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1964年的春天,元宵节刚过,江河大学中文系的师生们就乘坐火车离开滨海东站,朝着冀东驶去。傍晚时分,火车在一个全国著名的风景区停了三分钟。大家从车上下来,改乘卡车。卡车的车厢是敞开的,没有帆布篷,春寒料峭的西北风在夜色中直接从我们头上呼呼刮过,大家瑟瑟地坐在自己的背包上,心情既紧张激动,又有几分茫然。
春节前夕,在即将放寒假的前两天,校党委召开全校师生大会,传达了中共中央一个重要文件。文件是63年5月20日下发的,经过逐级传达,轮到我们头上,已时隔半年之多。文件的题目是《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其主要内容是提出了农村工作中的十个问题,以后被人们习惯称之为“前十条”(后来又发过一个十条)。这个文件,既明确告之全国人民“当前中国社会出现了严重的尖锐的阶级斗争”,同时也强调指出“目前社、队普遍存在四不清的矛盾”。为了确保中国不改变颜色,确保马列主义的党不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中央决定必须在农村中普遍进行一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社教”中,要认真“清理账目、清理仓库、清理财物、清理工分”,简称“四清”。此后,“四清”之说就与“社教”具有同等含义。在马蹄湖畔偌大的礼堂传达时,会场上始终鸦雀无声,气氛严肃而庄重。据我观察,与会人员,不论是在课堂上授业解惑的教授、讲师,还是下了课就跑向图书馆汲取知识和学问的莘莘学子,十之八九,对校园外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件,都感到突兀和惊讶。特别是听到“当前社会中揭发出来的”阶级斗争事实竟有九种之多,无一不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触。为了推动“四清”运动顺利进行,同时也在这场斗争中受到教育,上级党委决定全体师生春节过后就投入到第一批“四清”的火热斗争中去,这无疑又使师生们感到光荣而神圣。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肩负着这样的使命进村的。
按照部署,凡是开展“四清”的公社、大队,都要进驻工作队。工作队由当地干部和大专院校师生两部分人员组成。我和同班同学祝林、郑美群,还有系里的老教授黄大新被分到沙各庄。疾驰的卡车没去县城,而是按照分组名单直接把我们送到了村里。
沙各庄在县城西北,距县城不过二十多华里。我们下车时,由当地干部组成的工作队早已在那里迎候。工作队队长是个女同志,叫霍秋华,职务是这个县海滨公社社长。她中等个,年纪四十出头,梳个刷子,穿一身蓝棉袄棉裤。棉袄是中式的,偏大襟,束腰,特别秀气合体,一眼望去就让人萌生精明、干练之感。与她一起提前进村的还有三个人:吕志林,县供销社副主任,任工作队副队长;李志伦,县民政局干部,组员:刘玉才,借干(不是正式干部,属于在“四清”中实习锻炼的),也是组员。大家一一见了面,然后领我们四个师生在房东家吃晚饭。安排住处时,霍队长指着我和郑美群说,徐小妹、郑美群,你们两个大姑娘归我了,我一个人睡一铺大炕,正愁没个伴儿呢!
临睡前,霍队长又一次打开了话匣子。她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是上海。她吃惊地说,上海?那可是咱们国家最大的城市,一定很漂亮。听说好多人谈恋爱没地方去,都跑到外滩上扎堆儿,你亲我热,也不怕别人看见,是真的吗?我说我家住在闸北,离外滩挺远的,平时学习又紧张,没见过。问到郑美群时,郑美群说是承德人,她的语气复归平淡:承德我去过,咱们一个省,有个山庄,还有七八座庙,别的就记不清了。我们当然也问她几句,比如家中几口人,当社长操不操心。她说,全家五口人,公公、婆婆、儿子,还有个老伴,在县水利局吃苦受累。我们都被她说笑了。我说才多大,就叫老伴?她说,我四十一,他四十二,黄土都埋半截了,还不是老伴?郑美群说,在水利局吃苦受累,肯定是局长吧?她笑着说,论级别我们俩一样,可要论本事,他不如我。我问怎么个不如法?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人家都说我办事像个男人,侃快、利落;他呢,却像个女人,总是婆婆妈妈的,没个痛快劲!我说我不信,你这是贬低人家抬高自己。她说,信不信,以后你们见到他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