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镜蛰居故里洋坪村,早晚必看山。早晨在朝霞中看。傍晚在夕照中看,当然,免不了要泡一壶乌龙茶,边啜,边看,边品。
那山叫飞仙岩,海拔八百多米,虽不是全县第一高山,但蓝镜觉得它是全县众山之王。说它是众山之王,因为整座山蕴藏着的花岗岩石材近一亿立方,占全县储量的二十分之一。那花岗岩是黄色的,黄色石材乃是当前和未来市场消费主流。
那山是裸露的,岩石平展展、齐刷刷地耸守着,像一块块年糕可以掰下来吃似的。山顶上的石崖是天造地设的飞仙形象,像李铁拐,像吕洞宾,像何仙姑,虽没有八仙,但个个形神毕肖,栩栩如生,常常显灵。有一个工头想开采几方飞仙岩石料,一个畲族师公(巫师)告诉他这是仙山不能乱动,工头不信,挖了几方石料,用手扶拖拉机往山下拉,到了半山拐弯处,车翻人亡,飞仙岩的神圣不胫而走,广为流传。
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商贾来踏勘过,都因为两件事望而却步:一者必须花几百万元修一条从乡里到飞仙岩的公路,二要突破蓝镜任县人大主任时通过的“永远不许开发飞仙岩”的地方法规。
人都说蓝镜高明,厉害,十几年前能预见十几年后的事。可蓝镜是官越当越有,权越弄越小,运越走越悖。他毕业于农学院,一级机构改革时,把他从农中教员一路提为新罗县农业局长、副县长、县长。县长一届未当满,就被劝任县人代会主任,人代会主任满一届又换当政协主席,政协主席倒是当了两届,第三届组织上劝他再当,他坚决谢辞,提前下岗待退。
蓝镜回老家过起躬耕出园,悠然看山的生活。他种几亩山田,养一围鸡鸭,栽几垅青菜,读一架书,闲了就看着山。县里的事诸事不管,反正已离岗待退;亲朋好友同学一概不联系,电话不装,手机不备,要联系也没办法。但是蓝镜信息并不闭塞:一是每天乡邮员会给他送来一大捆报刊杂志,二是他有两个朋友会时不时告诉他一些鞋事趣闻。这两个朋友是自家人,都是山哈(畲族人自称),一个是师公,一个是捕者,抓蝈冬的(学名棘胸蚌)。
清晨曙光初露,蓝镜泡好一壶茶,坐在屋前石桌旁。从厝坪村方向总有一个人背着行囊独行而来。他消瘦单薄,秃顶蓄须,穿着蓝咔叽中山装,一年四季,没见他换过几次衣服。老远闻到茶香味,他径直朝蓝镜走来,在石桌旁坐下,端起茶就喝,好像泡茶是专为他准备的。他叫雷高营,畲族师公,那背的行囊,是他做法事的法器。雷高营喝完茶前脚走,从厝坪村方向又走来一个步履怠乏、一身黑装的人,他叫雷金财,抓蝈冬为生,长得獐眉鼠眼,矮小丑陋。他也会径直朝蓝镜石桌走来,把湿漉漉的竹篓往台阶上一放,伸手从竹篓里抓出两只用水草捆扎好的蝈冬送给蓝镜后,才端起茶杯,美滋滋地喝茶。每次他送蝈冬给蓝镜,蓝镜都不客气地笑纳,蓝镜知道他生性善良,不收反倒使他难过。那蝈冬生长在深山水涧,肉汁鲜美,烹煮出来,清凉解毒,是珍馐佳肴,市场上价格不菲。新鲜蝈冬炖红酒,香味异常,叫人垂涎欲滴,是蓝镜最爱吃的一道菜。
掰着指头算算,已经有三天了,没见雷金财从厝坪下来,也没见雷高营从县城回来,蓝镜觉得有些蹊跷。自从认识雷高营和雷金财这两个同族朋友,蓝镜时不时都会记挂他们。年纪大了,旁边没有了亲人,妻子弃他而去,子女远在北京,他有时觉得孤独和失落,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过去忙着工作,一天到头时间排不过来,再加上很多憋气不平的事,没有闲暇感觉孤独,体验失落。他现在才体会到,老伴老伴老来相伴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