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日头已经磕着地皮了,队长杨麻子站在齐腰深的坟坑里,还是不肯吹响嘴里咬着的那个铁哨子。朝坟坑外铲了二十几块沾着石灰疙瘩的青砖,歪头朝西天边瞅了一眼,见日头已经插进地里一小块,他这才鼓起两个腮帮子,嘟嘟地吹响了放工的哨子。哨音还没落安稳,我们三十几个挖坟的劳力一个个急不可待地跳出坟坑来。我和肖大牙等一些人扛着铁锨、大镢和铁镐,杨麻子和另一些人用小推车推着砖头、石条、墓碑和棺材板子,顶着刮脸的寒风,大步往家奔。急着回家吃饭的脚步,把一条小路弹起一阵阵飞扬的尘土,路面上的一堆堆细小光滑的沙疙豆,被一只只飞快的脚掌碾得滚来滚去。
这年月,要不是破四旧把祖坟挖了,生产队连个饲养室也盖不起来。挖出的砖、石条和墓碑用来垒墙,棺材板子就用来做门做窗和当做檩棒子。我爷爷奶奶的那块墓碑垒在饲养室门口的东侧,肖大牙他爷爷奶奶的墓碑垒在饲养室门口的西侧,修相银和杨麻子他爷爷奶奶的墓碑垒在两个屋山上。每次进饲养室记工分或者开会,我都会瞅一眼我爷爷奶奶的那块墓碑。瞅一次,心里难受一次。
日色越来越淡,夜色越来越浓。我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巴不得一步迈进家门往口里填点吃的。晌午饭我只吃了二十来页地瓜干,啃了半个呱唧。
呱唧,是用大盐粒儿腌制成的一种吃起来嘎嘣脆的萝卜咸菜。这种咸菜嚼起来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即墨人,就给它起了个名儿叫呱唧。
挖了一过晌坟,连口水也没捞着喝,我饿得肚皮好像贴到脊梁骨上去了似的,肠子和胃吱吱地叫个不停,好像有一大群虫子在肚子里面拼命地吆喝和啃咬。
一走进大门口,还没放下铁镐,我就对坐在锅灶前拉着风匣做饭的老婆说:“吃饭,快吃饭,再不吃,就饿昏了!”
老婆将风匣杆推进风箱里,手扶锅台站起来,一边用两手拍打头发、胸前和裤腿上的锅灶灰,一边说:“咋能饿成这个样?地瓜干正好煮熟了,这就吃。”她伸手敞开用高粱秆编的锅盖,一团热气和地瓜干的味道喷薄而出。
从水瓮里舀了一瓢水倒进洗脸盘,一边洗脸洗手,我一边无奈地摇头。早晨吃的是地瓜干,晌午吃的也是地瓜干,晚上还是吃地瓜干。这年月,即墨人的饭桌上,年年、月月、天天、顿顿,差不多都是这老三样:地瓜干、白开水、呱唧!日子里,某些天可能见不到日头——日头叫云彩遮住了,但是,这干巴巴的、难咽的、吃久了烧心得让人吐酸水的地瓜干,每天都要面对。
洗完手,老婆已经把老三样端到了矮腿饭桌上。我拾个草墩坐下来,一手拿起几页地瓜干,一手拿起一块呱唧,几乎同时塞进嘴里。
第一口地瓜干还没有嚼烂,一只黑母鸡摇晃着身子,一溜小跑地扎进天井里,然后迈着四方步走到草垛旁,扒着草找食吃。我家的那只母鸡是黄色的,正在鸡窝里抱窝。
见我瞅鸡,老婆说:“是芸香家的,刚买来家没几天,还没记住门呢,我捉起来给她送回去。”她过去正要伸手去捉,芸香从过道快步走进天井来。
老婆问:“兄弟媳妇,你这是来找鸡吧?我正要给你送去哩!”
芸香在甬路上站下,摇头说:“嫂子,我不是来找鸡,我是来叫相明哥去俺家呢!”
老婆问:“找你哥去干啥?”
