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雾小了些,太阳从云缝里露了出来。他们把出入证还给保安,取回了公文包。杜律师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秦所长办公室,另一个是陌生号码,都打了两次。杜律师正犹豫先回哪一个,秦所长的电话又打了过来。秦所长比杜律师小十几岁,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聪明能干善于结交关系,八年前创办了腾达律师事务所,如今在业界已经小有名气。杜律师知道他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决定接手这个案子后,他们谈过一次。秦所长认为机会难得,如果利用得好,可以大大提升事务所的知名度。杜律师当时没说什么,但心里并不赞同,他认为法律至高无上,不该掺入任何杂质,也包括感情在内。妻子离世后,他的想法发生了些改变,但他很清楚,无论怎么变也不会和秦所长达成一致。
秦所长问他会见情况,杜律师含糊地说还好,秦所长又问他打算怎么辩。
“还没想好。”杜律师说。
他知道秦所长能听出是托词,他想象得出对方宽容大度的笑脸,但这是他最后一个案子,他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挂断电话之前,秦所长告诉他回所里一趟,有些事情要商量。杜律师猜测对方还是要问辩护方案,心里涌起一阵反感。
杜律师本想坐公交车,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交通方式,就像习惯了每晚临睡前翻几页法条一样,不翻就会睡不着觉。那是在妻子离开之前,妻子走后,不管看什么他的瞌睡都迟迟不到。小冯却抬手拦了辆出租车。
“秦所长发了短信,让咱们尽快赶回去。”他们坐进车里后,小冯怯生生地解释。
出租车沿着102国道向东行驶,右手边车窗外闪过一段起伏的城墙。这座城市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据说是耶律阿保机用汉族俘虏修建起来的。杜律师又想起了王红玉杀夫案。那男人是个无赖,吃喝嫖赌不算,还经常对她动拳脚。王红玉忍无可忍,在丈夫又一次酒醉对她施暴后,用一条裤带结束了他的生命。她最终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听到判决结果时,王红玉当庭失控,声嘶力竭地冲着法官吼道:“当初要是嫁给你,我怎么会变成杀人犯?”
杜律师突然意识到,其实,妻子是另一个王红玉,同样都是嫁错了男人。他和那个男人一样也使用了暴力,只不过他的暴力隐藏在冰冷的法条背后。两个女人选择了不同的抗争方式,一个杀死了丈夫,另一个杀死了自己。就像王红玉控诉的那样,如果嫁的是另一个男人,妻子很可能就不会死。
出租车转上南京路时,秦所长又打来电话,告诉他们直接到明珠大厦。
秦所长正等在大厦门口的台阶下,快步上前,帮杜律师拉开车门。他长得身材矮胖,后脑勺已经开始变秃,四周的头发仍然繁茂,从后面看,脑袋就像一只裂开一半的毛栗子。
“拜托了,师父,今天这个场面您得先帮我撑住,别的事回头再说。”秦所长低声在杜律师耳边说。这是他擅长的方式,总有本事让你觉得自己很重要。“实在不想说话,您就说‘无可奉告’。”走进玻璃转门之前秦所长又叮嘱。
杜律师不明白让他撑什么,《蓝莲花》的旋律回荡在耳边,他还在想着董小桃那张冰冷的面孔。乱七八糟的镜头和话筒伸过来时,杜律师才知道秦所长已经背着他安排了一个媒体见面会。他下意识地用手遮挡闪光灯,脑袋里一片空白,埋怨地望向小冯。小冯像他一样满脸茫然,显然也被蒙在鼓里。
“我现在是经营者,也可以说是个商人。”杜律师想起了在事务所成立之初秦所长说过的一句话。其实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但当时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而是第一个站到了秦所长身边。杜律师愣神的工夫已经被众人包围了——是真的包围,话筒横七竖八地伸向他,几乎要把人架起来。他和小冯不断后退,直到被逼进休息区的一处墙角里,再也动弹不得。
媒体的观点大致分成三种。站在董小桃一方的人谴责雇主一家卑鄙无耻,男主人霸占了董小桃的身体,全家人又合伙往她头上扣屎盆子,这最终导致董小桃做出了极端行为。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董小桃残忍,不管怎样她都没有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利,纵火焚尸尤其灭绝人性,更何况受害的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第三种观点则呼吁理性地看待这个案子,单纯谴责雇主一家或是董小桃都不够客观公正,他们代表的是两个不同的阶层,这个案子其实是底层人群和中产阶级之间冲突的结果。
现场很混乱,不断有人因为话筒摆放发生争吵,也有人因为观点不同互相驳斥,但有一点大家出奇一致,都在询问杜律师打算怎么辩护。杜律师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遍“无可奉告”,采访终于结束时,他头疼得像裂开了一样。
“师父,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秦所长扶着杜律师向沙发走,“媒体要求采访的呼声很高,实在无法拒绝。那个王老师,您还是见一见吧,依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
