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饭店最开始只有秦志娟和她老公两个人。生意好起来之后,便雇了几个厨师。其中一个叫小刘。小刘二十六七岁左右,个子很小,大概也就1米65左右,人极瘦,头发有些营养不良的黄,皮肤白净,看起来就更显小,二十六七岁的人长得跟二十岁出头一样。
小刘来自贵州,话很少,说句话似乎半天反应不过来,人却勤快麻利,菜烧得虽然谈不上特别好吃,但清爽干净,从学徒开始,就拿着八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做得尽心尽力,一年到头一个假也没有。别的厨师,休息下来的时候会聚在一起吃香烟聊聊天解解郁,烟多数是十来块的南京、利群,或者是红双喜,但小刘连香烟也不吃,闲下来还会搭手洗碗,让秦志娟很是喜欢。
但是这么一个师傅,那天忽然主动找起秦志娟,说:“阿姐,我想辞职回家去了。”
秦志娟以为是他转着弯要加薪,于是说:“阿姐舍不得的,要是钱的问题,我加给你。”
小刘说:“不是钱的事情。”
秦志娟说:“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小刘没作声。
秦志娟拍拍椅子,示意小刘坐下来:“跟阿姐讲讲无妨的,阿姐又不会讲出去的。”
小刘说:“不好讲。”
秦志娟嗅到秘闻的气息,语气狎昵了起来:“你从学徒的时候就在这边做,没什么不好讲。”
小刘沉吟了下,说:“我有个妹妹你知道的哦?”
秦志娟说:“好像听你提起过。印象不深。”
小刘说:“比我小五岁,但结婚很早的。我们那边女人结婚都早。嫁了我们当地的一个人。”
秦志娟说:“这样。”
小刘说:“是的。不过他们关系比较一般,结婚没多久,我妹夫就去珠海打工了。平时在家时间也不多,一年也就见个两三次。连电话也不怎么打的。平时我妹妹和她公公住在一起。”
秦志娟说:“怎么,你妹夫要闹离婚?”
小刘说:“不是不是,这次事情跟我妹夫关系不大。跟我侄女关系大。他们有个女儿,今年四岁了。前两天忽然死了。”
秦志娟说:“要死,小孩子出事情很难过的。”
小刘说:“这是一个方面,但主要村里说,小孩子是我妹妹弄死的。”
秦志娟说:“哪会,天底下哪个娘下得了这样的手。”
小刘说:“我们那边重男轻女,我妹妹生了女娃娃之后,家里一直让她再生一个儿子。但我妹妹这人,是很执拗的。”
秦志娟说:“是不肯生?”
小刘说:“也不全是,我妹妹觉得跟我妹夫过不好,不想一起过了。”
秦志娟说:“那跟你侄女有什么关系?担心带着孩子不好嫁出去?”
小刘说:“那天我妹妹公公回到家里面,看到我妹妹坐在门槛上面,一句话也不说,叫了几声小孩也没反应,进屋一看,侄女躺在衣橱边上,已经死了,农药中毒。”
秦志娟说:“造孽。”
小刘说:“按照我们那边规矩,小孩子不能火化的,所以她公公就拿了锄头埋到石榴树下面了。跟外面说生了急病,不过忽然没了一个小孩子,大家都不信。”
秦志娟说:“也是,农药气味那么大,又不是糖水,大人都喝不下去,小孩子会随便乱喝?”
小刘:“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后来警察就来查了,说我妹妹嫌疑最大,就把她带走了。搞不好要打官司。”
秦志娟说:“唉。”
小刘说:“所以说没办法。”
秦志娟说:“事情办好了总归要回来吧?”
小刘说:“估计回不来了,这种事情很麻烦的。家里面就我父母两个人,年纪也大了,我妹妹真有什么事情,我肯定要照应下。”
小刘走的第二天,秦志娟忘记自己说过“阿姐不会讲出去”,转身就跟陈菊英她们转述了一遍。
陈菊英说:“自己喝不大可能吧?”
秦志娟说:“难不成灌下去?”
