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萨满斯琴掛几次来哈尔滨都坚持不住在我家里。说身上带着“东西”,包里装着“神器”。算起来我们相识交往快十年了。
2002年我应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人民政府之邀,赴尼尔基做全旗的旅游规划。十几年来我一直在东蒙地区做科研搞调查,了解到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赫哲、朝鲜等民族是东北亚地区的世居民族,是萨满教母源地之一。他们的氏族萨满至今也是萨满教最古老、最为典型的传承人之一,并不断向外延伸,影响其他北方民族而成为一种世界性的历史文化现象。
北方民族萨满继承的是“天人合一”、“人神合一”、“万物有灵”的哲学思维。
萨满不仅是氏族最早的医生,而且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是唯一的医生。早期萨满对天文、地理、历史、气象、医药无不知晓。但其最重要的职责还是祛邪除病。通过精神疗法与药物相结合来给人治病,也是萨满能受到氏族上下崇敬的重要原因。历史也证明,萨满本身确实具备平常人所不可比拟的祛病救灾的能力。
但随着现代社会的进步,萨满对不发达民族地区的影响逐步丧失。我就向旗政府建议在尼尔基镇东北方向的山坡上建东北亚世居民族萨满文化博物馆,在博物馆顶部塑制世界最大的萨满神像,来传承这一最原始的民族文化遗产。可以说当时这个创意是够胆大的,2002年全国正在对邪教法轮功进行批判,各界人士都出言谨慎,纷纷表态与法轮功彻底划清界限。你想想,要为“跳大神”“巫医神汉”树碑立传哪位领导敢做主?旗领导班子为我这前所未有的设想开了几次会。为此,我写了一篇专著《萨满不是教是文化是现象》。
当时的旗领导夏书记、颜东旗长顶着社会压力,本着为本民族文化留下一件有影响、能传承未来同时也是一项可利用的旅游资源的考虑,最后做出决议:先干后说。
冒着酷热我与孟旗长、旗旅游局杜局长、承包工程的“钉子”在七家子村山上选址。2003年尼尔基水利枢纽工程正在施工,我们必须选在淹没区以上的高地上,还要临近水库,能鸟瞰到北方的草原、森林……走累了坐在一春没有下雨、干枯的山坡上休息,杜局长神秘地对我说:“那坐着喝水的‘钉子’他姐姐就是萨满,她师傅也来了,给镇里人看病哪。”我一听,就跟打了一针“鸡血”:“真的?能引见我认识一下吗?”征得“钉子”同意,说下山就去他家。
“钉子”家在一条小街的尽头,进得屋内,这里早已挤满了等待看病看热闹的人。坐在桌子后面,一位典型达斡尔族面孔的中年妇人在给人看病。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初识的萨满叫沃菊芬(“钉子”他姐),她看病时眯着眼,不断地用达斡尔族语发问,然后打开病人拿来的酒瓶摇几下,向里吹了几口气,又用纸包了点什么交给病人家属。此时我留意有一位慈祥而又端庄、衣着整洁、很有修养的中年妇女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沃菊芬。我脑海里那根神经跳了一下,马上认定这个女人就是沃菊芬的师傅。我走过去,挤在她身边向她致意问好,然后问她:“您是她师傅吧?”她面部没有一点惊讶的反应,笑了笑,肯定地说:“是。”再也没有言语。我怎么看她也不像个萨满倒像一位老师。我是一脸迷惑。晚上“钉子”请大家吃饭,我才了解到:这位教师型“萨满”与我同岁,比我早出生三天。出生在呼伦贝尔鄂温克草原上的一户普通的达斡尔族人家,取名叫斯琴掛,意为聪明美丽。这个女孩果真如同她的名字一样,不仅长得很漂亮,而且非常聪明。但是天妒红颜,斯琴掛一直长期被病痛折磨着,一突发心脏病就被送到医院急救,每年都要在生死线上徘徊几圈。稍稍懂事的斯琴掛就开始跟父母讲述自己离奇的梦境。说自己一直有在云中飞翔的感觉,仿佛天生就带着翅膀,从天空中能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的变化。一位穿灰色长袍的老爷爷经常在梦里出现,告诉她做些什么。