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常常想到蒂娜。她是个热心又有趣的女人,安德鲁配不上她。她要是追随自己的本心,摆脱安德鲁的控制,一定会大有不同。如果我跟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结了婚,也许一切也会完全不同。
皮划艇下方的海水不同于在远处所看到的那种深蓝色,而是黑色的,极具威胁,充满危险。水下是崎岖陡峭的岩石,布满了尖锐的凸起和坑洞,还有一片片突兀的深色区域。
我很担心小艇会倾覆,继而沉入无尽的深渊之中。我努力集中精力划桨,专心于桨面划水的角度。划船很累,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喉咙里一阵燥热。他们硬要我穿上的这件硕大的黄色救生衣蹭得我腋下生疼。
酒店渐渐离我们远去,浪尖上只看见两个白色的方块。我左手边有个小岛,是“赛琳娜之石”吗?艾丽斯把我甩在了后面让我自己慢慢划。她说:“你不介意吧?我不能停下来,不然艇会翻的。”她已经跟安德鲁并排着远远地划到了前面。蒂娜自告奋勇载着路易斯一起划,可菲比和黛西,还有弗兰克跟阿奇,都不停地折返回来奚落我,前后划动着向我炫耀这对他们来说有多么易如反掌,然后又以嘲弄的速度快速划走。“学会了没啊?”弗兰克朝我喊道,然后又说了句什么逗得阿奇直笑。
我在海湾入口跟那一串礁石缠斗着,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没有一桨一桨地划到位,而是不停地劈砍着水面调整方向。等我终于绕开了礁石,战胜了洋流调整好航向,却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看见其他人已经到达了那个小海湾,正把他们的艇拉出水面。蒂娜站在水边,举着一只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她朝我挥挥手,我也抬了下胳膊肘以示回应。咸咸的海水刺得我嘴角直疼,我继续奋力往前划着。艾丽斯和安德鲁正头挨着头弯腰摆弄着艇。路易斯站在海湾入水口的另一侧,往水里扔着石头。艾丽斯为什么没告诉警察路易斯当晚也在那家夜总会?她是不是觉得他可能牵涉其中了,甚至是知情?不对,她的做法更像是本能地要防止她的儿子卷入麻烦之中。可即便如此,安德鲁仍然应该鼓励她说出实情。这才是应该做的事,无论路易斯究竟牵扯多深。他没有这么做我并不觉得惊讶。安德鲁身上总有种让人讨厌的感觉,很奇怪,他精心维护的形象和他实际的表现之间并不吻合。我总是想起他的眼睛追逐着那些年轻德国女孩时的神情,还有今天早上他对此矢口否认的事。撇开我的各种缺点不谈,至少我是诚实的。艾丽斯应该听取的是我的话,而不是他的。我突然产生一丝陌生的感觉,原来这就是占领了道德制高点的感受。
在一阵欢呼和祝贺声中,我终于到达了浅滩。阿奇和弗兰克被派来帮我把艇从水里拉出来。“一、二、三,拽。”弗兰克夸张地用力把皮划艇拉起来。当我终于脱下了身上这件黄色的束身衣,我看到菲比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保罗,你擦伤挺严重的,”她说,“得擦点药膏吧。”
菲比正躺在一条浴巾上,我放纵自己的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游移。“你要帮我涂吗?”
“滚。”
艾丽斯把安德鲁放在一旁,朝我这边走来。她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抱着我,头轻轻靠在我肩上。她身上泳衣湿漉漉的,胸部紧贴着我的胸口,即便此时已经筋疲力尽,我仍忍不住起了反应。“可怜的保罗。”她说着,吻了吻我晒伤的肩膀。
“你之前该告诉我们你从来没划过啊,”安德鲁喊道,“不过你都活了四十二年了,居然一次没划过皮划艇,真想不到!”