陆爱华说:“难讲,那边人都心狠手辣。”
听起来好像是指着朱太太那一拨的,“那边”分出了一个高下等级,好像“那边”,就是一个劣等的代名词。朱太太说回乡下,都是说回“那边”,陆爱华问,也是问的“那边”,好像耻于吐出地名一样,只愿意用一个含糊的方位代词去替代。而这样又是哪样?朱太太有些不悦,但她悄声悄气惯了,也不会露出不悦,只转移话题,“唉?听说市政府拆迁文件也要批下来了。”
陈菊英说:“咦,小陆,你不是跟小刘师傅关系蛮好的,他没和你说过?”
陆爱华说:“话是这么说,从前他拿雪糕我都不要他什么钱,但这回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招呼也没打。”
秦志娟忽然想起来:“他叫我也就叫阿姐,怎么叫你干妈?”
陈菊英说:“你不是有个侄子在派出所,让他帮忙问问到底什么时候拆迁。我听对门顾太太说市政府拆迁文件已经下来的,到底真不真?”
朱太太说:“是的,你问问。”
秦志娟说:“我没有听他说嘛。要是真拆他一定跟我讲。”
陆爱华说:“最近你家饭店生意不要太好。”
秦志娟说:“什么意思?”
陆爱华说:“哪有什么意思,说你生意好。”
秦志娟颇不痛快。
秦家饭店的生意好起来之后,秦太太对于拆迁态度就显得有些暧昧起来。一个理由就是她再也找不到这么廉价又市区的地段了。新的商业区建立起来,到处都是港式茶餐厅、名品服装店、连锁火锅店的天下,哪里容得下她的苍蝇铺子。
大家在牌桌上也商讨不出结果,秦志娟平白损失了一个心仪得力还便宜的厨师,除了惋惜还是惋惜。朱太太的话只起了个头,谁都没有接下去。
但事情很快发生了变化。小刘走后的第二天晚上,秦志娟回去做账的时候,发现家里保险柜被撬开了,放在柜子里面的两万块钱已然不见,这才反应过来:“我们家遭贼了!”
遭贼的当然不止秦家饭店,整个平安里两排都被光顾了遍。陆爱华放在床下面的小檀木箱子也被翻了出来,一盘点,丢了一只金镯子两只金戒指,包镯子和戒指的布和存折都还在里面,因为镯子戒指不大,所以损失倒还过得去。
损失最大的是陈菊英,她因为有服装店的缘故,平时现金留得多,又喜欢塞在衣橱里面,毛估估也丢了三万,陈菊英本身储蓄就不多,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开始大家怀疑是外面哪里流窜过来的惯偷,但渐渐地大家又开始怀疑身边的邻居,或是新搬进来的租户。连陈菊英对面新搬来的哑巴夫妇也成了怀疑的对象。流言蜚语在这个炎热的夏季不断蒸腾发酵,除了秦家饭店有空调之外,装着空调的人家仍然寥寥可数,大家还是习惯在弄堂里面摇着蒲扇拍打着蚊子消暑,让私语随着人造的气流飘来飘去。冰镇啤酒变得意外地好卖,往往冰柜里面还没有冻好就被客人们拿走了,一碰上外面的热气,深绿色的玻璃啤酒瓶身上便挂满了水珠,看起来像是热到不断出汗一样。爽身粉撒上去就被汗结成块,小孩子们的脖子和后背上因此生满了痱子,涂上花露水就痛哭起来。小孩子的哭声与大人的叫骂声交错在一起,让这个夏季变得更加嘈杂和凌乱不堪。
后来警察来排查的时候,他们自然都知道了,小偷就是小刘。
朱太太在这场小偷事故中,被偷了两只翠玉镯子和一只玉坠——不过都不是真的,是她一次跟着朱先生去上海城隍庙对面的玉器小商铺里面买来,总共也就花了一百来块钱,唬人还可以,不能细看。不过玉器本身就水深难测,大家也瞧不出个中端倪。小刘大概不识货,见朱太太平时戴得多,就以为值钱。
但是朱太太什么也没说。她和秦志娟、陆爱华她们一起抱怨了自己的损失,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她胆战心惊地对玉器的价值撒了个谎,又嘱咐了朱荣棋对好口供,心想反正也找不回来了,真或假又有什么当紧?
大家纷纷记起小刘平时的为人,实在是很难与小偷联想到一起。说到底,虽然贼是秦志娟招来的,还养了一年多,但是她们也是看着小刘从学徒做起来的,谁都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
从一桩谋杀案到日常的窃案,大家反而觉得更加合理,愤懑比痛心还要多,回忆一反诘就觉得经不起质询:“就晓得没有那么好,一个男人连烟都不吃!”
