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玛依像个新生儿,浑身上下都裹着股胞衣味——原油味。这些粘滞的家伙有重量,有体积,紧紧扼住我的躯体,令我偃而依顺,任它钻入鼻孔,深入肺部,在体内荡起柔密黑海后,再一个喷嚏打出。我的脚板被大地吸附得更紧,步伐也失去了恒常的飘逸,整个人变得滞重起来。这感觉将我和他们分开——那些居住在此地的复转军人、从疆内外来的职工、大中专毕业生,以及他们的家人。在他们到达这片荒原之前,这片姜黄色完全溢出人们视线,只静静躺在地图册的某一页酣眠。一堆烂石头,一处乱草滩,一片干戈壁,类同月球表面。当人们看到它时,会下意识加快步伐。那一隅与其说携带着死亡的威胁,不如说象征了全部苦难、贫穷及病入膏肓、无可挽救的希望。直到黑油山1号井喷油,直到那胞衣味充塞进这片天地。没错,这座城市的原住民其实是石油。
我此前几次到达黑油山的方式都很奢侈,坐在车里,不知怎的就到了。下车,转一圈就走。这次,我决定徒步,期待遇到意外之事。从市区出发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到达黑油山?我在一位女士脑袋朝东一摆指示的“那边”停下脚步,买了瓶矿泉水,步行到103路站牌下。街道拐角,一面楼群被巨幅广告幕布遮蔽,其上闪烁着靓女俊男的青春笑容。他们,那些叫作阳光、梅子的年轻人,都被标注了号码,期待这个城市的听众经过投票选出最喜欢的主持人。车站上,3个女中学生白衣蓝裤站在那里,是统一的校服,但脚上却穿着红鞋、绿鞋、蓝鞋。她们手持冰棒说笑,鼻梁上的黑边镜框酷似李宇春。
我从站牌上并没有找到黑油山,只找到了黑油山公园。售票员操一口地道新疆本地话,所有音调如调料过重的大盘鸡那般火爆:黑油山!公园!我在她的强劲语气中丧失判断,满车人(汉族、维吾尔族、穿长裙的老太太、穿纱裙小女生)皆睁圆眼看我。车戛然而止,我如豆荚被挤出,孤单一个跌落在空旷街道。前后望去,不见一人,道路像被圈起的赛道。
公园大门斑驳,内里正有一排男人在堆满石块淤泥的沟里掏挖,他们满脸汗渍地瞪着我,像目睹一个从精神病院逃离的病人。我终于看到蓝牌白字:黑油山公园即将改造成老年公寓,所有游乐设施停止营业,发生意外,责任自负。可我仍然进入园内。高耸纪念碑上,朱德于1956年9月的题字清晰可鉴:为钻井两万口生产石油两千万吨而奋斗。“克拉玛依油田勘探开发纪念碑”几个字很规矩,为胡耀邦题写。园内大湖宁静,在一铁锈红石块中央刻着“拓湖”二字。拱桥、长廊、亭子间,皆无人,骄阳下没有一丝风。丛丛榆树恣肆向上,树冠任性,树身歪斜,根部涂有白灰,至少有三十年树龄。远处有一钻井模型,四周拉有钢丝绳,红色“克拉玛依”四字挂在顶部。一灰工装男子正埋头捞鱼虫,见我问黑油山在哪,惊诧得手中漏网差点掉入湖中。他上下打量我,慢吞吞说,出公园,过勘探开发研究院,后面就是。
街道开阔,只倒映着树丛和街灯的身影。蓝项银柱的站台上无人等车。在丁字路口处,一蓝色标牌上书写三个白字:黑淮山。且画出朝北箭头。此时此刻,我突然看到一幅奇怪的画面:整个街道空荡无人,树木茂盛,阳光透明,然而,没有人,没有车。路边小树被前后左右四根木棍撑起,受到尽心扶持;街角边黄红两色垃圾桶擦拭得异常干净,金属边缘反光。能听到草坪中的水管子正在向外喷射的声音,蚊虫展翅飞翔的声音,小鸟尖锐呜叫的声音,微风拂动叶尖摇晃的声音。独我一人凝立。
顺着箭头走下去,这段路暴露于阳光之下,没有树荫遮挡,路旁多红砖矮房,大门上涂抹的白灰斑驳。
我终于见到黑油山,且踩到它。和近旁这个不到60岁的城市相比,蕴藏在这里地下的石油至少有1亿年以上高龄,而这座山头则是160万年前开始形成的。所谓黑油山,不过是一群天然石油沥青丘。它的意义在于,至今仍有原油向外自溢。也许它根本不配叫山,也谈不上丘,不过是个隆起的土包而已。绽开于地表的油泉沉淀着黑镜面,四周用碎石堆成圈。油泉喷溢口像产妇乳房,汩汩冒泡。有个很大的泡,从正中心完美滑出,在它的周围,沉淀着一片安静的油面,但在油面周围,堆积着至少有上亿个大小不等的黑泡族类,如一串被无限放大的葡萄,一个颗粒挨着另一个,圆型椭圆形,四边形六边形。还有些细碎小珠,密密麻麻凸起。
那自溢口的泡泡像只鱼眼,且释放气体。浓烈气味扯起厚布,几乎要将鼻孔遮蔽得透不上气。地表酥软,像案板上发好的面团。原油漫流出来,淹没了荒滩的碎石枯草,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华美流线如一件展开的银裙。从黑流质中逃生的芦苇真是奇迹,将纤弱身影从汪洋中顶出,叶片饱含青色,将植物的骄傲倒映在黑镜面上。正是这些黑泡泡,将地球亿年的酣眠昧裹挟出来,一点点炸开在空中,结成了一个细细密密看不见的网,将整个克拉玛依的后脑勺全部罩住。看到自己的面孔被反射回来,我不觉惊叹。
这个自溢口持续地给人带来兴奋,亦带来诡异。这里像个舞台,像个不愿谢幕的舞台,将地层最深处的奥秘用一种舞蹈的形式暴露出来。遥想2.3亿年前准噶尔盆地形成,加依尔山隆起,黑油山正坐落在山丘高点。其后地壳下降,山丘隐没入水,成为古潜山,沉积了三叠系、侏罗系地层。到8000万年前,黑油山被抬高,由于上面沉积地层很薄,经长期风化剥蚀,居然将三叠系含油岩层暴露于地面。石油沿地下断层和岩石孔隙向上方运移,流出地面,便形成油泉。而人们,正是寻着这些油泉,架起第一口钻井。
夕阳下黑油山微微凸起,来这里参观的,还有一家维吾尔人。老人白胡须黑恰袢套鞋,老伴、孩子们和他同行。夕阳下的克拉玛依,和任何一座城市一样,高楼重叠,但它又和任何一座城市不同,它是从黑油山派生出去的头生子。对本地人来说,几年或十几年都不会来黑油山一次。对他们来说,黑油山不存在于那个土坡之上,而在他们心里、血脉里、生活里。也许他们的父亲就倒在黑油山,也许他们就出生在黑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