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幕的掩护下,黄栓成穿过数不清的高粱和玉米地,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眼下正是玉米染花的季节,玉米缨上密密麻麻的花粉,落在他裸露的脖子里,奇痒难忍,用手一抓,火辣辣的痛。再这样走下去,到不了葫芦湾,他的身体就会被拖垮。为了减少心中的烦躁和不安,他不时学着秋虫的叫声。有时候,他会折断一棵细小的玉米棵放在嘴里咀嚼着。过不了多长时间,从他口中发出的秋虫叫声便浸透了玉米棵的甜味。
他来到葫芦湾的玉米地时,天还没有亮。他寻找到一片空地,打算趁这个机会休息一会儿。他躺在地上,一刻也无法入睡,只好仰望着天上稀疏的星星,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好不容易等到灰暗的天空中露出一片亮色,他来到玉米地边,不时向村口张望。村口没有一个人影,寂静得让人可怕。他犹豫了一会儿,看到从村口走出一个放羊的庄稼人。放羊人身穿紫驼色褂子,黑色粗布裤子,手中牵着一只山羊,正慢悠悠的向路边的草地走去。放羊人把山羊放在地上,便蹲下来点燃一支旱烟慢慢抽着。
他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他由此判断,在这个秋天的早晨,葫芦湾村是一个宁静的地方,宁静得山羊吃草时都不慌不忙的。他走出玉米地,向放羊人走去。
他来到放羊人跟前,喊了一声老乡。放羊人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他看到放羊人向他举起了手,放羊人的手中握着一支手枪,乌黑的枪口离他只有四五步远。
他对放羊人说,你不认识我吗,我是葫芦湾村的。他的话音刚落,从旁边的玉米地里走出来两个身穿便衣的人,他们都拿着手枪。他判断这些人可能是剿共特务队的,现在他们也许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他说弟兄们,我是县维持会的,到这里执行任务。他想麻痹一下伪兵,寻找机会把枪从腰里掏出来。
这时,一个伪兵上前从他腰里摸出了手枪。那个伪兵把枪放在手中翻转一下,冷笑一声说,什么他娘的维持会,维持会的弟兄老子没有不认识的。走吧,别晦老子的气,跟老子走一趟,要是抓到一个八路,老子今晚嫖窑子就有钱了。
不久,他被带到村东的一个破庙里。整个庙只有三间瓦屋,由于年久失修,屋顶已经有不少的瓦块脱落。庙前长着十几棵碗口粗的柏树,中间一棵柏树上用绳子捆着一个人,那人浑身血迹斑斑,头低垂着,大概已经死去了。旁边的一棵柏树旁,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人,那人两手卡着腰,戴一顶棕色礼帽,上身穿一件紫色对襟褂,下身穿一件肥大的黑色绸缎裤子。
他曾经听到不少关于高青田的描述,他判断这人就是高青田。临行时,排长特意给他找来一些高青田的资料,并且找到一张早已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高青田,身体消瘦,长着一对细小的眼睛,时常让人想起偷吃东西的老鼠。眼前的高青田比照片要好看和精神得多。高青田今年三十六岁左右,本县高家集村人,是土匪头目高兰田的远房兄弟,曾经在高兰田的游击队当兵,因其枪法出众,深得高兰田器重,先后任排长、连长等职。据说高青田曾经私下里鼓动一部分人,想夺高兰田的权,后被高兰田识破后,投靠日伪剿共特务队。由于高青田为人阴险、狠毒,多次捕杀八路军战士,又从乡下抢来一个女人送给日军宪兵队长,很快便被任命为特务队长。
高青田走到他跟前看了看,示意伪兵们把他捆绑好。高青田嘿嘿地冷笑了几声,我一看就知道是个八路。既然你不说,我就替你说了吧。高青田说这话时,不无得意之情。你是县大队的人,你到这里奉命接应一位共党干部,我在这位共党干部来到村子不久便得到这一消息,就派人埋伏在庄稼地里,我还让手下的弟兄扮成放羊的老汉在村口诱惑你,只要有目标出现,那就是自投罗网。老弟,算你今天不走运。不过,你只要不像你这位同伙那样反抗,我不会打死你。你对我还有点用,我要把你带到日本人那里去领赏。
黄栓成说,既然落到你们手里,这是我的遗憾,我想知道你们凭什么说这个人是共产党的干部?你们又错杀了人。
高青田一阵大笑,把礼帽从头上取下来,抛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又熟练地接住。高青田抛帽子的动作只有在杂技艺人那里才能看到,高青田还长有一头浓密的黑发,随着身体在不停地晃动。
高青田没有向他说什么,只是吩咐几名伪兵押着他向村外走去。
走出村口,黄栓成四下里看了看。这是个晴天,早晨的霞光已不知什么时候把四周染红了。他边走边停,士兵不时在身后用脚踢他。他无法陶醉在早晨瑰丽的霞光里,希望能找到一线逃走的机会。
他回过头看了看,已看不到高青田。他曾经听人说,高青田十分狡猾,押送战俘的时候,很少同手下的人走在一起。遇有情况,高青田会像机敏的兔子一样溜走。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枪声,有几发子弹从他身边飞过的。随着枪响,走在他身前身后的四名伪兵全被击中了,他们像是木桩倒地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他向路边的玉米地跑去,在跑动中,绳子扯动了地上的伪兵,使他趔趄了一下。他把绳子从伪兵手中拉出来,并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支手枪。
出于一种习惯,他是向着枪响的方向跑去的。他在玉米地里跑了大约有四五十步,一直没有看到向伪兵开枪的人。他停下来,蹲在地上,透过玉米棵之间的间隙,看到前边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他向着那人的方向走去,大概离那人还有四五步远时,他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声音,站住,你不要过来,你要过来我会向你开枪的。
他只得停住脚步,对那个人说,老乡,谢谢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真实身份。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那个人的背影。那人中等个头,身体稍嫌瘦弱,上身穿一件紫驼色的粗布褂子,下身穿一件肥大的黑色裤子——是那种在豫东平原经常见到的大裤腰的粗布裤子,穿在身上通常要把裤腰折叠一下。那人的脖子缠了一条羊肚子毛巾,毛巾的一端遮住大半个面孔,使人无法看到他的面目。
黄栓成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能不能留下你的姓名。
那人说不必了,你现在哪都不能去。维持会在每个路口都设有盘查哨,你根本走不出去的。天黑后你到村子里去,村子的东边有三间破草房,房主姓刘,你最好还是叫他刘木匠。你可以去找他,他会收留你的。
那人说完把一包东西扔在他的脚下。你把这个也交给他吧,等特务队撤走后,你再离开这里。
他捡起来看了看,见是一个黑色的烟荷包,荷包的一面用丝线绣有两个细小的并在一起的莲花。他还要说什么,那人已经向着玉米深处走了。他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人的背影在玉米的枝叶之间晃动,那条肥大的裤脚不时摆动着。后来他再也看不到他的背影了,他打开烟荷包,看到里面装有五块银元。他把烟荷包揣在怀里,慢慢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