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小水收购了蝶花家的三只羊,才勉强算得上有了一只山羊队伍。柴小水多少有些得意,把一间灶房改造成羊圈。每天早晨,他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羊圈门口,看着山羊向他拥来,点头哈腰,亲吻他的手掌,咩咩叫着。柴小水蹲下身子,挑选一只年轻母羊亲吻他的面孔。对于公山羊,或是看着不顺眼的,他只让亲吻一下手掌,不能触碰他的面孔。柴小水说,在这个队伍里,他就是带兵的军官,所有山羊都要服从他的指挥。
从这一天起,柴小水制定出一条行军路线。他找来一张纸、一支铅笔,凭着记忆,把村中的街道画出来。他从自家门口出发,曲曲弯弯,迷宫一般穿过两条大街,五条胡同,走遍村内所有街道,不但没有重复一条道路,还要路过三个目标:一是村长柴成家,在村子南边;二是赵铁木家,在村子西边;再一个就是预制厂,在村子北边。
柴小水从家中走出来,一边牵着公山羊,一边左顾右盼,眼睛似睁非睁,耳朵却无遮拦,可以捕捉到周围的细小变化。他像是一个出色的侦察兵,所到之处,道路有无坑洼,树木有无损坏,四周有无动物气息,都被他捕捉净尽,他从中挑选出有价值的线索。
路过村长家时,看到村长家的大铁门关闭着,说明村长不在家。倘若村长在家,一定会坐在屋内,等待村里人前来找他,汇报各类问题。过年前后,柴小水因为修路收钱的事情,没少往村长家跑。他不止一次质问村长,路是他修的,凭什么不让他收钱。村长说,道理简单不过,柴小水是村里的道德模范,做好事不图名利。既然修路,为大家方便,就不能收费……柴小水说,如果没有人修路,车辆就会深陷泥坑……村长打断他的话,路是大家的路,当然不能为个人赚钱。要是柴小水继续收钱,就要和村委会签订合同,每年上交三千元钱。柴小水没有签合同,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到村西的土路去了……
柴小水站在村长家大门口,久久不肯离去。村长家的大铁门用一把铁锁反锁着,门的两边有两个石狮,连接石狮的砖墙,用棕红色的瓷砖粘贴而成,过年时贴的对联,红底金字,熠熠反光。大门两边栽有两棵玉兰树,玉兰树两边长有两棵榆树,只有胳膊粗细,还不到生长榆钱儿的年龄。村里有一种说法,说是村长最爱吃榆钱儿,每年榆钱儿成熟季节,村里种有榆树的人家,便把榆钱儿从树上摘下来,送到村长家。为了讨好村长,村里没有种榆树的人家,也要想法子种上榆树。几年过去,柴窑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棵榆树。榆钱儿成熟的季节,便有城里人开着汽车,来到村里收购榆钱儿,说是榆钱儿不仅营养价值好,而且有强身壮阳的作用,男人喜欢,女人高兴。从前年开始,榆钱儿价钱一年比一年高,去年已经卖到十元钱一斤。吴蝶花家院子里有一棵榆树,因为生得茂盛,树上的榆钱儿一年居然卖了三百多元钱,被村里人叫作榆树王。去年春上,吴蝶花的男人笼头上树摘榆钱儿,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腰,成了废人。也有人说,笼头上树摘榆钱儿,是为了送给村长,给自家批宅基地。这话传到村长耳朵里,村长便在大喇叭上吆喝,本人并不爱吃榆钱儿,今后再有跑到家里送榆钱儿者,不但不收,还要公布示众。
柴小水耐心等待下去,只要身边有人走过来,哪怕是一条狗走过来,他也会说,我在这里等待着村长,我要向村长报告,村里有一个老人该进养老院了,这个老人就是小迷的奶奶(关于小迷,我们以后还会说到)……这样过了半个小时,村长还没有回来。那几只山羊毫无畏惧,接连拉起屎来。一会儿工夫,村长家的大门口便撒满了羊粪。柴小水害怕村长这时候回来,赶紧牵着山羊向前走去。
