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长林跟着李育红在本县东山煤矿沾上了活,当然,是在坑下。
对于离地面几百米的坑道,郭长林并不陌生,也不害怕。
当年从学校回家后,正值土高炉盛行时期,独岭地下没有铁矿,人们纷纷投到外乡亲戚朋友门下打工挖矿。郭长林也是投到了一个远门亲戚门上。那时候上面管得也不严,谁的地头有了矿就是谁的,就在地里挖个洞钻进去,一担一担把矿石担出来。洞越打越深,路越走越远,越走越窄,越走越难。头上点一盏豆大的矿灯,如鬼影一般,平地很少,大部分是上坡,往外担一担,来回好几里,没有一副好脚板、一副好肩膀是难以承受这份苦活的。
当然,也有在洞底干活的,负责挖矿,不用来回跑,但要有经验,负大责,一天也不见一丝阳光。早上星星还在眨眼就进了洞,中午在洞里吃饭休息,晚上出来时星星也出来了。
郭长林先是当运工,往出担矿;后来就当采工,和两个年纪比他至少大两轮的老采工一起挖矿,他的身板和胆量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出来的。后来,矿越挖越少,当老板的亲戚就忙着另招了一帮人在别处寻矿,吩咐他们进行回采,采一截退一截,有土石不断地从头上落下,还年轻的郭长林就禁不住心里发怵,吃不下睡不好,生怕哪一天头上“啪”的落一块,就躺进了自己掘好的坟墓。
两个老采工就骂他“鬼祟”。越骂,他就心越慌。终于有一天拉起了肚子,一会儿就要去一次。两个老采工说:“你干脆歇歇吧,好了再上班,省得在这里顶个人头不干活,仨人分了俩人的钱。”
郭长林虽然心里有点不愿意,但也没办法。正好肚子里又闹腾,只好退出来,跑到矿洞边的蒿草里拉了个痛快。用石头抹了屁股,刚站起来双手还拎着裤子,就听得洞边一片喊叫:“出事了,塌方了……”
他愣了一下,顾不上多想,勒了裤带兔子般地往回跑,就看见洞口腾起了一阵阵土雾,遮天蔽地的,干活的工人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摔了担子哭天喊地地往出跑。
“师傅呢,师傅呢……”他大声地喊着问着。
工人们哭丧着脸说:“洞里塌了大半截呢,恐怕……”
他一下子傻了。
老板亲戚闻讯赶来,指挥人们赶快挖洞救人,最终也没挖出一具囫囵尸首……
在来的路上,李育红就问他,想到一线干还是二线干?一线就是采工,主要是放炮炸煤,危险大,挣的钱也多;二线是车工,就是装罐的,相对安全些,钱也比一线少点。
郭长林就问:“你呢?”
李育红“嘿嘿”笑着说:“我当然是二线了,钱虽然少点,可安全呀,细水长流呢!可不想为了几张鬼纸洋没了这花花世界。”
郭长林眼前就闪过了吉美兰那白花花的身子,不假思索地说:“我随你。”随即又问道,“你不是说不出力气也能挣大钱吗?就是二线也要出力气啊!”
李育红就笑了:“当然,但是,你究竟能不能挣这个钱,我还得考验考验你。”
郭长林有点摸不着头脑,自己的脑子并不比他差啊,兴许是这个李育红信口开河吹惯牛了吧。
这是一个村办小煤矿,一天倒二班,人歇班不歇。装罐还是靠人力,一班八小时,一个人要完成六吨任务,超额完成任务的,一吨按两吨算工钱,当天未完成六吨任务的,工资减一半。
郭长林虽然身材瘦小,因为有了挖铁矿洞的经验,加上在地里的长期锻炼,手上有一把劲,完成这个任务还不是什么问题,令这些坑下干了多年的老矿工们刮目相看。倒是李育红干起活来却是累得龇牙咧嘴,郭长林就把多余的力气借给他,帮他完成任务。李育红很是感激,出坑后就请他下馆子,反而让郭长林感到了不好意思,心里欠下了他许多。
不过,这样的帮忙也不是太多。有一段时间,李育红干脆没了影,反正班上见不到面。开始,郭长林还有点纳闷,不知这家伙不好好干活挣的是什么钱,怎么养家。后来自己也累得管不住自己了,也就再懒得想别人了。虾有虾路,鳖有鳖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管人家那么多做什么?
再后来,李育红又上班了。郭长林问他去做什么了。李育红叹了一口气:“做什么?一个工友伤了,矿上让我到医院侍候去了,就这侍候人的命。”
郭长林笑着说:“这倒是个不错的差使,有机会了你和矿长说一声,也让我去侍候侍候,享几天清福。”李育红笑了:“好,咱哥们儿谁和谁啊!”