杜律师没说话,甩开他从大厦里走出去。小冯追上来想送,也被他拒绝了。在外人眼里,杜律师妻子的死只是一次意外,虽然有些蹊跷,但很难说该悲还是该喜,社会上广为流传着一句话:“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自从杜律师妻子离世后,秦所长就开始张罗给他再找一个老伴,让他焕发第二春。尽管杜律师一再拒绝,但秦所长还是一厢情愿地给他介绍对象,王老师就是新近发掘到的资源。
走进小区大门之前,杜律师习惯性地在门口买了一份报纸。
妻子离世后不久,杜律师从水岸阳光的高层电梯房里搬出来,住进了蔬菜批发市场附近这处两室一厅的旧楼里。两个住处一东一西,几乎相隔一整座城市。可是夜里醒来时,他经常还会以为睡在原来那个家里。租来的房子家具简陋陈旧,但杜律师并不介意。新住处在一楼,只要打开南侧阳台门,点点就可以在楼前的小花园里尽情奔跑。每隔一段时间,杜律师会带着点点回去一趟,给花浇水,给墙上的金杯牌挂钟上满弦,然后倚在阳台窗前的白钢扶手上,静静地抽完一支烟。眼前的小凌河正在无声地流淌,在他身后,点点贪婪地嗅着每一个角落,脖子下铜铃铛的响声不时传来。他试着想象搬回去住,结果每次都一样,左侧胸腔里仍然会抽搐似的疼一下。
杜律师踏上单元门前的台阶时手机响了起来。他恍惚记得还是下午那个陌生号码,正要接听,电话已经先挂断了。他判断是骗子电话,这样的骗术并不新鲜,总是打了就挂断,你一旦回拨就会耗费巨额话费。
开门之前,杜律师听到了点点脚爪抓在地板上的声音,伴随着一串铜铃铛的响声。点点是一只棕色的泰迪犬,忧郁安静,长毛遮住了眼睛。每当杜律师下班回来,点点都会跑到门边迎接他。在他走进屋子后,仍然等在门口,直到确认不会再有人时才失望地跑回屋子里。杜律师知道它等的是妻子。自从女主人去世后,点点就变得胆小黏人,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也会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到杜律师腿边不肯离开。杜律师晚上看电视时,它就跳上沙发往他怀里钻。凌晨时分,杜律师从梦里醒来,总是能在黑暗中看到它晶亮的眼睛。杜律师不喜欢狗,不管是什么品种的狗都不喜欢。听到狗叫声,看到狗伸出的舌头,想象狗毛四处散落在屋子里,他就会浑身不自在。但点点是妻子养大的,他只能继续养下去,就像是在延续一个无法摆脱的惩罚。
吃晚饭时,杜律师看完了报纸,有关董小桃的报道占了一整版。秦所长已经先接受过采访,从专业人士的角度谈了案件可能的几个走向。杜律师看出他是在制造噱头,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的观点看似头头是道,其实是打着人性关怀的幌子和媒体合伙消费董小桃以及死者。
吃过饭后,杜律师倚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不知不觉打起了盹。
点点在门口的水晶板上等了一会儿,不见杜律师起身,终于失去了耐心,跑过来用牙齿扯他的睡衣袖口。杜律师决定带点点出去转一转,脱掉睡裤,正打算换上外裤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还是刚才那个陌生号码。这次没有再挂断。接通后,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沙哑的嗓音和锤子敲击的“咣当”声。女人的话说得很乱,先是问他什么时候过去,接着又问他打算给多少钱。
“你是哪一位?”杜律师问。
他怀疑自己还在梦里。妻子去世后他的自主神经出了问题,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随之而来的精神状态也大不如前,不时就会出现幻觉,有时候甚至搞不清是梦是醒。电话里的敲打声更响了,锤头的位置越来越近,似乎再有两下就会落在话筒上。杜律师终于搞清楚了,对方是董小桃的二姨。他把手机调成免提,走到茶几边翻开刚看过的报纸,在一篇深度报道里找到了这个名叫姜春英的女人。她是市内一家纺织厂的退休女工,也是董小桃在世的唯一亲人。
“你当上了她的律师,按理儿该给咱点好处费吧?人家没当上的,还有那些记者,都给了。”姜春英说。听上去口气并不确定,似乎可以给,也可以不给。“咱”这个字眼让杜律师觉得收钱的人也包括他自己在内。
“你想要多少钱?”
“多少你看着给,咱也没指望拿这事儿发财。”
姜春英显得底气不足。敲击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哗啦啦”的颤动声。杜律师猜想,她正用手拉扯连在话筒上的电话线。杜律师问清了地址,答应明天见面时给钱。挂断电话之前,他似乎听到对方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要表达志得意满还是某种遗憾。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点点一动不动蹲坐在阳台窗前,最后一缕霞光透过玻璃落在它身上,把棕色的长毛染成了金黄色。一年多前一个同样的傍晚,在他们原来那个家里,杜律师的妻子翻过窗前的白钢栅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糟糕的是,在那之前,杜律师竟然没有察觉到半点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