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木棚后,李羊崽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睁着眼睛躺在铺上,脑海里便信马由缰地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他对自己刚才感到幸福和满足的观点起了怀疑,自己一个单身男人,在生命旺盛的时候单独过了十多年且不说,由于父亲是个文弱书生,对生活又抱着一种无所谓得过且过的态度,家境一直贫寒,从小受过的苦难真是一言难尽。有时锅里稀饭不多的时候,弟弟会拿着个大碗,一粒不剩的全部铲去自顾吃饱,不管别人的死活。父亲也不说一声,强的就让他强,弱的就活该受罪。现在弟弟多年丢下父亲不管,自己又中年丧妻,这一家老老小小一个人扛着,身上的担子该有多重啊,日子该有多难啊。他记得自己从小就做力所能及的劳动,随着年岁的增长,肩上的担子也就越来越重越来越沉、越来越压得人透不过气直不起腰了。几十年来,无论农忙还是农闲,平时还是年节,总是里里外外忙忙碌碌,没什么时间休息,也没有什么年节假日。吃的是粗茶淡饭,穿得也朴素简单,直到今天儿女大了,还是这样。李羊崽想着想着,发觉自己这一生过得真是太没意思太窝囊太可怜了。
李羊崽一夜没睡好,天一亮照样要起床,家里的早饭还等着他去做,田上地上的农活也等着他去干,他不做谁做,他不干谁干,就是炒菜时油瓶忘了盖塞子,到下餐炒菜那油瓶还是张着个口在那里望着你,凉在外面的衣服如果天下雨了也没人会帮忙伸一下手,李羊崽必须事事亲自到场。李羊崽做好了早饭,屋子也收拾了一下,孙女儿也上学去了,他发现宝宝还没来吃饭。宝宝贪睡,李羊崽起床后,他总要在那个小木棚里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肯起来。因为离家很近,宝宝起来后总是自己走回来。可今天村子里很多人都上田干活去了却还没见他到家,李羊崽就担心起来了。他急急忙忙向官塘的小木棚赶去,看见宝宝还安然地睡在那里,李羊崽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一边喊宝宝起来,一边用手掀他的被子。宝宝还是睡意朦胧,一付懒洋洋的神态不愿动。李羊崽又伸手去摸他的头。手一触到宝宝的头李羊崽就吃了一惊,宝宝发高烧了,额头上非常烫手。李羊崽赶忙把宝宝抱回家,带上一些钱便急步向卫生院赶去。本来乡下孩子都很贱,热天一双赤脚,有的连裤子都不穿,裸体在外面玩,口干了喝碗生水,玩饿了吃口冷饭。李羊崽带宝宝很细心,不准他喝生水,不准他打赤脚,天热换单衣,天冷穿得很暖和,晚上跟自己睡,可还是常常生病。就是在平时,他玩得好好的,有时也会突然停下来发一阵呆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叫他也不答理你,真要把人吓坏了。李羊崽这时就会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或把脸靠着他的脸。宝宝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玩累了,静静地躺着。李羊崽问,宝宝,你哪儿不舒服呀?你这样会把公公吓坏了,你知道吗?宝宝傻呆呆的。李羊崽又问,你是想妈妈吗?宝宝突然眼睛亮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李羊崽心头一酸,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不想妈妈呢?做公公的不管怎么细心呵护,小心照看,也代替不了母爱啊。可儿媳妇不和儿子一道出去打拼,这家里就更没有盼头了。李羊崽心里乱乱的。
