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菊英患病的消息是与平安里要拆迁的消息一起传来的。
平安里说要拆,已经说了十二年。这十二年很多次都是说临近拆迁,但最终都被印证为只是一段模棱两可的传言。
平安里在这座城市的最中央。一条护城河环绕着这座城市,它就是护城河珠链上那个生锈的搭扣,一个肮脏的内核,一个虚弱的内在。它是不能触及,不能展露于外人之前的溃疡着的伤口,它是日光下的一块阴翳,是垃圾以及贫弱的代名词,盛世里一片枯萎的黄叶。
老宅子白墙上的石灰已经发黑,而黑色的屋檐却因为漫长的阳光与风发了白。颜色间的禁忌和界限被时间打破,它没有形状,所以笼统且含糊。它没有时代,没有特色,没有风格,只是一段截取出来的记忆。
夏季在平安里穿行是一种极为糟糕的体验。甜而腐烂的西瓜与蔬菜,发臭的贝壳以及鱼骨,布满灰尘的沙发靠垫以及旧衣服,还有破了的蒲扇、开关盒,死去的植物,都被扔在弄堂的过道里面,与垃圾箱永远只隔了半寸。偶尔还有一两只死去的老鼠,由着在日光下腐烂、渗出血水,直到最后成为一小团发干的皮毛。醉酒的男人与小孩夜间便溺的气息,在第二天被无穷放大——变成一个气味的集中营,令人无可容忍。
如果能够站高一些,从城市的上空看,可以发现平安里是一个尖锐的枣核状,枣核尖锐的一边,是电信大楼、百货大厦以及热闹的步行街,枣核尖锐的另一头,则是电影院和文化广场。而枣核狭长的边缘,市政府出于一种对于耻辱的不愿卒睹,用青砖的围墙将它封了起来。这使得它就像是这个漂浮的、被水包围的小城里面,一个被人为禁闭起来的时代孤岛。
对于被禁闭的岛民来说,至少有一部分人是迫切地希望尽早拆迁的。
陈菊英便是其中之一。
她住35号。隔壁就是曾经的电影明星居住地。而今看起来,秘闻的痕迹已经全然消失,除了墙面上一个陈旧的金属刻字,谁也不记得这里曾经拥有过谁。
平安里最早并非只有目前的狭长地带。2002年前后被拆走了沿街的一排建筑,后来市政府在这里做了一个绣品纪念馆和一排商业街,商业街沿用了统一的民国青砖仿古建筑。随后又逐渐建起一些服装店以及台式卤肉饭店。如果只是站在那条商业街上看,你很容易忽视掉光鲜店铺的背后究竟有一些什么。这些店面就像是舞台之前的一张深重的幕布,悬挂在那边,遮挡一切,后台的嗔怨纷争、那些龙套演员,是无足轻重的,只消台前唱念做打,浓墨重彩,翎子漂亮,就足够。
2001年,城市的兴建只是刚刚开始起来,居住在第一排的居民大多并不明白拆迁意味着什么,所以很快都签了合同,拿着每平方米三千块钱的住房补贴款就此了事。唯独一对牛肉面店的夫妇对于补贴款项不甚满意,于是耗了差不多一年。一整个2001年,牛肉面店孤独的小阁楼就矗立在尘土飞扬的拆迁工地上,顽固地与拆迁队伍对峙,连住在后排的居民都看得不耐烦起来,其中就包括了陈菊英。
那天陈菊英打长牌的时候说,开价就要六十万,也不怕闪了舌头。
陈菊英个子矮,人也胖,面孔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的轮廓,也是个薄尖的瓜子,但至今圆得不像样。头发剪得很潦草,也没有仔细打理过,光是堆在那边,显得脖子愈发短。她夏季总是穿着一件乌漆漆的涤纶印染上衣,以及紧身黑中裤,露出一截黄白浮肿的腿,脚上踩了一双超市常见的镂空的塑料水粉色拖鞋。
陆爱华当时摸到一张二条,凑了一个三连张,内心窃喜,注意力全在牌上,含糊道:“那是。还真当以为自己的店面值钱了。”
陆爱华比陈菊英年轻一些。短发,染了一种奇怪的土黄,但已经长出来一些黑色发根,这个黄色不大称陆爱华皮肤。她皮肤黑,加之年轻时便生了一脸雀斑,又特别喜欢穿鲜艳夺目的衣服,所以总显得气色很坏。但她眼睛很美丽,眼梢上扬,年纪大了也没有下垂,还是一副眉眼斜飞的样子,且总是带笑,也不大招人厌。
陈菊英手气不错,心情也好,她打出一张七条,说,他们的阁楼我们又不是不晓得,前两年为了扩店面才私建起来。要真算,还是违建呢。
朱太太是新手,四十岁不到,刚嫁到平安里没有多久。丈夫朱荣棋要年长她近二十岁。因为新婚,要注重仪表,所以鹅蛋长脸总是扑着粉,头发新烫了卷发,衣服也是新的,黑色白圆点的雪纺连衣裙,说不上好看,或者是不好看。和平安里的女人们一对照,总归有些不入流不合时宜的庄重感。她麻将打得看起来不熟练,但已经很分得灵清帮派,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贴近谁远离谁,她接话道:“违建呢。当时造一造,三千块钱有没有?”