郭长林吃住在矿上,李育红只要歇班的时候,就坐上班车回城里的家。
矿上做工的很杂,天南地北,老少都有。同住在一个工棚,歇班的时候,就有人耐不住寂寞,梳洗打扮一番,到附近乡里的发廊和歌厅寻快活去了。郭长林一个人就到乡上去转转,有工友叫他一同去乐一乐,他就想起了吉美兰临走那夜说的话,坚决地摇摇头。工友们也不强迫,打个招呼走了,有时也会开他的玩笑,说他是不是那地方出了毛病。他就想起以前在家夜夜快活的时光,就笑着说:“你那儿才有问题呢!当心惹上病,再没了后辈子。”
工友说:“你真是山人,现在国家给想得周到着呢,免费配发套套呢,就是你想真感觉,那小姐还不愿意,她还害怕你传染了她呢……”
他就想,戴上套套做是什么感觉?还不把人硌厌死。
有一次,李育红叫他一起到城里去“玩”,说城里的小姐“有档次”,并且让他放心,他“请客”。郭长林当时心里也一动,有人出钱请他玩小姐,不玩白不玩。长了这么大,他还只是和美兰做过那事呢,和那看上去高高挂挂、丰乳细腰、漂漂亮亮的小姐做,会是什么滋味呢……但又一想,自己刚到矿上呢,钱还没挣上,就想着找快活,日后让美兰知道了,还不剥了他的皮?!就推托说:“你想玩你就去玩吧,我是有媳妇的人了。”李育红笑了:“我知道你这知识分子看不上小姐,我真替美兰感动,找了你这么个好男人。”
俩人就都笑了。
郭长林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你这么一月上几天班,你挣的是什么钱?我看你活得倒是很轻松。有什么好事也拉我一把啊!”
“这个……”李育红笑了,弹了弹手里的烟灰,“我和朋友还做点别的生意,你想做,我和人家说说吧,不是谁都能做的。”
郭长林感激地点点头:“这事就拜托你了。走,今天晚上我请客,我也应该好好谢谢你了。”
李育红眉飞色舞:“好啊,完了我请你唱歌,让你也开一下眼界。”
“黑山场”的生活虽然是出力气的生活,但是也不是那么顺当。这天,郭长林正在埋头装车,旁边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停下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外号叫“黑三”的工友。
黑三是本地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大脑袋,长胳膊长腿,又粗又壮,满身力气,经常上完头班,替人上二班,一口气能装二十罐,挣的钱有几个月甚至是一般人的几倍。
郭长林抹了一把汗,问:“有事吗?”
黑三说:“把你的锹给我使使,我的锹把折了。”
郭长林说:“你不看我正在使着吗?折了你赶快去换一把啊!你使了我的,我使什么?”
黑三说:“你就歇歇吧!”
郭长林有点恼火:“歇歇完不成任务你给发工资啊?你这人也太不讲道理了。”
说完扭过头正要干活,没想到那黑三二话不说,一下从他手里拽过锹,不屑地说:“小子还挺横啊!我说让你歇歇你就歇,工资该得多少得多少,怎么,不服怎的?”
郭长林一听,恼上心头。别看他长得瘦小,但长这么大还没有像这样受过别人的气呢。当即上前一把抓住锹说:“你凭什么使我的工具,这样霸道?”
黑三当下狠狠一拉,郭长林几乎被摔到地上,但他的两手仍然死死地抓着铁锹。
“凭什么?老子凭的就是这个!”
说着,左手抓着锹把,右手就团着一个硕大的拳头向郭长林迎面打来。
郭长林一闪,那拳头已经落在鼻子上,他只觉得鼻子又酸又痛,一股咸咸的液体就流进了嘴里,不由得松开了手,捂住了脸。
黑三骂骂咧咧还要动手,被众工友拉住,嘴里都说:“算了算了,你使就你使吧,小郭他初来乍到,还不懂规矩。”
郭长林不服,大叫道:“什么狗屁规矩,就是让他干不让别人干吗?黑三,你不要以为你是本地人,你就狗仗人势,欺负人。今天我就是拼上命也不能让你这样横行。你说,在这里打,还是到上面打。你如果打死我,算我倒霉,我狗屁不放,立即到阎王爷那里报到。我如果打死你,是你活该!走,有种的你就当场来一下……”
黑三望着这个瘦小个子,一时有些呆了,愣了一下,说:“好,完了咱们就到外面比试,现在我还要装罐。”口气明显没有先前硬了。
众人死死拉住了又跳又叫的郭长林。郭长林狠狠地说:“好,在场的工友们都作证,今天的活我不干了!黑三,我告诉你,谁他妈不到场,谁就是驴日的。”
住在一个房间的老工友把郭长林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小郭,你就忍了吧。凭你这身手还不够他配菜,我们都忍了多少年了,惹不起啊……完不成就完不成吧,也不在这一个班,就当……就当喂了狗了……”
郭长林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血,胸脯一起一伏:“你等着看好戏吧!”
