一想,会不会是狼?柳一雪的儿子说他有一次在岱子山上砍柴时碰见过狼。前几年,这一带狼是比较多,上下柳家还专门组织了一些人拿着猎枪到山上打狼,把狼都赶跑了。柳一雪的儿子经常在山上放羊,从来也没有丢失过羊。多少年了,上下柳家还从没有被狼骚扰过,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柳一川跺了跺脚,喊了一声,绿荧荧的光定定地盯着他,他的心“扑腾”一下,浑身上下毛骨悚然。“狼!遇到狼了。”柳一川的两腿哆嗦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叹道:唉,我命休矣!
过了一会儿,待他缓过神来,两只狼已跃到他的跟前,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他借着星光一看,千真万确是两只狼!柳一川闭上眼,等待即将开始的疯狂撕咬,也许在最疼痛的那一刻,他才能激发出呼喊的声音和拼搏的勇气。他等待着,但一点声息也没有,周围静悄悄地。难道它们走了不成?柳一川慢慢地睁开眼:天呀,它们就像两个卫兵似的,一动不动地立在他的左右。怎么吧?跑吧,他刚挪了一只脚,左边的那只狼就纵身向前,挡住了他的路。柳一川纳闷了,这两只狼不吃人,那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它们要我去做什么?柳一川判断这两只狼绝不会伤害自己。否则,早就将他掀翻在地了,只要你看一下它们健壮的身躯,你就知道它们不是饿着肚子出来找食的。它们这样夹击着,一定是挟持我去干什么的。柳一川似乎明白了。他定了定神,努力克制住自己紧张纷乱的思绪,把跳到喉咙口的心按下去。这时候,前面的那只狼已经开始向前走了,右边的那只狼也蹿到了他的后面,他将肩上的药箱带向上提了提,跟在前面的那只狼的后面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