不过秦志娟觉得古怪的一点是,倘若小刘真是惯偷,何必住一年之久?大概极端的困境就是会让一个好人变成一个恶人,善恶之间的界限大概就是一脚的距离,穷困能够翻出人的里子,这是她被折磨了很久之后,得出的结果。
失窃的事情告一段落,大家都意识到钱找不回来了,陈菊英在派出所哭天抢地,也没有什么用。它只给了陆爱华更多抱怨平安里的余地,“别的小区会不声不响地丢那么多东西?连个看门的保安也没有。不要说保安,外面连铁帘子也没有装一个,等于敞开了等小偷上门。”
然后陆爱华就觉得李卫国没出息:“李青马上上高中了,连个房子都没能换出来。”
李卫国想,还不是被你吃掉买掉的,花钱时候大手大脚,现在又叫没钱。但他又实在很懒得搭理陆爱华的抱怨,于是蹲在门口,面容漠然地无声鼓捣一只坏掉的音箱,把零件一个一个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塑料布上,在客厅正中央占了一个偌大的地方,也不管别人能不能走路,就饶有兴致地修着音箱。
陆爱华越看越生气——连换音箱的钱都没有!就晓得修修修,粗鲁一点说,李卫国这样的人,就是“三扁担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李青在房间里面做作业,但做得不是很专心,她一直在偷偷跟同学发消息,诺基亚黑白手机调了震动模式,信息一来便在玻璃台板上嗡一声响起来,陆爱华听到了只觉得怨气更重,“发发发!干脆不要读书了!在这里老死算了!”
李青觉得陆爱华有些莫名其妙,明明当时买手机也是她同意的,现在口不择言的人也是她,李青觉得陆爱华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人。她跟她父亲一样,对陆爱华有一种惧怕且厌烦的感觉,尤其是这样低档小市民的嘴脸,出事了就找家里人发脾气。所以也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缄默,她把手机放到了左手边的衣兜里面,一只手捂牢手机,以防再度震起来。
陆爱华看见了,又想起丰礼的事情,觉得更加昏天暗地没有指望,于是大步流星跨过了音箱零件摊子,好像真要走到哪里、真能走到哪里一样。
秦志娟饭店失窃之前,朱太太和陆爱华的小店刚刚开业不到四个月。
朱太太的精明随着时间显山露水。秦家饭店与朱陆二家只隔了一层墙壁。吃饭的人多起来之后,朱太太看了几趟,对陆爱华说,她们可以一起出钱,开一个小店,饭店里面啤酒贵又不卖烟,他们价格低一点,“总归有人要吃的”。
陆爱华起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好像是跟秦志娟抢生意一样。
脸皮虽薄,钱还是得赚。
两个人开起来的遐迩烟酒店,除了卖各种烟草,还卖酒,洋河、绵竹大曲、泸州老窖、水井坊,夏季还兼卖冷饮雪糕,后来连邻居订卫岗牛奶也一并承包。托秦家饭店的福,生意不能算坏,每个月两户人家分到手,也有两千来块钱一个月。陆爱华和朱太太轮着看店,退休的朱荣棋也会偶尔看一下。
朱荣棋属于算账很慢的人,出错频率极高,朱太太便义不容辞担起这一任务——她算起账来又快又利落,仿佛天生会计的料,连陆爱华也自叹弗如。
凑在一起开店之后,有了利益上的牵葛,陆爱华与朱太太关系便有了质的飞跃。心情好的时候,虽然年纪相仿,陆爱华还是叫她一句小舅妈,再不客气,也叫“淑芬”,也会提醒朱太太,说一些体己话:“我舅舅那样的人,是很孬的,以后万一拆迁了,跟那边争起房子争起钱,指不定帮谁呢。凡事多留心眼。”
朱太太正在煤炉上用小圆铁勺做蛋饺,一勺蛋液舀进勺子里面,火炙烤着勺底,蛋液快要凝固的时候再填进一勺肉糜,再用筷子把蛋皮盖上,直到变成一个饱满的元宝状,再倒出来,放在一张青花瓷碟上,青花瓷碟上便建起了一座金黄色的桥梁。她听到陆爱华的话之后,只是笑了一笑,便继续慢火煎着蛋饺。
陆爱华想,才几年呢,朱太太都已经学会了不动声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