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草原像个梦境,残留着冰封雪冻的寒冬痕影,萌发着草绿花红的盛春美景。
他胸挂“蔡斯”,肩挎“双羊”在草原上游荡,领受夜草原的良时美景。
一轮圆月安详地照耀着草原,原本无边无际的乌沉沉的草原,像面涂上水银的墨镜。远方,仍不知名的大湖像挂在镜面上的风帆哈达,水汽漾漾,波光闪闪,在微风抖动的轻轻声响里,突然飄来几声幽远的野鸟叫声,偶尔飞过一两只或一小群飞鸟的影子。
他的心似夜草原般空旷寂静,空虚里闪过灼热的星星火点。
这“那木切”草原是他到过的第三个带“切”字音节的草场了,在牧民中有过不曾相识的闪而而过的目光引着前行,那久经磨砺而越加明确的目标,又仿佛渐趋遥远而模糊。
杨菲的来信像春天的归雁追踪着他的背影。伊总是唱老调,寻梦的痴人,让人又喜欢又失望又担心,伊不信一双牧民少女迟钝的眼睛会胜过伊人秋水,如磁石吸铁般把帅哥诱往冰山雪岭,使埋首在老羊皮纸书里的人也变黄变老了,并深深地感到,史诗虽然视界广阔,人物个性鲜明,文辞优美,却又故事雷同,情节反复,人物类型化,滋味单调,浪费青春,期盼地等待他寄回不同凡响的手抄本去,给人以新鲜空气,使伊从窒息里苏醒。
寂静草原,水晶明月,远方伊人,甜情蜜意,绰约雾影般摇曳,不致令人丢魂落魄,也是足以引起绵绵情思吧!
叮当、叮咚、叮叮当当,雾影里发出隐隐声响,如沿壁流喷的清泉落人泉池,似纤指轻抹琵琶银筝,似乎震响着缕缕萦绕着的歌声:失落的珍珠……
真的?错了?从遥遥的彼岸飄来的?从自我心中进发的?傻瓜发痴做梦哪!他已不止一次受过心造的幻声幻影的捉弄,把风声、泉声、马蹄声、流沙跌落声,甚至心跳或喘息当成渴望的回声。那远方飄来的歌声,失去从不后悔,倒有某些快意,涌来新的想法,失落的不是珍珠,而是一颗心,或真是自己的这颗心。
他疾步前行,希图尽可能接近去,却又猛地刹脚,可不能瞎跑了。
在凝神倾听辨别里,叮咚声渐渐清晰明白,确实是器乐伴奏的说唱腔调,是稍感粗笨的弦乐,并杂有打击乐伴唱的悦耳甜美的说唱,乐器和说唱不太协调,却又是彼此交融,云紧水密,舒卷荡漾,半人湖波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吧!当然,人间哪得几回闻!
他渴望接近这月夜独自说唱的艺术之神,却又溶入歌声而迈不开腿,更不愿打扰,只是呆呆站着边探察可接近的途径,眼睛注视着一条不太深的流水沟,就悄悄滑过沟里,猫着腰,半走半爬地摸到块山石后坐下,歪头看前面很不舒服,手和山石支撑着,灵魂跟着歌声和鸣,感到像行进在阳光明媚、流香溢翠的原野上,菲菲芳草在微风里绿波闪跃,绿波里飞起一只欢乐的精灵,扇动金色翅膀,如飞转的金轮旋飞蓝天流云,把欢乐甜美的歌声洒满天空,纷纷扬扬地连结着天空和大地,过去和未来,铸造出和谐、深邃的意境,他的呼吸和脉搏都和歌声和鸣。
微风吹来的乐音跟草原应和,呜呜咽咽如天际漫漫飄落的牛毛甘露,地底涓涓喷射的清泉丽珠,汇成活泼跳跃的溪流,滋润得荒芜的沙砾地萌出青草,开辟了雪山之春。
这支有生命的交响乐,汇集着夜草原的幽微声响,在乳白色的天空回旋,迎着圆月的清辉,要在人间寻觅和开拓广漠光明的天地,引人进入出神入化的境地。
他周身神经轻微地颤栗,眼里滚动着泪花,啊!多年来的焦渴,不,该是与生俱来的渴望已找到燃烧的焦点,就像光透过凸镜要燃起呢!他的眼泪被夜风拂得有点冷,又像跃跃喷射的火星,苦涩里贮藏着甜美,他的心紧张里舒放松弛,有收获的兴奋和喜悦,也有惟恐好景突然消失的恐惧和烦恼,这是梦境嘛?
