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来得突然。
前一刻阳光还绸缎般挂在天际,下一刻,绸缎被谁一扯,露出大片潜藏的黑云,眨眼间,雨就下来了。周遭的青山、屋宇、树木、花草吓一跳,被雨水满头满脸一浇,怕冷似的缩起了肩膀,变得瘦小、朦胧……
警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毫无征兆,没有人听到警笛声。
余师傅被带走了。
走吧!警察的声音闷在雨声里,喑哑、沉重,如同砸进水里的石块。二虎咧着满嘴黄牙在一旁傻笑,像老青蛙在打嗝。
警车歪歪扭扭晃出村口时,雨忽地停了,似乎只是为这次抓捕客串了一次烟幕。
在警车的摇晃中,余师傅终于回过神来,一股霉腥味忽地扑向苏醒的鼻腔,他打了几声喷嚏。借着喷嚏的声势,他大声质问,为什么抓我?我犯什么罪?边质问边扭动着手腕。山路的颠簸使他的声音像摇筛里的沙砾,晃动不安,大小不一。
车里两个警察。年轻的那个一脸威严地说,你心里明白!说话时,嘴边的绒毛不成气候地柔软着。
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明白?余师傅想提高声调,却发现中气不足,提到半坡,就滑溜了下来。
年长些的警察神情漠然,用手肘捅捅小同事,示意别理他。年轻警察咽下涌到喉头的话,把脸转向窗外。
窗外,雾气挨着车窗玻璃前呼后拥。
余师傅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这时,他隐隐听到一阵低泣声,怯怯的,压抑的,那哭声感觉躲在座椅下,又像飘在车厢顶板上,他惊惧地四处张望,哭声立马消停。恍惚间,哭泣声又升腾起来,雾气般从淡到浓,很快把他淹没……警车,对平头百姓来说,能摧魂摄魄!他的胸口,轻车熟路地疼痛起来。
几个月前,余师傅被梦差遣,来到故地归山。如今,莫名其妙被警车带离,也跟做梦一样,感觉是被梦叫了回去。
警车终于停了下来,老余感觉一身骨头快散了。坐几个小时的车本也平常,只是戴着手铐坐车的那个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看守所的大铁门“哐”的一声关上,老余感觉后背冰凉,身体僵直。扭头回望,高墙上的蓝天,长满铁丝网的尖刺,他两腿一软,两个看守忙勾住他的双臂,拖带着把他送进了囚室。坐在一堆囚徒中间,被浓重的酸臭味挟持着,老余的梦算彻底清醒了。各种形状的眼睛,流放出同样阴郁的气息,蝙蝠般在空中盘旋、搅动,这种沉闷气息,就像从幽深的阴沟里喷射出来,劈头盖脸,他的呼吸逐渐提速,鼻孔发出呼呼呼的声响。
一个长着一对牛眼的看守眯着眼睛看了余师傅几轮,像打量一件老古董,他的脑袋拨浪鼓般摇来晃去,语气夸张地说,就你这把年纪,还能杀人?牛!您老人家真牛!
老余一听紧张起来,杀人?谁杀人了?你才杀人哩!你全家杀人!
看守摇头叹气,目光悲悯。直到这时,老余才真正慌神,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看守耸着肩膀转身走了,晃动的背影也是疑惑重重。
看守所的夜,浓浓的黑而且重,老余感觉被铁锅罩住,呼呼呼喘着粗气。他的大脑里缠着一堆乱纱,没有头绪又千头万绪。通铺上,他翻来覆去煎着饺子,烦躁得像更年期的妇人。
老头你还让不让人睡啊?看你这把年纪就算了,要不然揍你个满地找牙!邻铺的一个文身小弟手肘撑起身子,扭头恶声叫骂。
那声音的不耐烦和不屑蚊子般扑过来,老余的脸皮阵阵发麻,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训斥过他,心里好窝火。冷静下来一想,是啊,我都年过七十了,小流氓都懒得理论,我还怕什么?就我的这状况,更不用怕了。管他呢,能吃吃,能睡睡,总要给个说法吧。
精神一放松,就像面袋倒空了面粉,软绵绵颓成一堆,一阵困意水一样从身体的什么地方涌出来,很快浸透了全身,把他送到梦里。梦乱七八糟,像逻辑混乱的连续剧,醒来时一点情节都不记得。
终于开庭了。“咔嚓”一声手铐打开,手腕有一圈微凉窜过。“咔嚓”声尾音铿锵,像打响高级打火机。余师傅一听,就知道那是上好金属。这一辈子,他整治料理过太多金属,无论脾气软硬,在他手中,都驯服如面团。像他这样骨灰级的能工巧匠,弄开手铐并不难。他对手铐说,别以为你就能扣住老子,是老子让你扣的,哼!
上台阶时,一不小心差点摔倒,法警扶了他一把才稳住。心里叹一声,唉!真老了?感觉昨天还健步如飞,眨眼间,迟钝就渗透到骨子里,就像雨水打湿飞虫的翅膀,身子变得呆滞了。
第一次站在法庭上,他勉强营造的淡定,像老屋一样开始摇晃,心脏似乎被谁抓了一把,收缩得紧紧的。他感觉这里充满了戾气和怨气,铜锈般长在横梁、天花板和墙壁上,微风一吹,就像金属粉末在空中冷冷地弥漫,看不清却感觉得到,痒痒地划擦着皮肤。他给自己打气:淡定!淡定!我没过错,我怕什么?
庭审时,他盯着法官看,看一会儿,感觉法官先生在打盹,蜻蜓点水似的小眯。别人也许被他装模作样的威严麻痹,可老余看得真真切切,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人老了就是讨人嫌,上了法庭,法官庭审都觉没劲。
被告对犯罪事实有没有异议?正走神,听到法官的声音。余师傅看着自己的律师小丁,丁律师示意让他自己说。他想了想,大声说,冤枉!冤枉!
旁听席上爆出一阵哄笑,像看喜剧小品。
老余一直觉得此事蹊跷,老叶怎么会掉到那个坑里去?太莫名其妙了!想想就郁闷,满心冤屈,愤愤不平,一时却说不清道不明。
多次扭头往旁听席上看,没有看到儿子和媳妇。明知他们不可能来,只是希望奇迹发生。儿子出差国外,他家里没固定电话,手机一没应答,儿子一家就像断线的风筝,在云之外。忽然看到几张似曾相识的脸,在脑海里倒腾了几次,想起来应该是老叶的两个儿子和媳妇,在相片上见过。老余估摸他们这次回来,不仅奔丧,他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盯着钞票,心里一下不自在起来。
一再走神的余师傅,最后好像听到原告方律师说自己的罪名是过失致人死亡罪。就想,我有什么过失?哪有过失?
第一次开庭没有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