陆爱华鄙夷地说:“他们这么小气,一碗牛肉面叫价五块钱,里面牛肉才几片?他说前后花了三万块,我看八百块都没有。”
秦志娟道:“现在人工成本涨起来,难说的呀。”
她想发个善心。这种麻将圈子里面,总归需要她这样的人物的。平安里这里的房子属于她的一个姨婆,姨婆一生未嫁,去世前就把房子留给了侄女辈的秦志娟夫妇。他们搬到这里已经六年,比朱太太资格老一些。
秦先生原先是个村宴厨师,红白喜事的时候给别人办酒席。搬到平安里有些百无聊赖。最开始在一家国营老饭店里面做厨师,但觉得拿到的钱还不如当年做村宴厨师多。所以前两年俩人商量了下,拿出一些积蓄就开了一家小饭店,主要是卖给电信大楼的摊主吃。所以秦志娟夫妇身上常年带有厨房煎炸的气味,裤脚也是习惯性挽起来。秦志娟脸看起来比陈菊英要温和,眼睛小,不过嘴巴也小,看起来也很衬,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甜气。
陆爱华冷笑道:“三万块他好意思说得出口。脸皮比他打的墙还厚。你看看那二楼,就是塑料雨篷搭一搭,一点心思也不肯费,就知道讨钱。”
朱太太笑了笑,没说话,打出一张三条,被秦志娟吃了去。陆爱华大惊小怪地叫起:“唉哟,秦志娟,你是要飘胡啊。朱太太你真会出牌,都凑着秦志娟手风打。”
朱太太歉意地笑了笑。秦志娟最不喜欢提前泄天机,觉得这样很坏运气,她边捉牌边道:“你就别取笑我了。小陆,你一个对子也不碰,是存心留素吧。”
陆爱华看她打出一张八万,心里估摸了一下她手里的牌,笑道:“我可不敢。你们倒是出牌让我碰嘛,我可一直等着呢。”
陈菊英还在气愤不拆迁的事情,本来这个事情跟她也没有太大的利弊关系,但是她一贯不大瞧得起牛肉店老板娘,觉得她太过市侩精明,如果拆迁办真妥协了,老板娘无疑平白捡了一个大便宜。本来大家都是差不多,现在她即刻占了上风。六十万块钱在2002年,可以在市区买上两三套很不错的新商品房——她继续道,那房子二十万都不值。你们去看了好了呀,说说有五十个平方,哪里有。
秦志娟因被陆爱华激了几句,手风不那么顺,心里很不痛快,于是堵住陈菊英的话说,“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止他们一个。你管那么多,要是价格炒起来了,以后我们也不搬,我们也要狮子大开口,给够七十万才搬。你看他们怎么办。”
陈菊英愣了一下,觉得秦志娟说得颇为有理。平安里她确实住得早就够了。一到晚上,老鼠就开始在屋梁上打架,有时候还会掉在蚊帐上。后来陈菊英受不了,装了一个假的薄塑料天花板,结果老鼠掉是不会掉下来,但是入夜后老鼠走路又沉重又迅捷的咚咚声,不停撞到耳膜里面。虽然谈不上害怕,但是实在叫人心烦。
陈菊英便去赵老太太家要了一只黄底白花的猫,原以为会清净,哪里晓得猫并不吃老鼠,只是抓起来把玩,抓到之后,就扔在屋檐下面,或是花盆里面。有一次直接叼在陈菊英床上,用以邀功。
一天傍晚,陈菊英打完麻将回到家,一直觉得屋子里面有怪味,拿着扫把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晚上临睡前,一躺下,气味愈加浓厚起来,起先疑心猫是不是把什么吃剩的鱼骨头扔在床上,于是狐疑地打开日光灯,灯一开,光雪白,直照在黄绿色的竹编枕头上,她这才看到一只死掉的老鼠侧卧着在枕头与床头的缝间,仿佛躲在里头睡觉一样,真当栩栩如生,随即就一声尖叫,立马抄起自己的塑料拖鞋,打了床下酣睡的猫一顿。
第二天陈菊英就想把猫扔了,但赵老太太家猫多成患,送也送不回。于是她只能一早把猫抱到步行街里面的小弄堂,刻意多兜了几个圈子,放下就走——那边小吃店多,总有人倒泔水嘛——猫是扔掉了,席子连刷了好几次,但陈菊英至今一躺下,始终觉得气味还在。