柴小水沿着行军路线,来到预制厂大门口。因为天气寒冷,这里空无一人,一张招工用的书桌还在,赵铁条却不见踪影。再看墙上,招工广告已经被人撕走,留有红纸的碎片。只不过在原先贴过广告的地方,又贴上一张新的广告:
因工厂需要,预制厂招收炊事员一名,男的不要,只要女的。年龄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身体健康,无家庭拖累。月工资一千二至一千五百元。
这样的招工广告,也许无法引起大家的注意。而柴小水和别人不同,他有着超出常人的警觉。在他看来,赵铁条贸然招收一个女人当炊事员,一定有所打算,至于和吴大花有没有关系,他暂时还想不明白。
柴小水向着预制厂望去。两扇大铁门锈迹斑斑,被一把铁锁连接着。透过大铁门上的缝隙,可以看到门卫室门口坐着一个人,那人穿一件破旧的军用棉袄,头戴一顶黑色毛线帽,面向厂区方向。这样的装束和背影,很容易让柴小水想到吴砖头。去年这个时候,柴小水和吴砖头一起被招进预制厂,俩人分工不同,柴小水捆扎钢筋,吴砖头运砂石。活该吴砖头倒霉,在装砂石时意外摔倒,细小的砂石迷住了他的双眼。吴砖头突然倒在地上,像驴一样打起滚来,用手捂着一只眼,杀猪般地号叫,他那夸张的哭声显得很不真实。赵铁条赶紧派人把吴砖头送往医院,经过医生清理,吴砖头虽然不再号叫,却说自己的一只眼睛再也无法睁开。赵铁条找来眼科医生,让吴砖头对着视力表,他也只会说看不清三个字,让眼科医生直摇头。吴砖头出院后,逢人便讲,自己的一只眼睛被砂石弄瞎,看不清东西,像是灌了醋一样酸痛。吴砖头还打一个比方,如果有一只狗从他跟前走过,他不但看不清模样,还会把狗看成一只羊。这件事看似简单,很快变得复杂起来。吴砖头从那以后,再也不干什么活,每天来到预制厂,呆坐在一个角落里。赵铁条费尽脑筋,有心打发他回家,却始终说不出名堂。吴砖头提出一个要求,让赵铁条包赔他五万块钱,作为对他的补偿。赵铁条放出狠话,宁愿预制厂关门,也不会给吴砖头钱,最后还是吴砖头让了步,提出最低要求,继续在预制厂打工,只要预制厂不停产,赵铁条就不能辞退他。
而吴砖头只愿干一样活,就是为赵铁条看管大门。吴砖头坐在一个旧藤椅上,背对着阳光在晒太阳。吴砖头有他的道理,他的一只眼睛受了伤,看不了东西,也看不得阳光。柴小水喊了一声砖头哥,吴砖头没有吱声。柴小水知道,吴砖头假装睡着,不愿意搭理他,他只好趴在门缝上,观察着院子里的一切。赵铁条正站在院子里,指挥着十几个工人清理场地。赵铁条的脸皮比过去要白,大概过年时吃的油水太多,把腰身吃粗了不少,腆着大肚子,皮带上的金属扣悬在太阳光影里,忽闪忽闪泛着光彩。
柴小水离开预制厂,牵着公山羊,向村东走去。走出村口,柴小水放开公山羊身上的绳子,让公山羊指引着羊群,沿着村外小路,奔向坑塘。这样的时节,路边的草还没有发芽,山羊们只能找寻枯干的树叶和干草。柴小水坐在坑塘边,让温暖的阳光舔舐着面孔,他多少有点陶醉,慢慢睡着了。柴小水后来听到山羊的叫声,太阳已在他的头顶打转,他举目望去,太阳悬在头顶,把眼睛刺得酸痛,山羊们吃饱后想回家了。
柴小水牵着公山羊,重复着走过无数次的路线,回到家中。从这一天开始,柴小水每天晚上都要做一件事,把一天的经历记录下来。凡是他认为有用的东西,都会记下来。柴小水学问不大,遇有不认识的字,就会画个符号,画个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