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刹那间就发生了。
警察从警车上下来时,双方的冲突停止了。两个警察扫视了一遍周围的人,就扫视到了他们收拾过的几个小流氓。不用问,他们就明白这些小流氓充当着什么角色。
一个衣着邋里邋遢的后生,自报翻贵的名号,然后朝警察咿里哇啦地说开了:“这是什么世道?有没有王法了?流氓小子来这里是做甚的?……”
警车上共下来两个警察,一个问谁是报案人;一个挥舞着手,大声喊着无关人员退场,然后向几个小流氓走去,还质问着走不走。
报案人是个中年人,走到警察面前,自我介绍道:“我叫杨杰,在市统计局工作。”随后,他向警察指点着现场,叙述发生冲突的过程。
这是一道不足十米的斜坡,坡上面住着几家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大门外是两米的巷道;坡下面住着几家平民百姓,最大的官就是科长。近几年小车进了家庭,院子里能进小车的房子,房价一涨再涨;院子里进不了小车,房子就少有人问津。所以上面的人家就想扩展巷道。拓宽巷道自然就要占斜坡。下面的人家不同意,因为拓宽了上面的巷道,斜坡就变成了圪塄,圪塄不但影响着后窗的光线,上面车来车往,还有噪音,还有车扬起的黄尘会落在后窗上。双方无法协调,上面凭着势力,强行修筑圪塄,领工的是上面住的一个叫陈根子的中年人。陈根子是砖匠出身的包工头,现在是有钱也有势,势焰嚣张,夸下海口说这条道他一定能修好。第一天动工,下面的几户人家就联合起来,去找城建部门上访。城建部门的负责人答复说:属于违章修建,他们会派城建纠察队纠正的。第三天,眼看着圪塄快修建起来了,可是还不见城建纠察队的人影子。下面的人家意识到城建部门不准备插手此事,所以在第四天走进了工地,强行阻挡修建。这天停工了。第五天,陈根子叫来了十几个小流氓,再次动工。下面的人家又想阻挡,十几个流氓推推搡搡,粗暴地把他们挡在了工地外。杨杰打电话报了警。
翻贵看到警察认真地听大舅杨杰说话,觉得大舅很了不起,所以更威风了,两手攥着铁锹,叫骂道:“狗日的流氓小子,婊子儿,你们有本事就再来,看老子怎样收拾你们。”
这边有两个小流氓觉得翻贵的骂声太刺耳,见警察去那边清场,就朝翻贵走过来,挥挥拳头,一副要打翻贵的势头。
刚才翻贵手握铁锹,前进一步,又退一步,想打对方又不敢出手。现在有警察在场,他的气壮了,双手横攥着铁锹,骂着日你妈的你过来。
这个灰汉还敢在老子面前耍横?真是有眼无珠!一个小流氓火气冒起来了,叫骂着日你妈的,老子这拳头好久没派用场了,骂着就往翻贵身边扑。另一个小流氓看见翻贵愣头愣脑,浑身不穿一件像样的衣服,扯住准备和翻贵较高低的小流氓说:
“算了,他是个连你还不如的人。”
警察听到了这边的争吵,知道有他们在场,不会有什么大的冲突。他觉得流氓还害怕这个邋里邋遢的后生,说明这个后生还是能镇人的。这一意识埋下了祸根。
平息事态,首先要双方停止一切对立行动。所以,警察让工队停止修建。陈根子不停手。当了包工头后,陈根子没有再亲自做过活。这起工程非同一般,他要亲手干到底,而且干起来越干越有劲。
警察喊道:“那个砖匠还不住手?”
陈根子继续砌砖。违章建筑是城建上的事。只要生米做成熟饭,你警察还能怎么样?他把警察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翻贵也吼道:“陈根子,你停不停手?”