医生开了处方,给了一些药丸,叮嘱了几声,然后又去配好药水开始吊点滴。宝宝看见针头就大哭大闹,手舞脚蹈,弄得李羊崽没了办法。医生好不容易吊上了点滴,宝宝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李羊崽举目四望,卫生院人满满的。可都是孩子的妈妈和婆婆带着来看病,只有他一个小老头带着孙子,心里忍不住有些伤感。李羊崽刚收回视线就听见有人叫,他迎声见远房的一个表妹也陪同儿媳妇带着孙女在这里看病。表妹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并过来与他聊天。话题转到弟弟小虎身上,表妹问小虎一年给多少钱供养父亲。李羊崽说,以前弟弟根本不管父亲,现在他自己也40多了,每年正月回家会给父亲一些零花钱,也就三百两百的,我一个人供养老父他从未给过一点伙食费。表妹听了很意外,她说小虎现在混得很不错了,在东莞经营着两家店铺,他老婆开了家成衣店,自己开了一家出租屋,每天进项都有几百元。只是夫妻俩常常吵架,小虎喜欢玩女人又喜欢玩钱。他老婆说钱都被他花光了。但再怎么说生意还是天天在做,钱还是天天在赚,日子过得滋润红火。表妹又说,小虎有义务更有条件供养父亲,为什么两兄弟的父亲要在家种田的儿子一个人供养呢?为什么在外面做生意赚了钱的儿子反而不用管事呢?李羊崽知道弟弟的为人,也知道父亲从来都不主持公道,软的他就一口活吞,难啃的骨头他筷子也不会去伸一下。所以李羊崽从来也没往这方面想过。就只好对着表妹笑了笑。
吊完点滴李羊崽带着宝宝回了家,可热度还没退尽,宝宝还是没精打采的样子,一粒米饭也吃不下去。李羊崽千哄万哄总算把宝宝安置好了。宝宝病成这样,李羊崽决定不去官塘的小木棚里睡,村里人是不会去偷鱼的,外村人也不会知道他今晚不去守夜。李羊崽收拾了屋子早早就带着宝宝进了房间。虽然弟弟病了,招弟因公公和弟弟都在家睡显得有点高兴。但宝宝安静了一会儿又说肚子痛,并凄惨地喊叫起来,且越叫越凶,越叫越闹得厉害,弄得李羊崽慌了手脚。宝宝又喊着要喝水,水端来了他又不喝,接着就一个劲地叫妈妈,妈妈。妈妈在千里之外,宝宝就是喊破了喉咙,他妈妈也是听不到的。宝宝一哭,招弟也跟着哭了起来,而且也越哭越伤心,越哭越难过。李羊崽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个晚上,李羊崽一夜无眠。
天还没亮,李羊崽就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李羊崽看见邻村罗石匠急慌慌地站在大门口。他说他母亲昨晚走了,家里为母亲看病什么钱都花光了,现在安葬费分文全无,实在是没了办法才来讨那点工钱,希望李羊崽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把钱还上。李羊崽知道罗石匠是个老实人,不是没路不会上门来的。现在自己家里已没有了钱,同时宝宝看病还要钱,春耕生产也要买肥料农药,李羊崽慌了手脚,心里没有了一点底气。但人家母亲病逝在门板上,这欠着人家的钱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钱还上。李羊崽硬着头皮说,好,好,我一定想办法,马上想办法,把钱凑足了就送过去,你放心好了。
话是这样说,这钱又去哪儿弄呢?上次儿子打钱来说,他已超支了工钱。家里又没什么可以换钱的东西。去年冬天鱼塘清了底,鱼苗开春刚下,塘里鱼太小。家里的两头肉猪都只有几十斤一只,抬到圩上去卖,人家会猜想这一定是有病或挑食又不长膘的富贵猪,要不这不大不小的猪,为什么会盘来圩上卖呢?李羊崽又想到了亲戚,他首先想到了女儿,女儿和女婿也在外打工,隔山隔水一是路途远,二是他家里两个老人去年相继去世,本来就贫寒的小家更是雪上加霜,向他们要钱根本没指望。其它的亲戚朋友全都是庄户人家,谁有闲钱放在家里。李羊崽想不出一点办法来。
