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有了在吃夜饭的时候,曹茂斋开始一点一滴盘问老婆伍桂枝在镇公所打牌的情况。
曹府吃夜饭的时候只点了一盏油灯。
菜油灯挂在正堂左边的屋柱钉上,蚕豆一样大的火苗忽闪忽闪。本来,在偌大空旷的厅堂里,一色木质结构的老屋板壁,色泽早已经在长期的烟熏和潮湿中显得深沉阴郁,而仅有一盏油灯的映照,厅堂当然就像在山洞里一样暗淡。雨季开始后,曹氏府邸里还飘浮着一股又一股木质腐烂发霉的味道。
在这种霉味里,曹茂斋和伍桂枝的半边脸面都有灯光投下的阴影。
夜饭,自然是吃不安宁。
曹茂斋在问明情况之后,就愤愤地把饭碗“嘟噜”一声往八仙桌上一搁,忍不住将家长的声音从老嗓门里冲了出来。终于找到了根源!他声音沙哑振振有词地怨声载道啰里巴嗦,他扳本似的把唠叨放进昏暗的堂前横冲直撞,他作为一家之主在语重心长地责怪着老婆伍桂枝,然后延伸到管家周老七,甚至小少爷曹振国、小长工伍金梁……
显而易见,曹茂斋那天晚上的主要矛头是伍桂枝。
什么“死人一个,整天让你去镇公所打牌,结果打了这么久叫你去打牌的目的都不晓得”;什么“妇道人家就晓得赢钱赢钱,钻钱眼里去了,牌打得再好,捉什么人放铳也不能捉人家镇党部主任放铳”;什么“人家麻子余大米是什么人?地头蛇冯毛头都不是他的对手,说不能修路就不能修路,他只要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明天就可以抓人坐牢”……等等。
小少爷曹振国和后老婆伍桂枝都在埋头“唏里索罗”地扒饭,都不说话。以沉默对付一个家长或疯子。都习惯这种气氛及其应对,饭吃得冷冰冰的。只有管事周老七灶下堂前跑来跑去添饭倒茶,还有一条土狗在为些许的施舍,而于八仙桌下摇头摆尾钻来钻去。
伍桂枝不愿意搭腔,是她在一口一个“嘶溜溜”地吃刚刚上市的酸甜的王岗杨梅。她装聋卖哑麻木不仁。从乡下嫁到镇上起,她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坐享其成和被横加指责的生活。
小少爷曹振国不同。他吃饭的时候斜着眼珠子蔑视着曹茂斋,他敢于把极其厌烦老头子啰里吧嗦的表情放到了脸上。但是他今天不准备抵抗,他有事情。他准备赶紧丢下饭碗就跟狐朋狗友去泡一回窑子。他盛半碗饭捡半碗菜,就着鲜鱼汤稀里哗啦一拌,“呼噜呼噜”三下两下就吞进了喉咙。
然而,他刚刚落下饭碗脚还没有启动,想不到老头子曹茂斋却抢先发出了一道指令,“今夜跟我去余大米那里一趟”。
“余麻子那里你一个人去好了,关我什么事情?”
从省城被骗回来后,曹振国对曹茂斋一直都没有好感。加上大哥曹振宇莫名其妙地消失,家里人都割舍不下耿耿于怀,而曹茂斋却一门心思整天盘算着官方的关系和家业的扩展,曹振国连家里的那条土狗都不如。土狗都伤心得“嘤嘤嗯嗯”有半个月不肯吃饭。
“今晚你真的不要出去,我都计划好了,就是关与你的事情。”
“天天计划计划,你都可以抵得上民国总统了!”曹振国反唇相讥嗤之以鼻。
“你听我安排总不会吃亏就是!”曹茂斋声音变硬。
无可奈何,这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少爷曹振国只能是听天由命。吃他的住他的。大哥曹振宇都快三十岁了,曹茂斋的棍子依然可以打得下手。他知晓老头子一意孤行的倔强脾气。
于是这个晚上曹振国软皮耷拉地背着个麻布袋子,像个没打醒瞌睡的鸦片膏子一样呵欠不断,跟在曹茂斋的屁股后头鬼影巴子似的懒模懒样。
一小麻布袋的光洋“悉悉索索”并不是很重,但压在曹振国瘦弱的肩骨上,就跟盘磨一样搞得他脸面像个晒干了的苦瓜。他长相遗传了他娘伍桂芝的优点,皮肤白成个秀才样子,骨架柳柳秀秀苗苗条条。自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曹振宇离家出走了以后,他就不爱搭理曹茂斋的盘算和计划。他本来身体就有些单薄,又消沉懒散。坯坊里关门歇脚以后他不但不好好修养生息,而且还没日没夜地合着伙去赌场妓院里消耗自己。
那天夜里雨水下得有些稀疏,雨水像是要歇口气一样,吃过晚饭以后变成坯坊里飘飘洒洒的毛粉。屋檐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滴滴嘟嘟”,弄堂里冷冷清清就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影。
曹茂斋虽然年过半百,到了快要钻土的年纪,但是他一直闷着头起劲地往前走,把小少爷曹振国远远甩在屁股后面。他就是这样一个紧骨紧皮而又精神抖擞的瘦子。头发已经花白了,然而面皮上依然像红枣一样油光水滑血气方刚。他将长衫的下摆捞起来,走路的脚板噔噔有力,一路上把泥巴溅得到处都是。
窑户老板曹茂斋走一阵,就回过头来等上几步。他甚至都等得发毛了,咬紧牙帮按下声音说,“你走快些好不好?你连我老头子都不如,我都不晓得我死了以后,曹家的家业由哪个来支撑?”
