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建国在大街上无聊地逛荡着。
像这个年纪大多数的同胞一样,下岗的初级阶段,康建国曾努力地到处找工作,每天一大早跑出去,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直到走亲戚似的熟悉了所有人头攒动的人才市场,直到看遍了每一张贴在橱窗上或者墙上或者电线杆子上的招聘启事,这才摸一摸疲累不堪的脖子,无可奈何地安静下来。一个没文凭、没专长、没背景、而又年届五十的男人,谁会要你呢?
第二个阶段就一半是惯性一半是无聊地穷逛荡了。
康建国常去的地方是沿江大道上的花鸟市场。那里的花花草草狗猫虫鱼能够让你充分地感受到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美好。你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听听人家的养花经或者养狗经、养鱼经、紫砂茶壶经,那绵延铺排几百米的花花世界你还没逛下一半来,半天时间就过去了。多好!
还有,紧挨着花鸟市场的是一片棋摊,主要是象棋和围棋,也有几摊扑克。康建国常常光临其中,一站,两三个小时不知不觉也就过去了。是的,康建国都是在旁边站着,从来不敢坐下去。那是本市高手云集的棋摊,康建国就是看,都常常满眼云山雾罩,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当康建国在沿江大道上又一次无聊地向着花鸟市场逛荡而去的时候,无意中忽然看到了一张招聘启事。康建国其实早已经对所有的招聘启事不感兴趣了。康建国的目光只是习惯地那么一扫而过。康建国已经走过去了,可是突然又站住了。那招聘启事里有几个字眼很特别,勾住了康建国。康建国回过头去看,这便看到了一句话:招聘三流棋手。
康建国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还有这样的“招聘”?指名要三流棋手?不会是开玩笑吧?在国有企业辉煌鼎盛的年代,康建国的厂工会组织过一次中国象棋大赛。那次大赛康建国荣获工会小组冠军,并以此身份进入车间选拔赛,并名列车间十六强之第一名——只不过是倒数。康建国想,我算是几流呢?四流?五流?六流?管它三七二十一,进去看看,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就这样,康建国转身踏上大台阶,推开了一扇厚重的大玻璃门。
康建国熟门熟路地递上身份证说:“本人本市户口,应聘三流棋手。”
小姐瞅康建国一眼,接过身份证看看说:“请您稍等。”拿起了面前的电话。
康建国当年受过“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教育,就走到一边看墙上的公司宣传栏。于是看到了上边挂着的一拉溜大小不等但一律金光闪闪的各种铜牌,一个个看过去,康建国才知道这家公司居然是本市一流的民营企业之一!心里不由得想,这家一流的公司招聘一位三流的棋手干什么呢?
这时候小姐打完了电话,微笑着请康建国跟她走。康建国走进电梯,上到八楼,走进了门上有一块“董事长办公室”铜牌的房间。
康建国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董事长,而是门旁茶几上的一副棋盘。
小姐把康建国的身份证双手递给董事长,给康建国倒了一杯茶,轻轻带上门,走了。
董事长很年轻,三十来岁,西装革履,打着一条黑色的领带,长着一张白净的脸。他看看康建国的身份证,面无表情地说:“就住在工人路吗?”
康建国点点头:“是。”
又问:“原来在哪个厂?”
康建国说:“重机。”
董事长不再问别的,把身份证还给康建国,朝茶几后面的沙发一摆手:“请!”
康建国在沙发上坐下了。董事长走过去打开音响,顺手拎过一把椅子坐到康建国的对面。康建国知道这就是面试了。康建国知道得好好发挥水平。可实际上康建国却老是心不在焉。董事长的手皮肤很白,指头很长。看着在棋盘上晃来晃去的他那指头长长的手,康建国禁不住想,这位有钱的主儿到底是要干什么呢?喜欢象棋可又水平不行,于是在大街上找个人玩玩?找找胜利的感觉?
