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二叔会提出分家。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二叔吞吞吐吐地说,嫂子一天太辛苦了,这个家实在令人费神,嫂子,您实在是太累了。
娘没有吱声。
二婶却在桌子底下狠劲踩了二叔的脚。
哎呀!二叔痛得跳了起来,停了半晌,说,嫂子,我,想分家!
娘先是一惊,接着继续喝面前的粥。二婶在旁边说,嫂子,建名现在也成家了,不能老看着您一个人整天操劳呀。知道的说你长嫂譬母疼我们,不知道的还在背后骂我们吃白食呢!我们也是替你在考虑呀。
娘依旧没有吱声,直到把那碗粥喝完,然后正了正身,用丝绢拭了口,问,决定了?
二婶说,嫂子,建名怎么说也是一个爷们儿,爷们儿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我是在问建名。娘说。
二叔看了看婶婶。婶婶细如柳叶的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
决定了。二叔说。
好。我考虑考虑。
晚上,娘很晚都没睡。柱儿看见,爹的灵龛前燃起了三炷香。娘俯身跪在龛前默默无语。明灭的香头里,好像有星亮的东西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分家的决定真正定下来,是在第二天早晨。
吃早饭的时候,娘意外来得晚,坐定后环视了一下众人:二婶低头仔细地用手绢擦一只小勺,二叔避开娘的目光思思谋谋地喝茶。
建名。娘喊。
二叔赶紧扭过头来,啪!手里的茶碗却在慌乱之间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二婶狠狠地剜了眼二叔,嘴唇动了动,窝囊松!
娘淡淡地一笑,说,昨天考虑了一下,也征求了你哥的意思。既然你已经决定,那就分吧。吃完这顿散伙饭,派人请舅老爷和族里八爷等长辈来主议吧。
二婶的脸上迸发出一片亢奋之光。
另外,娘转过身对侍立一旁的小红姐姐说,让管家和掌柜把各自的账本整理好,交上来。小红姐点点头,正转身出去,却被二婶喊住了。
等一下!二婶忙不迭从桌旁站起来,说,我和你一起去。
娘拿起筷子,开始吃早饭。娘用餐从来有条不紊,一丝不苟。柱儿不想吃饭,坐在一旁拿眼瞟着娘。娘给柱儿拨了一个鸡蛋。娘说,吃饭。人首先要吃饭。孩子,不吃饭怎么行呢。
柱儿问,娘,今后我们和二叔不是一家人了吗?娘美丽的眼睛闪了一闪,轻轻地说,不要胡说,只要相处好,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分家仪式在庭堂里进行。
舅爷已经很老,胡子雪白,眼也有些花,脸上缀着一些暗淡的斑点。舅爷迈进庭堂,娘上前深施一礼,舅爷见了礼,随后坐进了堂中的椅子上,那边族长已经就座。
舅爷眼眶有些湿润。他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说,当年,姐姐、姐夫去得早,留下了建业、建名两弟兄,家道中落。所好建业这孩子,从小踏实听话,长大后勤谨治家,还处处呵护着建名,眼看着家业兴盛了。没想到……舅爷说到这里,喉咙卡住了,浑浊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娘趋步上前,托起一盏茶擎给舅爷,说,舅老爷放心。家虽分了,虽分犹合。
好!好!虽分犹合!舅爷连声说,虽分犹合!
分家的程序简单而复杂。首先,由管家和柜上将账本交上来,当着族人的面公示。然后拟定两份分单,当众宣读完毕。
族长问,有意见吗?下面没人吱声。
族长转过身问娘,大太太,有什么要说的吗?
娘笑着回道,一切均听族长主议。族长转向二叔。二叔瞅了瞅二婶,然后摇摇头说,没有。
族长点点头,朗声说道,既然都没有什么意见,现在作“志勤”二阄,由林家二兄弟焚香跪拜,对天拈分。林建业一份由其子林宝柱代理。
娘拉着柱儿给爹的龛前上了一炷香,叩了头。然后走向庭中的案桌。案桌上端放着一只洁白的瓷盘,上面是两颗圆圆的阄。
二叔早已站在那里了,冲娘干笑着说,让柱儿先抓吧。但背后却传来二婶干巴的咳嗽声。
抓阄决定,勿论大小。娘轻轻地说,柱儿是替他爹的。你先来!
二叔首先抓了一个,向堂上一亮,是个“勤”字。其实,不用再抓,就知道另一个必是“志”字了。但柱儿感觉好奇伸手把那个也抓在了手里,展开一看,却仍是“勤”字。柱儿指给娘看,娘却一把抓在手心,抬头笑着说,我们是“志”字。
族长八爷笑了笑说,好。现在宣布分家结果:林建业得“志”字份,林建名得“勤”字份。从今往后,各炊其灶,各管其业。唯愿你们鉴前人之艰辛,作后嗣之鸿猷,幸毋以细微而存虞诈之心,因语言而起欺凌之衅,倘有稍萌异心,定以犯上罪,鸣公理论……所愿家业虽分,心志孚合……
族长还说了些什么柱儿已记不清了。他老是在想那个“勤”字。分明是个“勤”字,娘为什么要说是“志”字呢?柱儿感觉自己有些糊涂了。
分家的事情本来完全可以到此结束了,但二婶这时却站了出来。二婶强掩兴奋之情,对族长和舅老爷说,两位长辈,今天刚好本家宗族的人都在。既然已经麻烦大家了,索性就请再主一件事儿。
族长、舅老爷和下面的族人都一惊。
二婶伸手拽了拽二叔。二叔的脸微微泛红,嘴巴有些打闪,是这样的。既然拈份已经决定,“勤”份是我的。我想,我想,把它盘出去。
啪!舅老爷拍了桌子。混账!你爹、你哥几代人创下的祖业怎么能卖?
二婶这时从二叔背后踅出来说,舅老爷消消气,都怪建名没有把话说清。是这样的,现在兵荒马乱,染坊生意一定很难做。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我们想把那份盘出去,去做其他事情,不是同样可以壮大家业嘛。
二婶最后拈起手帕冲堂上一挥说,反正做什么不是做嘛!
八爷拈了拈胡须,说,你们的家产你们当然有权处置。族里自然不会干涉,但你自己都不想做,谁还愿意来做呢?
二婶这时缓缓踱到娘的身边,拉着娘的手笑着说,嫂子是不愿意看见大哥辛苦创下的家业流到外面去,对吧?
娘轻轻地拍掉二婶的手,说,说吧,盘多少?
当然了,如果嫂子要盘,我们尽可优惠,反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说是不是。说完,伸出了两个白嫩的手指:二千两。
柱儿听见娘的嗓子好像咯了一下,但娘仍然坚决地说,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