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栗拿着一只碗的右手突然间没了知觉，那种感觉并没有引起他的恐慌，相反，因为新鲜，一种微微的愉悦感却从心上掠过。老栗的脸上就露出了连他自己都没见过的很有些古怪的笑。那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知觉又回来了，因此老栗也就恢复了他一贯的自以为是的风格。老栗自信，是因为老栗是一片天，当然，他这片天，可不是普天下人的天，只不过是他家那六十来平方米的天。
一位退休多年、每月只领八百多元退休金的男人怎么为他归类呢？是那种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过明确目标的人？还是活了一辈子一事无成的人？作为男人，这两样摊上一样也够受的了，也得被归到那种“弱势”男人的群体当中去。可老栗却不这样看，他总是脖子一挺说：扯淡！什么弱势强势的，到头来还不是都一样？咽气蹬腿的时候还不是一样！你再牛你还不从火化炉的烟囱里过啦？嘁！
正因为老栗还有着这么股子劲，有的时候还是能够得到他老伴王秀英的一点肯定。但大多都是王秀英揶揄他：你？就你那点本事！这种不屑的语气都快一辈子了，老栗早都习惯了。如果老栗从外面听个某某某的闲话，就会回来讲给王秀英听，他说：张振国知道不？王秀英正过纸烟瘾，她在烟雾缭绕中皱了皱眉头问：哪个张振国？如果老栗说的是有关男女关系的事，王秀英就会显出对这类事情惯有的不屑。她夹着纸烟的兰花指一弹说：那算什么事？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干别人鸟事！再说了这种事，做这种事也是要有本事的，让你老栗去闹个桃色新闻你行吗？嘁！
老栗最听不得的就是王秀英在这事上对他的轻贬。他就急，冲着王秀英瞪眼睛：我老栗怎么就不行啦？你倒说说看我老栗差个啥？噢，照你这么说一个男人一辈子对婚姻忠贞不二倒成了不是啦？告诉你说王秀英，一辈子就守你这么一个女人我后悔死了，心里着实委曲着呢！
王秀英就像只母鸭子那样嘎嘎嘎地笑开了，说：这才说了真心话了！那你怪谁？怪我不成？你有本事你就去找一个班一个排看我拉不拉你的腿！老栗就说：你大度那是你没遇上，瞧瞧那些个糟糠娘们，平时一个比个嘴硬，发现男人变心了就变成一堆软泥了，那个没出息啊，抹脖子上吊的！别人不说吧，就你嫂子那些年不是差点把命都搭上了？王秀英就鼻子一哼不无得意地说：那是我哥！老栗就说：你哥咋啦？你哥不过就是手里有那么点权罢了，你以为他有多大能耐？每每话扯到了这儿，王秀英恨不得和老栗打一架。她最恨别人对她哥的不恭敬，特别是老栗！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贬斥我哥？你知道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有多重！你这样说他不是故意、故意要气死我吗？
老栗这个时候会见好就收，赶紧从哈德门或者龙泉牌的纸烟盒里抽出一根递到王秀英的嘴巴上，然后再送上一束火。老栗就这德行。火儿是他惹起来的，息事宁人倒也是他在行的。这种眼下最廉价的香烟他们吸了很多年了，就像他们只认老酒厂的散白干一样，除了便宜，还最有劲儿。
大多数心平气和的日子里王秀英会给老栗腾出点空地，两人烟对烟地点火，点着烟的老栗躺在老伴给他让出来的热乎乎的窝里深吸一口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计较了。他常对王秀英说：唉！咱俩还剩下啥啦？除了做伴儿啥都没了，两个六十多快要奔七十岁的人就啥都别想了，啊？
老栗嘴里虽这么说着，却自以为他并不是个心如死灰的人，他是个忙人，顾不上多愁善感，歇下来的时候能与王秀英一起吞云吐雾就算是很惬意的事了。
这老两口玩命般的吸烟是这六十来平米里的一景，两年前他们的一双儿女栗波和栗爽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联合出钱把这套房子给好好地刷新了一番。把那烟熏火燎过的棕黄色的墙皮全都铲了，抹上了细腻雪白的乳胶漆。老栗和王秀英两个人手指头上夹着纸烟在光亮一新的房子里踱着步，又怨怪叉可惜地说：花这些个钱还不是白花。干嘛呢！是想叫咱们把纸烟戒了？那可是办不到！我们可都是快奔七十的人了，说着话儿就可能蹬腿的人，谁还受那个约束！在这一点上老栗和王秀英很一致，每到吞云吐雾的时候别说是儿女，医生，就是天王老子的警告都成了耳旁风，这不才过了两年，雪白的墙壁又成了淡黄色了。