董事长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康建国自然也不好说话。
他们像两个哑巴在下棋。
只有音响里低低地传出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命运》。
其实康建国对音乐一窍不通。康建国之所以知道贝多芬的《命运》,完全是因为儿子那年高考前每天晚上都听它一遍。结果是康建国和老伴都听熟了。
第一局康建国输了。
董事长面无表情地说:“你的水平没发挥出来。你走得快了点儿。”
康建国点点头。
第二局康建国集中了注意力,只走棋,不再去想为什么走棋。结果康建国还是输了。不过成绩大大提高。兵来将往地大战了半个多小时才见分晓,而且最后他的兵力也只比董事长少一个卒子。
董事长仍然面无表情地说:“这还差不多。”看了看表又说,“我们再下一盘。”
就又下了一盘。
这一盘的气氛让康建国感觉轻松了一些。因为董事长不再沉默,他一边挪动棋子一边问康建国厂里和家里的情况,问得都不深入,粗泛地了解一下而已。他特意问了康建国看电视多不多?康建国说喜欢看球,别的都无所谓。董事长听了便说:“你这个工作需要上夜班。不大好看电视了。行吗?”
看来这就是面试合格了?康建国看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暗暗压抑着心里的兴奋说:“没问题!没问题!现在的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
这样说着的时候,其实康建国心里还是一团糨糊:这面试的标准是什么?“合格”之后我将要干什么呢?
第三盘下完了,董事长递给康建国一根烟:“康师傅,你的面试通过了。今天就可以正式开始工作。工作内容是陪一位老头下棋。工作时间是从下午3点到晚上10点,风雨无阻。节假日也要照常工作。工作要求只有一条,不管输棋还是赢棋,只要让这个老头高兴就行。工资是一个月800元。法定节假日双倍工资,如果工作胜任,年终另发奖金。你看行吗?”
康建国差点儿没有晕过去!下下棋就拿800块?比在厂子里上班钱还多啊!谁说天上没有馅饼?这不就掉下来一大块吗?康建国连连的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地说:“行!行!行!没意见!没意见!”
董事长就拿出了一式两份的合同递给康建国:“口说无凭,这是合同。你看一看。”
合同上的主要内容和董事长说的没有什么两样,康建国爽快地拿起笔就签字,可刚刚写下一个“康”字康建国又停住了。康建国忽然想起一个小问题,便问:“那位老人住在哪里啊?”因为这关系到康建国上下班的交通和时间。这座城市很大,假如老头儿他住在江那边,那可不方便。
董事长不说话,招招手,领康建国走到墙角处。康建国这才发现那厚重的、金丝绒的落地大窗帘后面支着一架望远镜。董事长指了指镜筒让康建国看。
康建国把眼睛贴上去,于是看到了一位老人。瘦瘦的。坐在一个巷子口的大树下。面前摆着一副棋盘。棋盘前放着一只马扎子,空着,没人坐。老人好像耐不住无人光顾的寂寞,一口一口显得很焦急地抽着烟,不停地四下张望。那样子就像一个可怜的孩子拿出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却还是吸引不来同娱同乐的小伙伴一样。
康建国有点奇怪,他怎么不到江边的棋摊上去呢?忽然就自己笑了:那老头肯定和我一样,是位三流棋手。
康建国转过身把自己的名字签全了。
董事长当即拿出400块钱:“先付你一半工资,另一半一个月后再付。”
康建国没想到还没干活就先拿钱。怔了一下才接过那四张红彤彤硬扎扎的钞票。
董事长说:“有一条要求,不能让那个老头知道你是受雇来和他下棋的。”
康建国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董事长递给康建国一张名片:“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董事长叫牛金河。
这名字真不错!康建国在心里说。
下楼走出大门康建国又看到了那张招聘启事。“三流棋手”?康建国忍不住独自微笑起来。可是忽然之间康建国猛地站住了。这里面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