如果她有钱——她有钱的话,一定早早就搬离了这里。她丈夫几年之前,生了肝腹水,治疗了一段时间,没有太多成效,后来就变成肝癌,一年不到就去世,唯剩下陈菊英和大武,伶仃度日。原先陈先生在一家私营纺织厂做采购,日子倒还可以,陈菊英只管打她的麻将。但陈先生一病一走,只留下了十万来块钱,当时大武高中还没有毕业,陈菊英想,大学一读,就等于是坐吃山空了。考量一番之后,陈菊英就把屋子对外的过道拓延了下,利用门面开了一家大码女装店。
陈菊英经营得不算用心,也没有太多经营的天赋,拿到的服装多是暗旧老气的款式,质量也参差不齐,但胜在价格便宜,一些临近居民也会过来照顾下生意。所以生意虽谈不上惨淡,也十分勉强。一年下来,也就是仅仅余下两万来块,这点钱,她打一些麻将,给大武做生活费和学费,够也够,但也攒不下来。
大武高中毕业之后,去了苏北一家厨师学校学烹饪,一则是因为成绩本身就很普通,二则是因为读下去也见不到希望,包括陈菊英,也觉得大武与其花钱上三本的话,还不如直接学一门技能实惠一些。所以大武一个人去了苏北。在平安里这样一个以比较下一辈为荣的地方,大武的学历、大武的未来,都是不足为耀的。
所以陈菊英在陈先生去世后的生活,十分黯淡无光。她很少谈论大武,也很少谈论房子和自己,她只谈论旁人,她本来没有那么刻薄——过得好,谁不宽容?善良是要优越感来帮衬的。陈先生在的时候,陈菊英也善良的呀,但贫穷消磨自尊的同时,也会消磨掉气性与柔软,只余下愤懑。秦志娟的话戳到陈菊英内心最深处,她顿时哑口不语,迟疑着抓了一张牌,一看是二饼,手里还有一只,心事重重地打了出去。
“碰!”
陆爱华喜笑颜开,把牌摊开,二饼朱太太已打出去了一张,只余下两张,一张在秦志娟那边,秦志娟捂得那么牢,是不会出手的,她估摸着陈菊英也有一张,陆爱华原只能指望自摸,但也知道希望渺茫,谁知道陈菊英会打出来孤张。
陈菊英一走神,连累其余三个输了钱。秦志娟很不高兴,又不好意思过多指责陈菊英,一指责反而显得自己牌品有问题。秦志娟自己向来是看不起牌品有问题的人的。而朱太太已经输了不少钱,仔细算算,差不多是她一个人尽着输,她都没说什么,自己也不便多言,于是一边洗着牌,一边笑着说:“输就输了,牌有什么玩头,我们也要学着人家店老板,坐着等钱掉下来。”
陈菊英没有说话,但心里是这样想的。有了钱,可以搬离老鼠窝,可以给大武一个房间,可以有一个独立洗手间——大武回家的时候,至今也只能用一张钢丝床搭在她床沿边上睡。而大武已经这样睡了十八年。厕所就在房间里面,即便用了铝合金的玻璃门做了隔挡,但是一到下雨天,下水道的气味就会漫上来,又浑浊又腥气,心口不免难受。
当然还有公用洗手台。平安里是两户居民合用一个浇筑起来的水泥洗手台子,水费自摊,所以对面很多时候会用一把锁把各自水龙头锁起来,以防被偷水用。每天早晨,陈菊英与对面的小顾太太弯腰吐着牙膏白沫子的时候,或者各自冷着脸淘各自米篮子里面的米的时候,或是相互探头看一眼对方今天买了什么肉,再被其施予同情的颜色的时候,她都觉得很是厌烦。
如果陈先生不那么早走,也不至于需要在这里面熬。熬一味苦情的中药。
大约是从那天起,陈菊英就一直盼望着拆迁。她开始明白,自己对于店老板这样的愤懑,是因羡慕又嫉恨。他们耗去了她的时间,增加了她的磨难。
陈菊英试探性地问,我们这儿什么时候拆?
秦志娟道,快了,快了。
朱太太也是这样想的。陆爱华也是。牌桌上骤然快乐起来。
当然,这一等,便足足耗去了十二年的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