那天遇到那事的时候还算好，碗刚刚放在案板上。可此刻却惨了，炒锅里正热火朝天地炒着一锅菜，老栗顺手抓起了酱油瓶，那瓶子就好像自己会飞一样“叭”地一下就落了地。这回他感觉不奇妙了，愣怔地望着地上的一派狼藉。这时就传来王秀英在屋里的问声：怎么啦？啥打了？老栗就回过神儿来说：没啥，酱油瓶打了。
王秀英好就好在这里，她不啰嗦，凡事不追究，差不多是个“独善其身”的人。而老栗却是个“兼济天下”的人。有眼睛的人都看见王秀英太过分了，栗波栗爽都说是老栗把他们老妈惯成这样的！老栗却不承认，反驳说：我惯她？笑话！我老栗一辈子不卑不亢，你们啥时候见过我折腰屈膝？啊？也确实，老栗的腰板到现在都是挺直挺直的，但他紧接着又一挥手说：咳，男人嘛，跟女人计较个啥！多干点少干点有啥呀，是不？他对儿子栗波说：我主张男人还是要有个男人的样儿，多干了不计较，你可学着点。
吃饭的时候老栗有点心不在焉，倒不是扔了酱油瓶的事，是饭前上洗手间的那一幕，右面的手又没知觉了，而且比前两次持续的时间都长了一些，这让他等了半天才将前门的拉链拉上。而且洗手的时候是左手给右手洗的。
王秀英照例拎起了十升装的大塑料酒桶往两人惯常用的口杯里倒着，除了抽烟，两个人另一个共同的嗜好就是喝这种五十多度的散白酒了。当年六角五一斤，现在三块五，是老栗每月一次亲自骑着自行车跑上十来里路到城边上那个老酒厂去灌的，床底下塞了几瓶过年过节时栗波栗爽孝敬的精致瓶装酒，如果家里不来客，就那么落着灰尘。
从倒在口杯里的量上看，两个杯子里差不多有二两酒，这两年他们在酒量上有了许多节制。几年前两人参加公费体检的时候医生就嘱咐过他们，特别是王秀英，被查出了甲状腺。难怪呢，王秀英当时照着镜子看自己的两只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往外鼓的青蛙眼，脖子也像青蛙鼓噪时突起的下巴，膨胀着。曾几何时，王秀英的两只眼睛那可是公认的美丽，再加上一个纤细的腰身，穿上纱裙戴着镶花边的新疆帽跳起新疆舞的时候那是何等的风光？那时候上至军官下至革命干部追求她的人多了，到头来怎么竟嫁给了铁路工人老栗？栗波栗爽总是在王秀英为这事感慨万千的时候为老栗打抱不平：老栗怎么啦？想当初老栗板直的身材国字脸上浓眉大眼，一身铁路制服手提一盏信号灯那活脱脱就是个李玉和啊！女儿栗爽还说，那是个崇拜李玉和的年代，说不定还是王秀英主动追求老栗的呢！王秀英就挥挥手说：瞎说！样板戏是你们七十年代的文化，我和你爸认识的时候李玉和的形象还没出现呢！反正鬼使神差他怎么就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了呢！栗爽就笑着说：那是你命好！先不说别的，就看你俩的那张革命结婚纪念照片上，美女嫁帅哥谁都不亏谁，扯平了啊！
两个人不得不在酒量上克制了许多，是因王秀英被查出甲状腺后不久来了一次急发症，为此还住了一回医院。医生说了，六十岁过了，要想日子好过点，提前几年注意点。老栗当时还自信得很，他没什么大毛病，可是有些事情是由不了人的，就好像一站一站的禁忌牌都插在那儿，先前还兴致勃勃地要这要那的，一到站，突然就没有兴趣了。就好比那是什么时候吧，他和王秀英在一天的早上说散就散了，那个散指的是分床。那个早上两个人都没精打采，都说睡得不好，当然在那之前他们好久也没有那个生活了，没兴致。有的时候摸摸索索地有了那么点意思，但那东西不配合，就像一只厌食的猫一样，只是凑到近前嗅了嗅就扭脸了。王秀英也嫌麻烦，说特别是天冷的时候只想裹着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点想头也没有了。
分床以后似乎并没有影响什么，日子照样过着，且烟且酒照样云蒸霞蔚的样子。退休以后的老栗一天失落感也没有产生过，赶上别人这么问他的时候。他却说：失落感那东西太娇气，它哪顾得上我这样的忙人，我呀，没空！老栗的确忙，而且忙得不可开交。有人笑话说他的忙是小男人忙，是忙着伺候老婆的没什么出息的忙。老栗那劲儿就又来了：我伺候她？笑话，我老栗一辈子不伺候人！只不过，我这忙是忙在儿女们的身上了，你瞧瞧他们一个一个那个狼狈样，啊？他们一家只不过有一个孩子，想当初我们可是……哪有他们这么乱套的！
