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端坐在一条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单人沙发上,望着东方升起的灿烂朝霞。太阳透过落地窗帘的花格拉出了若干变形的彩条,很随意地铺洒在客厅里。琴琴在泡茶,林孩儿在抽烟,两人在二奶奶身边晃来晃去,发出各种声音。二奶奶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悄无声息地用身子投放出一个不规则的斜影。凝视着窗帘那面的鲜亮太阳,二奶奶的下巴稍微翘起,这是一个最适合于她的角度。这个角度构成了一副傲慢的目空一切的模样,传达出一种古老的静态之美。这是二奶奶面对世界的基本表情。
茶泡好了,琴琴将茶递给正在抽烟的林孩儿。为了端茶,林孩儿必须腾出双手。林孩儿把拿烟的任务交给了嘴,将烟叼在嘴角上,导致嘴角和相关的半边脸都夸张地歪着,同一上方的那只眼睛为了逃避烟雾的冲击而紧闭。这是一个老烟民特有的烟痞模样。请注意,此时的嘴是承担着手的任务,是替手把烟拿着,而不是吸烟。如果吸烟,烟雾就会直冲上方的眼睛而去。林孩儿让嘴把烟拿着,然后端着茶,步履款款地来到二奶奶前面,让二奶奶喝。二奶奶用鼻子嗅了嗅,不由分说地摇摇头,说:喂。
琴琴上前,替林孩儿把嘴上的烟取下来摁灭。林孩儿就开始喂二奶奶,把茶杯斜置到二奶奶嘴边,二奶奶自己也伸出一只手扶着茶杯。三口下去,二奶奶用手一推:不喝了。林孩儿就服服帖帖地把茶水端走。二奶奶一边擦嘴,一边说:你把它喝了。二奶奶的声音因为缓慢而显得很有力度,透出一些命令的成分。林孩儿就自己喝。他也只喝了两口,就递给琴琴了。琴琴莞尔一笑,说:老祖宗就是喜欢你,你一喂,她就喝了,林孩儿也笑,笑得很傻。他就喜欢听琴琴的奉承话。
清晨起来喝一杯茶水润喉,是二奶奶必须做的事情。之后才是吃早点。吃早点的程序跟喝茶的程序差不多,也是要林孩儿去喂的,否则她就不吃。本来她是能够自己吃饭的,去年的一次重感冒之后,便习惯了别人喂饭,她觉得别人喂饭比自己动手更有意思,更能找到养尊处优的那种感觉。二奶奶不像其他老人那样越老越逞强,越是显示自己的年轻。二奶奶不。二奶奶觉得老了就是老了,一些自己不该做的或不想做的事情坚决不做,让琴琴和林孩儿他们做去。二奶奶性子大,动不动就使性子,别人奈何她不得,只好由她去。在这个一百九十平方米的豪华空间里,二奶奶是上帝,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她决定着别人的喜怒哀乐。二奶奶用她的神奇和伟大,铸就了她牢不可破的神圣地位。
早餐半小时后,琴琴说,老祖宗,该做早操了。这是二奶奶最原始的体育课。二奶奶的早操有点像某种宗教仪式,简约,悠扬,弥漫着古典诗意的气质,也叫人似懂非懂。听说要做早操了,二奶奶就从容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那个四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来回步行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大约要走上十圈。琴琴就全神贯注地跟在二奶奶后面,一心一意地看着她的步态,怕她摔倒。二奶奶对于所走的圈数,自己从来是不记的,琴琴给她记着。二奶奶只管走。差不多十来圈时,规定时间就到了。琴琴说,早操完了。二奶奶就回到原来的沙发上,恢复先前的状态,像一座雕塑,又像一幅电脑动画的慢镜头。有些时候,林孩儿也跟在二奶奶屁股后面做操,慢慢走着,手臂摆动的幅度特别大,有些夸张。见二奶奶坐下,林孩儿也坐下了。他也有一把专门定做的椅子,离二奶奶的沙发有三米远。
林孩儿之所以要离二奶奶三米远,是因为林孩儿自己有些玩具,全是积木、车辆和武器。那些积木有识字用的,有盖房子用的,还有设计成各种图案的,花样很多,房间里因此增添了许多童话色彩。琴琴让他们下了早操课,就给林孩儿擦拭积木,把其他不玩的玩具收拾起来,归拢到林孩儿自己的房间。收拾好了,琴琴说:可以玩了。你玩吧,别到处乱扔。林孩儿说:知道。林孩儿回答得很懂事。琴琴就很放心。琴琴拿来钱包,吩咐说:你好好玩着,看着二奶奶,我买菜去了。林孩儿瞟琴琴一眼,说:你去吧。琴琴就出门了。
一会儿,琴琴买菜回来了。屋子里已被林孩儿搞得一片狼藉。林孩儿把积木扔得到处都是,还把一个收音机卸成了八大块。见琴琴回来了,他慌忙拿着起子往一块儿装。起子不好使,怎么也拧不上螺丝。琴琴说:你看你,又搞得乱七八糟了。收音机你都拆过多次了,弄不好就不要弄。林孩儿挨了吵,愣愣地蹲在那里,好像是反省自己在什么地方做错了。
琴琴抱怨的声音被二奶奶听见了,二奶奶眯起眼睛说:林孩儿,闯祸了不是?你过来!