陈根子不服气地说:“灰汉?有种你过来呀。”
这是霸道行为。霸道得连警察都不放在眼里。警察愤怒了,又喊道:“那个拿铁锹的后生,你照他的脑袋砍上一铁锹,看他还住不住手。”
拿铁锹的后生就是自报名号的翻贵。翻贵一扑,跳下斜坡,挥起手中的铁锹,朝陈根子的脑袋砍去。翻贵今天太恨这个人了。平时陈根子不是给他两包不值钱的纸烟,就是给两件旧衣服,他觉得陈根子还是个讲义气的人,所以不管陈根子派他干什么重活,他都没有怨气。今天陈根子叫了十几个流氓欺侮大舅,他替大舅说了两句话,陈根子就骂你这个灰汉有你什么事!听到陈根子骂他灰汉,他气得眼珠子直往外蹦。他没想到陈根子也把自己当灰汉看待了。他这时才觉得陈根子没把自己当人看待。每当听到有人骂他灰汉,他不由得暴跳如雷,不由得要叫骂几声。刚才他就想骂陈根子几句,可他们人多,他不敢。现在他还骂他灰汉。有警察撑腰放了话,他想都不想地挥起了铁锹。
陈根子虽没抬头,但他知道警察说拿铁锹的后生就是说翻贵。翻贵是他工队的小工,他平时施予小恩小惠,说两句甜言蜜语,就把翻贵笼络住了。他明白翻贵是个什么样的人。陈根子听到有人扑过来的声音,他没有在意,他知道翻贵是个灰汉软蛋,不敢动真格的。他不怕,继续干活。他要向人们展示自己的厉害。当他听到铁锹带来嗖嗖的风声时,本能地抬起了头。这一看太晚了,铁锹已经劈头盖脸地砍过来了。他想躲,可是来不及了。陈根子啊地惊呼了一声,随即扑腾仰面倒地了。
翻贵愣住了,木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浑身痉挛的陈根子。陈根子头颅上的血喷射出来了,喷洒在那张宽大红润的正在抽搐着的肥脸上。头顶上,白乎乎的脑浆溢出来了,鲜血喷洒在脑浆上,红白相间。翻贵突然想到人们常说的一句吓唬人的话:我不把你的花红脑子打出来才怪哩。这才是真正的花红脑子呀。他脑浆溢了出来,他死了……活活的一个人啊,一条人命啊。是自己打死的!想到这里,翻贵大惊失色,不由得妈呀叫了一声,手上的铁锹跌落在了地上。他倒退了几步,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两个警察惊呆了。向陈根子喊话的警察叫王维俊。他没想到,自己出言不慎的愤慨指令,会导致一场灾难。当警察的,天天和违法乱纪分子打交道,骂人打人,习以为常。尽管上面三令五审不能刑讯逼供,可是遇到那些顽固分子,你不上大刑,他们会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吗?认了罪,不是坐大牢就是掉脑袋。现在那些审讯时的监控系统,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其实是假的。那只不过像拍摄影视剧一样,最后演演戏。犯人正式招供的时候,往往是在野外,给他们上大刑的时候。说监控中的内容像演戏的话,上大刑就是彩排。今天这一骂,太平常了。然而这一骂,把自己给毁掉了。王维俊说了一声完了,也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另一个警察叫张能,一看事情闹大了,马上用手机叫急救车,叫局长。然后,他才跑下斜坡,看陈根子有没有救了。
陈根子被人们围住了。围住他的人有亲属有民工有小流氓也有陈根子的弟弟陈留子。有人扶起陈根子破烂的脑袋,扯下自己的衣服,试着塞住头顶上的窟窿;有人把手放在鼻子上,看陈根子有没有气了;七手八脚的。
看到陈根子的瞳孔散了,张能大脑轰然一响,心里惊叫道:完了,这人完蛋了。
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警察让人把他打死的。”
痛失亲人,陈根子的亲朋好友悲伤的情绪刚上来,听到这么一句话,胸中的怒火就被点燃了。他们看见张能就在身边,一齐上手,把张能推翻在地,打起来了。陈留子情绪失控,竟然拿起一块砖头砸张能的脑袋。那些小流氓平时就最恨警察,也趁乱动手了。
眼看又要出一条人命了,王维俊一着急,瘫软的身子突然硬朗了。他急忙爬起来,跑过去,扑在张能的身上,央告道:“祸是我闯的,与他没关系。你们打我吧,打死我你们不要抵命。”
听到抵命二字,人们的头脑冷静了,都住手了。陈留子突然明白,挨打的警察是无辜的,眼前的警察才是罪魁祸首。他拿着砖头就去打王维俊。那几个冷静下来的人抱住了陈留子,说:“打死他你也没命了。”
王维俊搂起张能,张能满脸是血,浑身软软的。他用手翻翻张能的眼皮,看到的却是死瞪瞪的、纹丝不动的眼珠子。
一句话,闯下了天大的乱子。王维俊的心刹那间凉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他不由得看了一眼惹祸的人。惹祸的人躺倒在地上,也好像死去了。
翻贵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口吐白沫,气息又慢又细,好像快要断气了。杨杰看到翻贵这副样子,心惊肉跳,着急得心都快撞出了胸膛。这是自己的亲外甥,是一棵独苗,是命根子,不管活得气派还是窝囊,都不能死,尤其是不能死在自己手上。杨杰声嘶力竭地叫着:翻贵你醒醒。
救护车一进入现场,杨杰就把翻贵抱上了车。医生问还有没有受伤的人了,杨杰说还有两人都死了。医生不信,走过去一看,看见那两个人真的不出气了。
救护车刚驶出事发现场,翻贵就醒来了。他愣怔怔地盯了一会儿大舅,就明白自己闯下了什么样的祸。他害怕、惊慌,感到浑身虚弱无力,但说的第一句话是:“大舅,我给你惹麻烦了。”
杨杰看到这个可怜的外甥,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还在为自己的尊严着想,鼻子酸酸的,不由得想哭。
几辆警车,鸣着刺耳的警笛,疯狂地从救护车边急驶而过。
杨杰的心一下子悬在了空中。
翻贵进了医院急救室,医生一检查,说没什么。让翻贵逃走还是让住在医院里装病不要出来还是投案自首?装病,翻贵这种人是装不出来的;逃跑,翻贵又不会避人耳目;那么,投案自首才是翻贵唯一的选择。投案自首,不但能保住性命,或许还能少判几年。最后,杨杰决定送翻贵投案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