“咔咔”,“双羊”的自动开关跳动,他吃惊地站起身,又立即匍匐贴地,侧耳倾听。
天色微明,说唱声不知何时停息,清泉滴漏般的叮咚声更加震耳惊心,他小心地扶着山石站起身来,抹把脸,揉揉被雾沾湿的头发,舒心地吸口清凉的空气,紧张而仔细地往前搜寻。
东方泛白,曙光濛濛,湖雾沉沉,草原芳草尖顶上凝结的雾珠跟闪跃的湖波连缀成片,珠波潋滟,显得更为滋润皎洁,并互相撞击般地响起叮咚声,玻璃般的云团雾块是金属铸的气流或如磁带般能唱歌的雾?或者是琴弦般能奏乐的雾雪残冰?在他那阳光闪电般透亮探究的眼睛里,好容易揭示出一丝隐秘,那是一群紧紧靠拢边移动边采食的羊群,摇响了挂在脖子上的铃铛。
那么说唱呢?决不可能是羊,他火急地悄悄移动软绵绵的双腿向羊群走去,眼一眨也不眨地探寻可能突然出现的目标。
白羊绿草相映得如花似锦,靠近湖水的岩石旁燃着堆奄奄欲息的牛粪火,火堆旁老羊皮垫上坐着个穿老羊皮袄的人,雪白毛茸的头颅埋在腿弯膝上打瞌睡哩!
他悄悄地贴近,如鉴定宝物般地细看目标,完全跟他常在脑中浮现的形象一样,身材瘦弱机灵,白发如根根弯曲的丝绒,有点不对劲,头发太白也太短吧,啊!是羊羔皮帽而不是白发,由于坐着弯曲,身材显得过于纤巧,线条不够刚健,且多了些柔和美。
天空飄来朵朵明艳的朝霞,野花舒展着滚动着蜜汁的花瓣迎接霞光,小鸟在花丛里跳跃歌唱,临水的沙丘上站着对黑颈鹤,卓然而立,仙姿不凡。
“朝霞给雪山披上斑斓的坎肩,骑上旭日之光来到僻静的草原。”艺人埋着头闷声吟唱。
他微微一颤吃了一惊,著名艺人现身如史诗里的幻境被魔幻化了,原来那苍健雄浑的声音怎么变成了呖呖莺声?又是幻听吗?他微微躬身,恭恭敬敬地喊叫:“师尊”!
“五彩祥云驾来远方贵客,百鸟之王差来鹦鹉使者。”
他心想:艺人爱用史诗人物的口吻说话,老人扮演的是王后珠玛。
“心仪的尊师。尊贵的神王贤后,你那谜诗把我领到那木切,你美妙的歌声是天线牵我来到湖边。”
轻轻的窃笑声,羊羔皮帽微微抖动,神态很像娇憨窃笑的少女。
“尊师爷爷,请收下我这个万里寻师的徒儿”。他深深地鞠躬,并趁势跪下行等身头礼,“在帐篷里,徒儿为师尊背水烧菜,在草原上,徒儿为爷爷备鞍牵马。”
“荒山草原上的牧民怕见生客,雪山的主人不再收养奴隶,”老人又恢复了嗡声嗡气,“黄羊上山,黄鸭下水,各走各的道。”
“爷爷,你的说唱是串串珍珠,我的心意是丝丝金线。”
“草原上有的是沙砾,没有金沙,误当作珍珠串不起。珍珠湖名字好听,只是游有无鳞鲤鱼,没有贝壳,哪来珍珠?你到锫了时问,迮错了地方,认错了亲人。”
他从老人的严辞拒绝里听出了心歌,心突突跳动,喉头急促蠕动,心里蕴藏多时的话语喷涌而出,“尊师爷爷,多时来我在梦里常见您慈祥的面容和银丝自发,梦着你优美深沉的说唱,骑垮了几匹骏马,踏破了十几双皮靴,好不容易见到真容,现在就是雷霆轰顶、钢刀架脖,我也不会离开的。”
“真缠人!”老人笑得缩成一团,猛地跳起身来,笑得前翻后仰。
他像被雷击般发愣。哪来梦境相求的老人,笑的竟是娇姑娘,她不就是骑枣红马的牵线人吗?仙人变幻游戏人间,霎时变了模样?他又惊又疑又羞又恼,急得喘不过气来,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的诚心被一个小姑娘搓揉了,她后面不会有人吗?
她笑够了,带电的眼光又瞥他一眼,这可是友好深情的一瞥,他被惹得心跳神牵,就是这目光把他引到那木切来的,啊!去年雅玛山下的赛马会上见过的,在电闪雷鸣的查拉山口帮过他吧?很像,可又似乎长得高大些,也很成熟,更有风韵,也许是那姑娘的姐姐。是她?不是她?反正在他几乎绝望时每每遇到她,而且使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地闯天下,真神真的露了面,决不能错过她,于是他开口问:“我不止一次地得到您的帮助啦!”
她似乎微微点了头,忍住笑,用一双纯净的眼睛盯住他,逼得他忙闪动眼睛。
“你是来买珍珠的还是来买说唱的?”她认真地问。
他不知怎么回答,轻轻点点头又微微摇了头,变得忐忑不安不像自己了。
她叹口气,一挥手,甩响手捏的乌朵绳,牵动羊群向北跑,像要避开什么不愉快的事或人,又留恋地投来导线似的眼光。
“白牡啦,快回来!”远方传来雷鸣般的喊声。
“决,决,”她催跑羊群,对他说:“再见,朱布拉阿相催我呢。”
他又成为孤零零的飄泊者,闷闷地回到寄宿的艺人帐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