梦游中起来就开始喝酒,一喝就是一两斤白酒,然后倒头就睡。后来梦境逐渐清晰起来,这位穿灰色长袍的白胡子老爷爷拍掉身上的灰尘,对斯琴掛说: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而后又叹息说:我不折磨我孩子了,就离开飞走。反反复复地出现了有三十多年。其实这个在梦境中出现的老爷爷就是鄂嫩家族第六代萨满拉玛拉萨满,也就是斯琴掛的曾祖父。达斡尔族萨满在自然传承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选人。家族的上一代萨满去世后,其尸骨要风葬,将棺材停放在树杈上,三年后才捡遗骨埋在石头堆下,便于神灵的复苏,达斡尔语称之为“尚德”。神灵复苏的时间短则几天,长则几代人,复苏后的神灵就要找有慧根的传人,除了具备基本的善良品质外,这个人必须是骨轻血清的人,这两条很重要。骨头重的人会把神灵压下来,带不动,而唯有血液清澈的人,才会完全接受祖先授予的神意。所以,当神灵选定某个人的时候,就会出现很多异常现象,让这个人产生许多幻觉,并在生活和精神上对其进行折磨,直到其成为萨满为止。
萨满产生在人类母系氏族时代,是一种从远古传承到今天的古老信仰。我国古代北方民族,如肃慎、鲜卑、突厥、女真、契丹等,都程度不同地信仰萨满。“萨满”一词早在宋代(十二世纪)的《三朝北盟会编》中就有记载。而西方人知道萨满(Shaman)及萨满教(Shamanism)是在清代康熙年间。萨满一词是由俄国传教士从中国带到西方,传向世界的。
梦境在传承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是神灵的主要途径。达斡尔族的萨满是不用师傅传授的,师傅只是一个领路人,将你领入萨满这一路,其他的通灵都是靠自悟,也就是神灵授予了你多大的本领,你就可以成为什么级别的萨满。在梦境中,可以获得大量的信息。包括立“巴日肯”(供奉的神灵)、“出马”(看病)的时间、给人看病的方式能力、萨满神服的制作款式等等,其中萨满服必须与上一代萨满相同,但每个家族又都有细节的差异。斯琴掛作为达斡尔族鄂嫩哈拉博苏浅莫昆的萨满传人,注定必须要成为萨满。后来我找到她爷爷的那套萨满神服,在黑龙江省博物馆展示。那是1972年呼伦贝尔盟归属黑龙江省时,文物人员在草原收集到的。
四十七岁那年,斯琴掛在经历了无数病痛和意外灾难后,在困境中最终当了萨满,成为鄂嫩哈拉第七代萨满传人。也是在梦中,上代萨满给她立下了三条规矩:第一,既然选择萨满,就要坚持做下去,将祖先留存的神力发扬光大。第二,不许坑害人,不许索要钱财,以正义之心,帮助同胞,拯救民族。第三,不许与任何人抬杠斗法,逞口舌之利。只有你遵守这三条规矩,你才能成为我们家族的传人。斯琴掛在成为萨满后,一直谨守着这三条约定。
斯琴掛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萨满,可是对怎么做萨满,萨满有哪些职责却一点儿也不懂,甚至连萨满神服都没有。靠着梦境的指引,斯琴掛开始清晰地知道萨满的责任就是承担所有人的病痛和灾难。在立“巴日肯”(供奉的神灵)过程中,斯琴掛梦到了无数条蛇,知道需要立“鲁珠日·巴日肯”;接着又梦到喇嘛在诵读经文,醒来后,就可以无师自通喇嘛教的经文;后来辗转知道了萨满与喇嘛斗法的渊源,便在“巴日肯”中供奉了喇嘛神。
斯琴掛主要看的是虚病,也就是因为外界客观影响而得的病,比如被什么东西冲了沾染了晦气、吃病死的牲畜肉得的疫病等。这种虚病是否存在虽然有待考证,但游牧渔猎的人都相信。斯琴掛在十几年的萨满生涯中,找她看病的人多达上万人,她记录的病例本已经有三百多本,看病的人有达斡尔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蒙古族、汉族,甚至还有俄罗斯人、蒙古国人等等。斯琴掛看病也借助心理暗示来调节人的情绪和心境,用神灵的名义对病者进行咨询,找出病因,判断是实病还是虚病,尤其是对精神类疾病治疗有特殊效果,至今已经治愈七十多例精神病患者,也因此被一传十、十传百地扬名呼伦贝尔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