林孩儿站起来,慢慢过去了,站在那里,等待着二奶奶的惩罚。
二奶奶说:把手伸给我。
林孩儿就把手伸给她。二奶奶摸摸林孩儿的手,就连续打了两下,说:孩儿,你又犯错误了!林孩儿顽皮地笑笑,说:我没有,琴琴冤枉我。二奶奶的脸严肃得像个法官,说:我知道的,琴琴不会冤枉你。二奶奶又把林孩儿手打一下,让他走开。挨了打的林孩儿就幸福地走开了,继续弄他的收音机。琴琴就在一边笑,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打人的和挨打的都是一副好心情。
到上午十点钟左右,便是一轮新的课程,学习课。家里三个人,两个老师,一个学生。学生就是二奶奶。老师就是琴琴和林孩儿,有时林孩儿既是老师又是学生。每天所学的课程不过是一些简单的知识:你今年多大了,那些常用的家用电器的名称等等。最后就是写字课。有时候,琴琴也因材施教,调整一下教学方案,把写字课与问题课交换一下位置。今天就是这样,琴琴让二奶奶先写字,后回答问题。
琴琴说:二奶奶,写字开始了。然后二奶奶坐到写字台前坐下,拿来作业本和笔。二奶奶就在上面写字了。她用毛笔。二奶奶最喜欢写的字只有六个,一是毛主席,二是林白合。毛主席是她心中永恒的领袖,林白合是她自己的名字。如果几天不写,她就写得不好看了。就像领导们写“同意”“研究”一样,写得一多,再差的字也像样了。平时二奶奶脑子很好,就怕感冒发烧。二奶奶一发烧,就以为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在世上,还在继续为中国人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林孩儿就会及时提醒她,国家领导人换了几茬了,通俗的说法是三代。二奶奶才会从时间的迷宫中走出来,然后很认真地点点头,并且能够很准确地说出现在一些领导人的名字,表示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二奶奶的字写得很大,通常有拳头那么大,几个字就占用半张纸。识者要花些功夫才能认出那些字来。写完必须写的六个字,其他的字就只有二奶奶自己能认识了。大多是一些曲线线条,你可以把它们看成是字,也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一堆乱麻或某些原始符号。让人产生无穷想像。就是这些字,便成了二奶奶的书法作品,去年多次被报刊发表过,二奶奶还得过百十元稿费。
二奶奶写字时,林孩儿也在旁边观看。凑热闹是林孩儿的老毛病。要是在外面,哪里有人堆儿,林孩儿就往哪里钻。琴琴不喜欢林孩儿在身边,她觉得林孩儿碍事,他喜欢捣乱,喜欢评头论足。琴琴对林孩儿说:你自己也写字去。你已经几天没写字了!
林孩儿高兴时就很听话,回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写字。林孩儿也是写毛笔字,内容是曹操的龟虽寿。写了满满一大张宣纸。在他写第二张时,琴琴来到二奶奶身边,检查二奶奶的作业。二奶奶今天完成得不错,也没有贪玩,美中不足的是毛主席的席字写得分家了,广字头与巾字离得很远,不像一个字,倒像是几个字。琴琴笑笑,还是算过关了。
不一会儿,林孩儿又过来了,他来看二奶奶的字,咧嘴讥笑着,他笑二奶奶的字写得太难看。但他口里却说:不错,像书法家了!琴琴盯了林孩儿一眼,觉得林孩儿近段时间以来总是有些好动,而且特别关心别人的事情。琴琴说:你自己的事情完成了吗?林孩儿用手指指:完成了。
琴琴像一个考官,开始向二奶奶提问了。琴琴把二奶奶扶到洗衣机面前,问:这是什么?
二奶奶犯了个认识上的错误。说:冰箱。
琴琴说:不对,这是洗衣机。
二奶奶把洗衣机反反复复看个仔细,说:洗衣机。
琴琴又把二奶奶带到冰箱跟前,问:这是什么?二奶奶见它们都是白色的,把它们划成了同类,说:洗衣机。琴琴说:不对,这不是洗衣机,这是冰箱。二奶奶狡黠地一笑,说:我知道这是冰箱。逗你玩的。
琴琴指了指微波炉:这是什么?二奶奶说:微波炉。二奶奶讲对了。琴琴说:二奶奶记性真好,微波炉从来都没认错过。二奶奶就笑了,林孩儿也跟着笑。琴琴大声一呼:二奶奶万岁!二奶奶万寿无疆!