这也是实话。虽说两个儿女都各过各的日子，可是老栗的钥匙串上都仃他们塞给他的自家钥匙，说不准谁家的事情突然就落在了老栗的身上。他们总是给老栗打电话来，说孩子发烧啦，说水卡里没有水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因此，老栗常常像个救火者，东一处西一处的。说他伺候王秀英也不假，可王秀英也有个拧劲儿，嘴巴老是硬的，她说：他伺候我？哼！栗波栗爽就都说：老妈呀你可别不知足了，女人们当中有几个像你这样的？你自己拍着胸脯去想想吧。王秀英嘴里虽这么说着，可她心里不得不承认，像她这样活着的女人啊，的确少有。
王秀英除了三大嗜好，抽烟，喝酒，看小说之外什么也不干。她退休也早，退休之前在新华书店上班，她对书并没有太深的领悟，工作之余她只看好看的小说，比如武侠小说，传奇小说，惊悚小说还有言情小说等等。当然因工作之便她还收藏了不少世界名著，除了中国的四大名著她泛泛地读过之外，外国经典作品多年来都被她束之高阁。但无论如何，在老栗眼里，王秀英到底是从新华书店出来的人，受过新华书店的熏染，在那么多无聊女人都昏天黑地打麻将的时候，王秀英却是个捧着小说甘之如饴的读书人。书读到好处的时候，她会眼睛不离书本地去摸手边的香烟盒，她看都不看就从里面抽出一支。有的时候就找不到火了，她就会喊老栗：老栗！火呢？老栗只要在屋里，都会丢下手里的活儿颠颠地小跑过来。王秀英还是眼不离书，那颗纸烟已叼在嘴巴上了。老栗这时候就像变戏法似的把点着的火凑到了王秀英的烟上，王秀英不抬眼皮，唇齿之间欲动不静的样子哪里像是个读书人？简直像、像传说中的女……但老栗从来没有说出来过，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为她点上火。王秀英的眼睛流连在那些字里行间上，嘴巴却把烟吸着了。
如果老栗不是要赶着去做什么急事，他会有意识地停一下，看她吸第一口烟的样子，他感觉那完全不是在看王秀英，用他自己现在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王秀英有什么看头？看了那么多年她就是个仙女也看烦了！但赶上这种情景他却总是情不自禁地看上一眼。若是被王秀英觉到了，她会以为是火星子落到了衣襟上，然后像打发小孩子那样挥着手让他去。
王秀英看见老栗今天的确不对头，老栗是个不藏心事的人，那种恍惚不定的神情从来不会出现在他的脸上。你咋了？王秀英的注意力总算是到了老栗的身上。老栗回过神来说：啥咋啦？没咋呀。说着就去端那只已盛上酒的口杯。王秀英皱了皱眉头，说：放下，你到底怎么啦？老栗就只好放下口杯又用左手揉了揉右手腕说：右手没劲了。王秀英就盯着老栗的右手说：啥时开始的？老栗说：前天。王秀英就说前天你都不吭一声？老栗就又去端酒，说有啥好吭声的，又不是啥大毛病过去就没事了嘛。王秀英就沉了脸说：就是真出个大毛病都得被你耽误了！你以为你十八岁呢，快奔七十的人了啊？你想扛过去你以为老天爷还成全你？吃了饭赶紧走医院，我陪你去。老栗就说：邪乎的，去什么医院。
对王秀英来说，外面的天空是陌生的，她退休都快十年了，这十年来她也算得上是个奇人，照她孙子们的话说她都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十年当中说得玄点她只迈出过三次家门。一次是一个外甥结婚，一次是去医院看望动胃癌手术的哥哥，第三次是她自己因甲亢急发症而住进了医院。这三次不得已的出门使她觉得还是待在家里好。当然她有的是条件不出门，只要老栗这个人活泼泼地跑出跑进着，她就用不着出门。老栗多次警告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当心被淘汰出局！王秀英噗地吹了一下手里的烟灰笑出了声说：你以为你是中央政治局的成员啊还是国家足球队的主峰？还淘汰出局呢，你以为像你我这样的人还能与出局拉瓜上？可见有些人就是活上一百岁都是那样幼稚！老栗就满不在乎地用手指划了一个大圈说：扯那么远干嘛？我指的局就是这个“家局”！王秀英眼睛一瞪说：家局？谁淘汰谁还说不定呢！
他俩这辈子啊，就在一个不服一个的斗嘴中悄没声息地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