“本来大哥可以接脚,可是你却把他打跑了。”
“放你娘个狗屁!他要走我有什么办法?”曹茂斋他老人家火都来了,骂:“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以后的日子更加好过。”
“我晓得你蛇吞象的心思,你都恨不能把整个瓷器镇都吃进去。”小少爷曹振国说,“我们有坯坊有窑场,这几天你又收了好多田地和家产,曹家人就是躺倒吃都可以吃好几代了,我真不理解你还要这样天天挖空心思有什么意思。”
“你是一坨扶不上壁的烂泥巴!”
父子两个人说不到一起,曹振国干脆就磨磨蹭蹭落在后面。后来一路上,他们一前一后就这样像一对互不相识的人一样,趁着夜色走出猪栏巷,拐进龙缸弄,插到青花街,跨进镇公所,轻手轻脚穿过前头安静的院子,绕过亮着汽灯的棋牌边房,再“咚咚咚”地爬上后院的楼梯,推开了镇党部余大米主任的房门。
后头院子里,一只受惊了的猫头鹰“扑哧扑哧”越过屋顶,进了后山的树林。
两个早到的麻将牌友自觉地下楼等候。
麻子余大米搁起脚坐在桌子边的雕花太师椅上,曹家父子两个坐在下面的长凳子上。余大米明显的有点傲气,茶水都不肯给父子两个倒上一杯,干坐着拿眼角瞄他们几下。曹茂斋哈着腰提起一副笑相,没事找事用手正一正瓜皮帽子,小胡子用手一撇一捺,仰着头讨好地闲扯一些打麻将的手气、近来镇上的紧张,以及“谢谢”“一向仰仗主任关照”之类的套话。他绕了很大一个弯子,一直在铺垫着气氛和情感,话题拐弯抹角不急着直接进入自己的计划。
麻子余大米也不是傻瓜,眼珠子扫一扫曹振国脚下的小麻布袋子,满脸坑坑洼洼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等他切入主题。余大米毕竟是镇党部说一不二的首脑,掌控镇里的官员配置和保安团武装,又正在壮年前途无量的阶段。他脸上的麻子点,像是曾经被霰弹崩过一回,叫医生一粒一粒用镊子夹出来,然后就成了现在的这份沉着与阴险。
“我的意思是想,请你安排小畜生曹振国——当个镇保安团团副。”
曹茂斋终于小心翼翼将心思和盘托出。曹茂斋老板的表露,不仅叫镇党部主任余大米感到吃惊,连小少爷曹振国自己也目瞪口呆。余大米说,何苦呢?曹府一下子都快成镇上的首富了,何苦让少爷来跟着我扛枪。曹茂斋赶忙纠正说,跟着您那不叫扛枪,那是保卫我们的财产和宅院。
余大米藐视地看着少爷曹振国说:“你看他这个瘦了吧唧的样子!”
曹茂斋说:“还真别小瞧了我家振国,当初在省城他都军训了一个礼拜,不是我连哄带骗地赶他回来,他差一点就进正规军去了。”
余大米还是推辞,冷冷地说:“你一口想吞下一个秤砣,我真的决定不了。”
曹茂斋就从曹振国身边提起小麻布袋,“哗啦”一声将一袋光洋倒在余大米脚趾头前面。他清楚镇党部主任的心态。他说:“也没什么孝敬您的,这些都捐给保安团买枪,另外今后每个季度你还在曹家窑拿一分的干股,资助你打打麻将你看行还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