早饭后,李羊崽带着宝宝又去看医生,回来走雪琴门前经过,刚好遇上雪琴丈夫站在门口。雪琴丈夫很热情地和李羊崽打招呼,并邀请李羊崽进屋去坐坐。李羊崽老婆罗宝妮生前和雪琴很玩得来,亲如姐妹。雪琴的丈夫是外来的招郎女婿,在外面工作,是个下井的煤矿工人,因此家里有些男人干的重活总是叫李羊崽去帮忙。罗宝妮死后,雪琴还是常常请李羊崽耕田耘地,栽种收割,所以村里常常有人讲些闲话。加上雪琴丈夫又常年在外,这就更给村里人增添了想象的空间。有的人谈这种事津津有味,特别地感兴趣,他们添油加醋,捕风捉影,比小说家的想象力还要丰富,描述得很像那么一回事。李羊崽也听到一些风声,因此,雪琴叫他做事的时候他就有些缩手缩脚,顾虑重重。雪琴却不当回事。她说,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呢?别人爱怎么说就让他说去。
雪琴的丈夫很相信妻子的忠贞和李羊崽的为人,每次从矿上回家总要叫李羊崽到他家去喝上一杯,有时还要送点食品给宝宝吃,以示对李羊崽平时帮忙的感谢。李羊崽儿子现在的电话也是打到雪琴家,再由雪琴把话转过去。两家这样的关系,这一男一女到底有没有故事,只有他们两个当事人自己清楚。
李羊崽抱着宝宝随雪琴的丈夫走进了屋里。雪琴忙进房去拿出了糖果,并从李羊崽手上抱去了宝宝,非常关爱地看着宝宝说,变狗啦!不听话啦!转头又对李羊崽说,这天冷不冷热不热的,小孩晚上最喜欢掀被子,要注意他的寒冷啊。宝宝也不欺生,李羊崽到雪琴家来做事,常常把他带来,雪琴就经常抱他宠他,给他吃的,因此宝宝很喜欢这个姨奶奶。雪琴丈夫这时帮李羊崽泡了茶,他知道李羊崽不抽烟,但还是递了根烟给他,说玩一支吧。李羊崽客气地谢绝了,雪琴丈夫就自己抽了起来。这时李羊崽想起了罗石匠的工钱。他知道雪琴会过日子,又有个在外面挣活钱的丈夫,家境在村上一直都是比较殷实的。心想,如果雪琴肯帮忙,眼下这个难关就可以渡过去了。但李羊崽生来嘴笨,特别是求人这种事更是打不开口。李羊崽端着个茶杯坐在那里显得呆板木讷,虽然几次暗暗鼓着劲想把事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雪琴夫妇又不是神仙,哪知他现在遇到了困难需要人帮助,所以聊天的内容总是围绕着宝宝和李书生的事情。后来慢慢总算扯到了建房子的话题,雪琴关心地问起了建房所欠下的债务。本来在雪琴的提示下,李羊崽可以自然而然地把事说出来。可李羊崽真是没用,还是吞吞吐吐,有口难开,欲言又止。雪琴是个聪明人,忙问,大兄弟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听听,只要我们能帮上的,一定不会推辞。李羊崽在雪琴的追问下才把情况说了。雪琴的丈夫听了一笑,说就这点事你还开不了口,人都需要帮助,谁没个难处呢,我家里有,你拿去还他不就行了么,为什么不开口呢。雪琴也说,你也太老实了,要是宝妮姐在世你就省事多了。说起妻子罗宝妮,李羊崽的心着着实实痛了一下。罗宝妮在世时,李羊崽只管吃饭做事,不用动什么脑筋,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罗宝妮都会划算得好好的。雪琴丈夫说,别走,今天就到我家吃中饭。李羊崽说,家里一大堆事还等着我呢。雪琴知道李羊崽家务太重了,又没个帮手,脚脚要自己到,真是太苦了,便拿出600块钱来叫他带回去。李羊崽说只要539元。雪琴丈夫说多的留着家用,凑个整也好记。李羊崽拿着钱没说什么,一脸的憨笑代表着他千言万语的感激之情。他抱着宝宝出门时一步一回头的表情,在雪琴夫妇脑海里刻下了深切的记忆。
李羊崽一到家就把炉子里的蜂窝煤换好了。新煤换上去没半个小时也不会上火,他要利用这点时间哄宝宝吃好药,收拾一下家里,到园里讨来青菜,择好洗净,还要用高压锅洗好米定好水位。做完了这些,猪潲在锅里也就慢慢热了。把猪潲倒入桶中,放上高压锅去煮饭,提桶喂潲,下糠,清理好猪圈,这时饭就差不多也熟了。李羊崽赶忙切菜,下油,炒菜。这时,刀、铲、锅相碰撞的声音和父亲李书生手上那对钢珠的滚落声形成了一首特殊的交响曲,在屋子里不协调地传响着。李羊崽像钟表的指针一样,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在这个框框里循回旋转着,枯燥、无味、看不出什么成绩,见不到什么收获。但每个家都要有一个这样的人来担当这个角色,做好这份工作,否则,人怎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