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同一天。周平是带着一颗失落的心离开家的,今天她怀着八年前同样的心情又回到了这座当初令她痛心疾首的城市。当年,她是坐着火车离开的,今天也是。所不同的是,当初她是带着愤懑和希望出走的,今天心里却只有绝望!
火车在隆隆的轰鸣中颠簸着,而此时周平的心里却平静如水。自从得知自己得了宫颈癌晚期,经过一个星期的震惊、彷徨、萎靡,已从极度的绝望中渐渐摆脱了出来。尽管她已不记得第一次拿到病例,是怎样从医院回到出租屋的,但与最后那家医院的医生的对话她还是记忆犹新的。
那是深圳一所全国知名的妇科医院,也是周平为确诊而就诊的第三所医院。
医生看完病理化验单,问周平:“有人陪同吗?”
周平:“我自己来的。”
医生:“最好让你的家人来跟我见一面。”
周平:“在这里我没有家人。”
医生:“有朋友也可以啊。”
周平:“不用了。您认为我还能活多久?”
周平的直率让可以做她妈妈年龄的医生迟疑了一下:“……你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如果手术在一个月内做或许还有些作用……”
周平:“手术的治愈率有多少?”
医生合上病例:“……这个……很低……已发生转移……”
周平勉强微笑着告别医生,失落地从看车处推上自行车往单位赶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觉得一个月内做一次无用的手术没时间更没必要。病情既然如此,听天由命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她负责编辑的几本书得交接,起码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出版社对她很器重,诀别自己人生之前,她无论如何得把工作交接完毕,善始善终,之后回家看看十几年里没有好好说过话的母亲,然后就是慢慢等待上帝对自己的最后安排……
对于周平辞职,出版社总编辑老俞感到突然:“是待遇方面的问题?”
周平努力装出一丝轻松的笑:“很好!是我想回家了。”
老总:“看你气色好像身体出现了点问题。有病可以看病嘛,社里会尽力帮助你解决的……”
周平无法掩饰嘴角那丝苦笑:“该叶落归根了……”一着急,不想却说出这么个不着边际的理由来。
老总一脸愕然。看着周平如同一个外星人:“才三十岁出头的人会有如此的想法?”
周平:“生理年龄是一回事,而心理年龄又是一回事。人的差异化不同。”
老总看出周平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再次挽留已无意义,只好打电话让办公室的人将她的辞职书收下。
在交接工作的二十多个日夜里,周平感觉身子越来越沉,呼吸也越来越快。她意识到死神留给自己的日子已为数不多。关于自己的病情,她谁也没有告诉。她不敢想象人们知道后,人来人往,被或同情或怜悯的各类安慰包围着,自己会不会像一只小鸟那样催人泪下?她想象不出自己会不会跟着流泪,或许不会——她不记得自己活了三十多岁曾经流过几次眼泪!这一点姥姥说随她的妈妈,除了长相和身材,说话声音、甚至连走路姿势都像。这是见过她们母女的熟人的共同感觉。可是两个极其相像的人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反而形同敌人呢?这个周平想了几十年也没能想出个子丑寅卯来。从她记事起,与母亲和平相处的日子总是少于对峙状态,的争吵成了她们生活的主旋律……
周平记得在她到达深圳半年后,曾给妈妈高建中去过一次长途电话——那是周平鼓足勇气打的第一个电话,也可能是一次“示威”电话吧。那时周平已进入了这家自负盈亏的出版社,工作和待遇比她在北京时好了不知多少倍。她打电话的目的就是告诉母亲:离开她自己活得依然很好!电话那边接通,听到周平燕子一般欢快的声音,那边只是平静地问:“有事吗?”
周平立刻有些气恼:“有您这么当妈的吗?您女儿出来半年了,就不想问问情况?”
那边的母亲:“你的声音不是已经说明你现在状况很好吗?很好了干吗还要问?”
面对不近人情的母亲,周平知道再说下去只会又是一场新的战争的开始,便气极败坏地把电话挂断,两手已不知放在哪里合适。她本来也有与母亲和解的意愿,毕竟母亲生育了自己一场,想想十几年里她一个人带着自己的辛苦和不易,周平也会感觉眼圈有些发涩……可听到母亲那句冰冷得没有半点热乎劲的问话,让她的心情一下跌落回了半年前的起点!
半年前,周平是和母亲经过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南下深圳的。本来周平在北京一家杂志社有着一份不错的工作,离开北京也不仅是因为不堪与母亲关系的长期对峙和冷漠,也有自己刚刚离婚情绪失落的原因在催动,是她高中时的一个同学给她在深圳联系了这份工作。毕竟要离开自己的家了,不舍的心情还有些缠绕,便去询问母亲的想法。
吃过晚饭,周平在客厅看新闻联播的母亲身边坐下,拉起母亲的一只手,话不知从何而说了。
高建中有些吃惊地看着周平,将抓在女儿手里的那只手闪电一样抽了出来:“有事吗?”
周平有些失落,但还是微笑着:“我得去深圳了……”
高建中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去呗。”
周平:“那您放心?”
高建中:“你对自己放心就成——其实你的主意一定,来我这里只是走走形式。”
周平:“可是您是母亲!”
高建中:“自己最了解自己,自己的事情得自己拿主意。谁也不能管你一辈子。”
周平:“没您这么当母亲的!”
高建中:“母亲各有各的做法,但目的最后都是一样的。”
周平:“试问我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高建中还是紧盯着电视:“这个没错,否则站在我眼前说话的肯定会是另一个人。”
周平觉得身体有些颤抖,说话也开始颤抖:“……您……不可理喻!”说完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周平背起大包小包准备去火车站,发现茶几上多了一个水果袋和旁边那一沓红、蓝色非一版本的人民币。周平没去理它们,甚至有些憎恨它们!她像逃避瘟疫一样逃离了那个充满着钢铁和石头本质气息的、冷酷的家……是怎么乘的地铁,是怎么上的火车,周平已完全没有了记忆,愤懑溢满她的胸腔。
在火车硬卧上躺下,周平的身体还有些轻微颤抖,好歹思绪有了弯度。其实,她早该预料到跟母亲征求意见的最终结果,就像她离婚时征求她意见时的情景如出一辙。一年半前,那天是周日,她下厨给母亲做了两个菜。
餐桌上,她问母亲:“您是什么意见?”
高建中只管吃她的饭:“想离就离呗。”
周平:“怎么是我想离?分明是他提出来的嘛!”
高建中:“谁提的都一样,婚姻就是两条钢轨,哪一条弯曲了、偏离了,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凑合不是办法。”
周平:“那什么是办法?”
高建中:“不知道,那得问你们自己了。”
周平:“您这当妈的总得有个意见吧。”
高建中:“连包办婚姻都废除了。我能有什么意见?”
周平:“这样的大事,您准备袖手旁观?”
高建中:“人活着就没有大事。是大是小都是自我的感觉而已。”
周平感觉嘴里的饭菜越来越没了味道,索性撂下饭碗坐地铁到王府井逛街去了——她已经养成习惯了,心情好的时候逛街,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更离不开逛街。百货大楼、东安商场,都逛遍了,没有自己喜欢的一件衣服或佩饰,索性又乘地铁去了西单,晚上又去了百盛,纷乱的心情还是没能理顺……
打那以后,母女更是成了陌路人。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彼此没了言语,偶尔才会有一些眼神的交流。至于是哪天离的婚,财产如何分配的,周平懒得说,高建中一天早出晚归的也从没有要过问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