当天上井后,黑三左右看看不见郭长林的影子。他冷笑一声:“哼,耍的比天大,还在天底下。郭小子吹牛还是条好汉,真是驴种啊!走了。”
众人默默无声。
这天,李育红不在班,也不知道跑哪里鬼混去了。当从工友们口中得知发生的事时,他吃了一惊,悄悄地把郭长林叫到背地问:“你真要和那黑三比试?不是对手啊。算了算了,你的损失我给你补上。”
郭长林冷笑着说:“凭什么你替他补?你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李育红呆呆地望着这个瘦小的同学同乡,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办法制伏这个黑霸王。
第二天上班后,众人都在悄悄地观察着郭长林和黑三。郭长林阴着脸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干活。黑三看看郭长林,嘴边嗤了一声,把头得意地一扭。他只道这小子绝对是怂了,只是嘴不服,也许是面子上下不来。他也不想多惹事,虽然自己是本地人,但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了,以后在这里也不好干。所以和众人一样,来了个心知肚明,却面上装聋作哑。
这天下班之后,已是晚上十点多了。从澡堂里出来,李育红就不见了郭长林,心说,这家伙准是饿坏了,跑去吃饭了。可是,到了职工食堂一看,还是不见,就有点纳闷,也顾不上许多,就忙着吃饭。快吃完时,郭长林跑进来了,一脸的汗水,但却堆满了笑意。
李育红埋怨:“做什么去了,饭也顾不得吃。”
郭长林笑笑说:“办了点闲事。”就急忙吃饭去了。
第二天,众人还在睡觉,就见黑三跑进来,一进门就长林兄弟长、长林兄弟短地喊着。
众人吓了一跳,不知这黑霸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惊慌地探着头,怕发生什么事情。只有郭长林好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还打着有节奏的呼噜,很香甜的样子。众人心里就替郭长林捏了一把汗。
李育红虽然也有点不安,但毕竟资格老了,再说长林是他的同学加老乡,也是他招呼来的,他不能不管。就有点不高兴地向黑三说:“我说黑哥,你把人家班误了也就误了,人打了也就打了,你还想怎样?做人总不能没足吧?”说着就用脚偷偷地蹬身边的郭长林,想给他提个醒。谁知平时有个风吹草动就灵醒的郭长林却像是吃了安眠药,一动不动。这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李育红正要用手推长林,黑三却及时伸手拦住了:“别,别,就让长林兄弟再睡会儿吧。李哥,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想和你说个事。”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如坠九天云雾之中,不知这平时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昨天还凶神恶煞般对郭长林大打出手的黑三黑霸王,今天怎么会一下子从葱地走出来了,对郭长林是这般的慈爱态度。
李育红更是皱紧了眉头,他看看熟睡的郭长林,再看看满脸堆笑的黑三,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吧。他边穿衣边想,是福走不脱,是祸躲不过。好孬今天要把这事和黑三有个了结,不然,长期下去也不是办法。
李育红就在众人不解的目光和黑三点头哈腰的陪同下,走出了宿舍。
李育红万万没有想到,黑三是来想通过他求饶的。
“李哥,”黑三说,“我知道你和郭长林不错,想请你向他说说,前日是我不对,让他别和我结仇了。今天中午我在饭店请客,向他赔礼道歉,求你就当个中人,办个好事吧,我黑三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
李育红被黑三这话说得晕了头,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正要打破砂锅璺(问)到底。黑三抢先说:“你就别问了,总之,我是真心的,你也别向其他人说了。”
“不行。”李育红的眼睛转了一下说,“你不让我问可以,但你不能光请我们俩,要请就把我们班的人都请一下,向众人表明。”
其实,李育红考虑的是,如果黑三在饭店设下圈套,那吃亏的还不是他们俩人。众人在就好说了,人多势大,他黑三纵然想弄事也弄不成个什么。
黑三犹豫了一下:“都去……也行,只是花钱那个……我也挣的是血汗钱啊。”
李育红一口咬定:“不行,你不答应,我们就不去。”
黑三咬咬牙:“好吧,就都去,算我有眼不识泰山,活该倒霉。那我就准备去了,你一定请到长林啊。”叹了口气,摇着头,慢腾腾地走了。
李育红回到宿舍,宿舍早热闹起来。他把黑三的话向众人一说,宿舍更加热闹了,都问郭长林怎么制服了这个黑霸王。
郭长林“嘿嘿”一笑:“秘密就不说了,你们中午就放开肚皮,好好吃一吃他黑霸王吧。”
众人不干,逼着郭长林说出来,不说中午就都不去,去了吃得也不踏实。
郭长林看这阵势躲不过,只好说:“昨夜我打了狗日的闷棍,狗日的胆已经吓破了,跑的比兔子还快,一个劲儿地求饶,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众人一听噤了声,像见了怪物一般盯着郭长林,继而哈哈大笑,纷纷举起了大拇指:“长林,真有你的,别看你长得瘦小,胆子还真不小。”
一个四川工友后悔地说:“早知啥子打闷棍能治了龟儿子,我早打啥子了,也免得受龟儿子这么多年气。吃,中午吃他个龟儿子的。”
只有李育红没有做声,他微微地点着头:看来我的眼光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