二奶奶是个神奇人物,有时候迷糊得很,有时候清醒异常。这些年来,她总算学会了一些手艺,她会使用VCD了,她甚至还清楚琴琴的电脑是怎么打开的。不过,这些事情用不着二奶奶自己动手,她喜欢指使别人做。只有在她心血来潮的时候才自己动手。
下面该考最后一个问题了。琴琴问:老祖宗,您今年多大了?
二奶奶说:九十九岁。
琴琴咬文嚼字地说:不对,是一百岁。
二奶奶惶惑地看看琴琴,有些怀疑这个岁数。说:不是说好了,没到一百岁吗?
琴琴说:那是说没过生日。
二奶奶努力回忆着,终于从脑子里搜索出来了。二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是该一百岁了。你看我这记性。
林孩儿又在旁边插话说:你就是这样,经常搞错年龄。活久了,活忘了年纪。
琴琴见林孩儿自作聪明,于是就考他一个问题:您知道您今年多大了?
林孩儿哈哈大笑,说:八十一岁!
琴琴说:对。
林孩儿得意地说:别以为我糊涂了,我没糊涂!以后别再问这种傻问题了。再过二十年,你再问吧。
琴琴说上午的活动结束了,你们该睡觉了。都要睡好,我要检查的。谁不好好睡,就要罚他(她)写一个繁体的“發”(法)字。林孩儿和二奶奶都怕这个字,嫌笔划太多。尤其是二奶奶,写着写着就把字写散了。琴琴的这一招很管用,是从依法治国的方略中移植过来的。几分钟后,二奶奶和林孩儿各自上床睡了。琴琴可以干干自己的事了。
今年,二奶奶一百岁,林孩儿八十一岁,琴琴二十八岁。三人合计年龄为二百零九岁。
二奶奶有着皇太后般的长相。模样福气,但不臃肿,体重一百四十斤,一个恰到好处的重量。因为二奶奶极端的老,她的毛发、皮肤、骨肉和血液都经过了一百年的沧桑洗礼,老到了极致,反而看起来更有弹性了,是另一种青春。头发雪白,眉毛雪白,加上那一口雪白的假牙,这使她的全身都弥漫着一股仙风道骨般的幽远气质。二奶奶把美丽推向了一种绝妙的至高的境界,透着不可怀疑的超凡脱俗。因此,二奶奶更像一个神话或童话中的人物。可二奶奶并不生活在神话或童话中,她就生活在现实中。
他们这个家叫林家。二奶奶是这个家最大的主。二奶奶是一部史书,一部梦一般的史书,是林家当代发展史上的缔造者和见证人。二奶奶本来叫林白氏,嫁到林家作二房的,大房不生,二奶奶争气,从十九岁时生下林孩儿之后,一炮打响,就把自己变成了人工厂,接二连三地生下七男三女。七男三女在那时并不算多,问题是二奶奶堪称优质高产。由此繁衍开来,根深叶茂,构成一个庞大的林氏家族。解放后,二奶奶就把林白氏改名为林白合,取百事合意之意。老头子是个大学教授,在七十年代初期就去世了,死于文革对他的批斗。他死不瞑目,死前对二奶奶说:我还没活够就要走了,我没活的那一部分,你活。二奶奶紧咬牙关,说,你安心去吧,剩余的那一部分,我替你活。就一直活到了现在。作为林家的老祖宗,没多少人知道二奶奶的名字。二奶奶就是名字,二奶奶就是名片。她代表了一个家族和一个世纪。
二奶奶出生于地主家庭,自幼聪慧,知书达理。十五岁时会背四书,五经也是常读常背的。会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二奶奶在十六岁的那年秋天,看到老师在院子里吃西瓜,老师考她,要她以东南西北和上下左右作一副对子。二奶奶一边看经书,一边看着老师,笑眯眯地说:
堂堂男儿好吃懒做坐南朝北啃西瓜皮往东放成何体统?
老师脸色一沉,明白是在骂他,但也心中惬喜。想到出此上联,下联是很难对的。又问她下联,二奶奶脱口而出,说:
纤纤女子勤学苦练从上到下看左传书往右翻定是楷模!
老师惊呼:此奇女也!遂大笑而去,不敢再教。这成为二奶奶的一段美谈。二奶奶的肚子里装满了文学典章,装满了历史掌故,她常常把满腹经纶一点一点往外挤,像粮食一样滋养着后人。二奶奶常常说:我出生的那一年是辛丑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年初朝廷在西安诏议变法,宣称维新。入秋签订《辛丑条约》。秋末,李鸿章死了,袁世凯被任命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林孩儿小的时候,二奶奶就给他讲过去的事情,尤其是她对她出生那一年的事如数家珍;林孩儿有了孩子狗狗之后,狗狗又在奶奶膝下,听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二奶奶的一生,就是这样讲过来的。讲给了两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