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
高天堡古城战事告急:大西门、光华门、水西门、安定门已被日军突破!
贴膏药旗的日军飞机超低空飞行狂轰滥炸,安定酒巷五里香酒楼已经被炸开几个口子,长长的牌匾掉落在地砸成几段。街道上,惊恐的居民蜂拥而过。
五里香酒楼掌柜五爷将女儿春英和贴心帮手山仔推出屋外,硬往山仔手上塞了一个包裹,说:“这个店看来开不下去了,你俩先走,去天台山葫芦关投靠四爷!”
春英拉着五爷的手,说:“阿爹,要去你和阿妈也一起去!”山仔也说:“是啊,五爷,你和我婶留在这里太危险!”五爷面带愁容,说:“你婶这病,不能在路上颠簸,我留下伺候她吃完药看看再说,你们先走!”山仔说:“五爷,我来背,我有力气!”五爷拍了拍山仔的肩膀,说:“只要你把春英安全送到四爷那里,我就放心了!”
“轰!”一声巨响,日机在人群中扔下一颗炮弹,爆炸声掀起一团浓烟,眨眼工夫,地面又躺倒一片血肉横飞的难民。春英一震,将五爷的手抓得更紧。五爷一狠心,猛然发力将春英和山仔推出门外。“阿爹!阿妈……”春英跌进难民中间,哭喊起来。
难民如潮,山仔和春英已是身不由己,在缓慢向前推进中一步一回头。
一道流星划过,一颗炮弹紧挨五里香酒楼墙头落下,轰然炸响的冲击波震撼四壁,酒楼即刻摇晃起来。五爷奔至病榻,急欲抱起痛苦呻吟的妻子,突然,一根房梁倒塌而下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紧接着,砖头、瓦片、木板、砂石纷纷砸下。呻吟声更加凄厉,但没持续多久就被另一声巨响所淹没。
酒缸破碎了,好酒洒满一地。瞬间,五里香酒楼起火,上乘好酒被点燃,一柱一柱的火焰冲天腾起,越烧越旺。空气中,浓浓的酒香味飘散开来。
春英闻到酒香扭头看酒楼,但天空乌云密布层层阻隔,身后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见。她心生不祥预感,吸了吸鼻子想停下前进的脚步,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依旧被推动着缓缓向前。她的心开始“咚咚咚咚”地狂跳,于是问山仔:“这酒香,是……”
山仔也闻到了酒香味,但他关心的只是背上的包裹和身旁的春英,因此一把攥紧春英的手,大声提醒:“小姐,注意看路,小心跌倒!”
城关清流河岸,七孔石桥上挤满了溃退的守军士兵,不堪重负的桥栏瞬间崩塌,桥面上的人雨点般飞落而下。太恐怖了!山仔和春英只能跟在一群难民后面盲目向前。
清流河渐变狭窄,水流湍急。大约奔跑三里多路,一座五孔石桥出现。没有人争抢!众难民欢呼起来,加快脚步往前跑,走近一看,发现石桥中央已被炸开几个大口子,根本无法通过。没有办法,难民们只能继续沿河而上。
转过一个山湾,清脆的枪声响起,前面的难民在呼喊:“日本鬼子来了!”
山仔和春英立即躲进河岸茂密的芭茅草中,待天完全黑下来,才摸摸索索循着狗吠之声走向一个不知名的村寨。看上去,村寨冷冷清清,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
顺一条狭长的小巷走了一会,前方传来嗡嗡嘤嘤的异样声音。山仔心生疑虑,立即停住脚步。这时,一道手电筒的强光横扫过来。
山仔惊呼“鬼子!”说罢迅速打开背包,将金条藏进内衣口袋,取出一顶破帽和一件旧衣服递给春英,压低声音说:“快,戴帽子,换衣服!”
春英心领神会,快捷地将头发挽在头顶戴上帽子,又迅速地穿上男人衣服。
鬼子包围过来。山仔举起包袱拱手相送。
山仔和春英被押进一个农家大院。院内挤满了不幸落入魔掌的难民。鬼子凶神恶煞,命令男人背靠背地站立着,要两个难民一对一对地将所有人绑缚好,这才亲自动手绑缚那两个难民,然后把绳头捆在一起扎在一棍木柱之上。
鬼子叽哩哇啦怪叫着,拖着战战兢兢的女人走出大院。手电筒的光熄灭,沉沉夜幕变得恐怖而又压抑。鬼子爆发出一阵阵邪恶的淫笑,女人的尖叫和哭泣声随之传来。
难民们的心即刻被揪紧。有人愤然破口大骂。不一会儿,叫骂声四起。
一束强光闪过,枪栓即刻拉响,随后便是“砰”地一声脆响。
难民中,有人在哭:“我的脚,我的脚……”
一个沉闷的声音在怒吼:“叫骂能解决什么问题?想活命的给我闭嘴!”