芸香说:“找俺哥去陪客人吃顿饭。”
陪客人吃饭,肯定不用吃地瓜干,我心里暗喜,问:“芸香,家里来客了?”
芸香摇头说:“哥哥,没什么客。过几天,我要把院墙垒起来,从砖厂订了两拖拉机砖,下半晌的时候,他们送来一拖拉机,是司机一个人送来的。这司机师傅心肠真好,没顾得坐下喝口水,一口气帮我把砖卸完了。我想,晚上怎么也得让司机师傅吃顿饭再走吧?家里没肉没鱼也没菜,只有一小瓢白面,我就打了三个鸡蛋,切上两棵葱,烙了六张小饼,切了一碟子呱唧,还烧了一钵子红小豆水。没想到刚才司机师傅来送第二趟砖的时候,又跟过来两个装卸工,我一看,愁着了,这六张小饼,哪够三个人吃的?我就把孩子他干爹送来的一扎葱剥出来,待会儿让他们用那六张小饼卷着大葱吃。哥哥,你说连壶酒都拿不出来给他们喝,一个菜也没炒,饼又这么少,我觉得没脸守着他们吃这顿饭,来求你去照应着他们把这顿丢人的饭吃了吧。”她一口气把这么多话说完,眼巴巴瞅着我。
即墨地里有个习俗,家里来了客摆酒席的时候,往往会找个街坊邻居去陪席,去照应着让客人吃好喝好,但陪着和照应着送砖的司机和装卸工吃饭的这种事,我还没听说过。再说,芸香只烙了六张葱花小饼,司机一个人吃,也许马马虎虎说得过去,现在又来了两个装卸工,我去了就是四个人,即便加上那一扎葱,也是一个难堪的场面。如果换成别人来找我,扭下我的头来也不会答应去。
可是,看到芸香眼里那又愁又急的泪光,这个“不”字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芸香不到三十岁,孩子刚三岁多一点。她男人修相银去年秋天挖坟的时候,叫一条锨柄粗的毒蛇毒死了。她是修相银花二百块钱从云南那面买来的老婆,修相银死后,她带着孩子回了云南,半年多没见影,也没来个信,村里人都认为她这辈子再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这个月初,她竟然背着一个黄色的帆布包和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袱,领着孩子回到了肖家疃。一回村,她到邻居家借了辆小推车,得空就往天井里推几车子土,大伙知道,她是要把院墙垒起来。
把院墙垒起来,是她当初嫁给修相银时提的唯一条件,她说:“相银,跟着你吃糠咽菜都不要紧,穷又不光是咱穷。我是女人,天热的时候,要擦洗擦洗身子,没有院墙不方便,你能办到吧?”修相银答应是答应了,可是因为没钱买砖和石头,院墙一直没垒起来。
昨天傍晚,芸香背着孩子去到乱葬岗,跪在修相银的坟前说:“相银,结婚时你给俺的那二百块钱,俺爹俺娘一分也没舍得花,一直给俺存着,这次回肖家疃,俺把它全带回来了,这二百块钱,除了买地瓜干吃,俺先把院墙垒起来,有了院墙,家就像个家了,到时候,我把你接回家看看……”那一刻,我和劳力们正在旁边的地里给麦子喂氨水,芸香的话让我们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修相银被毒蛇毒死前的最后时刻,他当着我的面对芸香说:“芸香,以后日子里有什么难事,你就去找咱相明哥。”
所以,芸香的忙,再难,我也要去帮她。
我说:“兄弟媳妇,你家里有几盏火油灯?”
芸香说:“哥哥,俺家里有两盏火油灯,可都只有半灯油,俺带回来的那二百块钱,都买了砖、石头和地瓜干,没钱买油了。”
我朝她招招手,让她走到屋门口,等她走到门槛跟前,我已经把后窗台上的一个空葡萄糖瓶子拿在了手里。
芸香和老婆看着这个空葡萄糖瓶子,两个人眨巴着眼,不知道我葫芦里要卖的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