叫骂声止息。所有人的心,都像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山仔在巧妙挣扎,很快,他的手摸到了一个活结,于是扭动身子引起春英的注意,将活结的另一头压进她的手心!原来,那两个难民不动声色,为大家的逃跑做好了准备。当一群畜生折腾累了,终于像死猪一样沉沉睡去,难民们心领神会,迅速拉动绳子的活结。几条大汉猛然扑向守门那个鬼子,将其活活掐死。
山仔摸了摸贴身内衣,摸到了两件硬物,心一下便踏实了,于是拉着春英跟在难民后面跑出大院。跑不多远,身后的大院着火了,一时间烈焰腾腾火光冲天!
沿着一条枯水沟,山仔和春英拼命向前奔跑。
“八嘎,死了死了的!”死猪一般的鬼子惊醒过来,叫骂着举枪乱射,子弹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从难民的头顶呼呼地掠过。
跑着跑着,春英的脚绊在一块石头上,“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山仔上前扶起,问:“小姐,腿没伤吧?”春英摸了摸膝盖,说:“没,没有,快,快跑!”
“那好,你跑前面!”山仔话音刚落,后背就挨了重重一击,也“哎哟”一声跌倒在地。春英回过头,问:“山仔,怎么了?”山仔手捂心口,喘息着说:“小,小姐,我不行了!”春英蹲下身,伸出去拉山仔的手摸到了一把热乎乎的黏稠血液。她更加慌乱了,哭出声来,说:“山仔,你,你别吓我呀!”山仔很费力地摸出两根带血的金条,说:“小姐,我,我不能送你了,你……”春英的腿即刻软了,怎么也站立不起来了,头上的帽子忽地滚落在地,一头长发披散下来。
手电筒的强光照在春英头上。
一个鬼子淫笑着,怪叫着:“吆西,花姑娘的干活!”
手电筒的强光照在山仔身上。
一个鬼子上前夺走金条,举起刺刀对准山仔的心口猛扎下去。
春英大声呼救,柔弱的颤音打破了山野的宁静。
一只猫头鹰发出一声尖叫,惊恐地拍打着翅膀飞出枝头。
“扑通!”一声响过,一团黑影落入沟内扑向鬼子。
一个鬼子闻声而动,将刺刀对着黑影,叫嚷着:“八嘎,八嘎!”黑影腾空,出现一个彪形大汉。大汉一脚踢在鬼子脑门,顿时,鬼子脑浆崩裂倒地毙命。旁边那个鬼子放开春英拔出手枪。大汉身形一闪就地一滚,跃起时拳脚并用,鬼子的手枪瞬间就被击落在地,与此同时,后脑还挨了重重的一掌,也嚎叫一声倒在地上。
大汉伸手去拉春英,声音急促,说:“小姐,我是来救你的,跟我走,快!”
春英刚刚站起,双腿一软又跌坐下去。
大汉一把抱起春英,“嗨——!”发一声喊,跃出了枯水沟。
父亲料到自己会有危险,又派大汉赶来相救?春英很想知道父母亲和大汉的情况。
大汉呼吸急促,只说了一句:“别问那么多,这里危险,快跑!”
春英的腿不再发软,她咬紧牙关,跟着大汉往前奔跑。
跑跑停停,停停跑跑,穿过一片茅草地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色。
眼前是一条大河,河中央漂着一根木头。大汉捡起一颗石头投进河心,发现河水很深,于是从腰间拔出飞镖,“嗖”一声扔了过去,当飞镖钉在了木头之上,他迅即绷紧手中细绳将木头拉至岸边,面无表情地说:“过去,紧紧抱住木头!”
春英心虚,却不敢言声,她战战兢兢走过去,紧紧地抱住木头。
大汉扑入水中,借助木头将春英推向对岸。
终于脱离了鬼子的魔掌!坐在草地上,大汉依旧不说话。春英斜睨大汉,发现他面色青紫,皮肤粗糙夹带些许光亮,个子不高但是特别壮实。大汉是谁?如果父亲派他过来保护自己,自己应该认识才对。是自己健忘还是从未见过?她试探着问:“你是……”
大汉摸出一个酒葫芦,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
五里香!春英闻到了特殊的酒香味。
“我叫杨承信,刚刚从高天堡逃难过来。”大汉放下酒葫芦,双手抱膝眼看脚尖,厚厚的嘴唇动了动,说:“我认识五爷,也认识你,不过,你们肯定对我没有印象。我是去年逃难到古城的,就在高天堡车行当修理工。我爱喝酒,经常去五里香酒楼……”
原来,他是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成了春英的救命恩人!春英很想说些感激的话,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于是就抬眼看远方,晶亮晶亮的眸子一动不动,柔美的光凝固在那里,嘴唇微启,整齐的牙齿雪一般洁白。
杨承信顺手拔起一根小草,一节一节折成两段捏在手心,问春英要去哪里。
春英回过头,说:“去葫芦关,投奔我四爷。”
“四爷?是不是那个酿酒大师?”杨承信问。
春英有些诧异,眨着眼,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四爷会酿酒?”
杨承信淡淡一笑,说:“爱喝酒的人,哪个不知道四爷的鼎鼎大名!”
话题转到下一步的行程。春英即刻收敛笑容,眼眶闪着泪花,话音隐含深深的忧虑,说:“去葫芦关至少要走七八天,可我,我……”
杨承信站起身来,在草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扔掉手心里的断草,拍了拍手,说:“你一个人走确实危险,你看,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你送我?这……”春英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很快又暗淡下去。
杨承信笑了笑,说:“如果不方便,当我没说。”
春英急忙更正:“我是求之不得,只是,只是那样就耽误你了。”
杨承信神情凄然,说:“耽误?有什么可耽误的!我是走到哪里算哪里了!家乡沦陷,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全被日本人冲散,如今,我是无家可归了……”
春英的心忽地一动,对杨承信充满信任与依赖,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大哥……”
杨承信举起酒葫芦,咕嘟咕嘟猛喝几大口,顺手一扬,空葫芦便像一颗扔出去的手榴弹划出一道美丽的弧,旋转着砸向路边的石头,炸成一地碎屑。
翻过两座大山,?过一条小河,前面便是一条简易公路。
春英又累又渴,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说:“大哥,歇一会吧,我走不动了。”
杨承信眼睛紧盯公路那边,说:“你休息,我过去看看哪里有吃的。”
斜坡路面上,停放着一辆满是灰尘的汽车。汽车的轮下垫着三角木,引擎盖向上掀开。满身油污的司机,正围着引擎转来转去这里敲敲那里敲敲。杨承信走过去时,司机已经坐进了驾驶室,仍然发动不了,司机又跳出驾驶室走向引擎开始鼓捣。
杨承信近前,问司机需不需要帮忙。司机上上下下打量着杨承信,问:“你懂吗?”杨承信笑笑,很有把握地说:“听声音,应该是电路出了问题。可以试试吗?”见杨承信说的是内行话,司机的脸即刻露出了谦恭的笑容。杨承信接过工具,伏在引擎一旁清理电路,片刻,他直起身来说:“好了,试试看!”司机坐进驾驶室踩一脚马达,发动机“嗡——”一声响了。司机十分感激,急忙给杨承信敬烟。杨承信摆了摆手,问:“有吃的东西吗?”司机看杨承信一眼,笑了笑,从驾驶室里摸出一包饼干。杨承信接过饼干,又问司机要去哪里。司机说了去向,杨承信又问:“我要去葫芦关,可不可以捎带一程?”司机爽快地说:“可以,当然可以,小事一桩嘛。”杨承信又说:“还有一个人呢!”司机迟疑片刻,说:“也可以,反正还有一个空位。”
车行不久,司机就对杨承信说:“看不出,你的修车技术不错嘛!”
杨承信说:“逃难之前,我就干这一行……”
当天傍晚,汽车驶进天台山交叉路口,三个人一起住进客栈。
吃晚饭时,司机对杨承信说:“兄弟,你有这个技术,干脆跟我干算了。”杨承信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说:“我是个酒鬼,恐怕不适合跟你干。”司机说:“你总有清醒的时候嘛,不就是查查车况,发现问题鼓捣两下吗?”杨承信扭头看春英,说:“从这里去葫芦关只能走山路了,要不要我再送一程?”
春英害怕这个话题,因为她从未走过去葫芦关的山路,不知道会有多少危险与艰辛,所以没有正面应答,只是垂下头去,让一串晶莹的泪珠滴入碗中。
杨承信笑了笑,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再送你一程!”
次日清晨,杨承信和春英一起,踏上了进山的古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