他用一阵大笑来掩饰话里的讥讽。这种尖酸刻薄的言语,是他惯用的武器,就像一把把小刀一般,虽不致命,却能让人遍体鳞伤。
蒂娜跪在一张破旧的格纹毯子上,把面包和西红柿摆放开来,又打开一张张防油纸,拿出火腿和一块塑料似的黄油。她伸手从冷藏箱里拿出一瓶冰啤酒塞到我手里。她的脸颊和鼻子上是一片片斑点,看来被晒得不轻。“给你,”她说,“这个包治百病。”
我谢过她,在地上的一堆包袋纸里面翻了一通找到了我的烟。我坐在一块岩石上抽着烟,其他人围绕着拼接在一起的毯子和浴巾,拿取着放在上面的食物。这里算不上真正的海滩,地方小,还到处都是鹅卵石,不过好在我们能独享这份清静。一条小径像一道银色条纹一般,横跨过小山坡,穿过长满树木的陡坡连通到一条路上。椭圆形的白色鹅卵石上,大多都沾上了黑色的焦油。空气中一股难闻的硫黄味。一道石缝中塞满了各种垃圾,包括一片卷起来的尿布。
“无论什么东西在户外吃起来总觉得要美味得多。”过了一会儿,蒂娜说道。
大家都懒得答话,只有艾丽斯,虽然几乎什么也没吃,却从喉咙里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保罗,你要吃点吗?”蒂娜喊道。
我挥挥手里的烟,指指夹在两膝之间的啤酒,答道:“我不用,等会儿再说吧。”
“这就是你保持苗条的方法吗?”她叹了口气。她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张开嘴咬下一大口。“等我回到家,也要开始我的5+2节食减肥(“5+2节食减肥法”也称“5∶2快速节食法”,是一种源自英国并广受欢迎的节食方法,主张一星期七天中有五天正常进食,其余两天严格控制摄入的热量。——译者注)计划了。”
“这种减肥法对男人更有效果。”安德鲁说。
“你是说我减肥无望了?”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我说道。
“你真是太善良了,上帝会保佑你的,保罗。”她说。
菲比和黛西已经铺开浴巾,穿着相同的亮粉色无吊带比基尼晒起日光浴来。她们俩小声地说着话,而我则专心地看着她们的口型读着唇语。对话是关于凯莉的哥哥萨姆的,就是我们之前在德尔菲诺斯看到的那个被警察带走的年轻人,还有他有没有可能就是强奸案的凶手。
“他看上去不像那种人啊。”菲比说。
“哪种人呢?”原来蒂娜也在偷听着。“这就是重要的一课,你们两个。人的外表是会骗人的。”
我望向艾丽斯。她捡了一块鹅卵石正拿在手里仔细观察。“话说回来,”我说道,“他们也可能只是把他当作目击证人想跟他谈谈,而不是嫌犯。”
艾丽斯抬头看着我,然后又移开了视线。她把石头高高地抛进了海里,然后躺下来,闭上眼睛,仰面迎着烈日。
黛西用胳膊肘撑起上身,说道:“其实我也觉得他很早就回家了。”路易斯坐在一棵树的树荫下,正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火腿卷,黛西朝他喊道:“你跟他说过话对吧?他跟你差不多的时间离开的,比我们要早得多。你们不是打算一起走的吗?”
我观察着艾丽斯,她没有动。
“我不知道,”路易斯垂着眼嘟哝说,“我那天有点迷路了。”
“我完全没听见你们任何人进门,”蒂娜说,“我睡得死死的。”
我在等待着。这回艾丽斯或是安德鲁应该要说实话了吧?可是等了一会儿他们俩谁也没说话,于是我张了张嘴想开口,其实我可以单纯地讲出我所看到的,可我想了想还是不提为妙。
蒂娜说:“那女孩真可怜。我希望她能有个好的互助小组,不至于独自一人待在异国他乡的医院里。但愿她的父母已经飞过来了,即便没有,也希望有个好心的朋友能去照顾她。”
“她是跟着一大群人一起的,”菲比漫不经心地说,“肯定没事的。”
我想到了跟劳拉同行的那群人,那一瓶瓶啤酒,一个个剃得光秃秃的脑袋。“我看她那群朋友不怎么样。”我说道。
艾丽斯转头看着我。“你怎么会知道她的朋友?”
我又一次不假思索就乱说话了。我小心地踩灭了烟头,回答道:“如果这个女孩跟我想的是同一个人的话,她的名字应该是叫劳拉。昨天她和一群光头跟我坐同一辆大巴从南部过来的。”
“你不是坐出租车来的吗?”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在一点点地涨红。“呃……最后我坐了一段大巴。”
她一脸奇怪的表情看着我。“可我记得你说……”
“是啊,我这个笨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
我从岩石上爬下来,拿起一个西红柿来吃。热乎乎的汁液喷在了我的下巴上。我用手背擦去西红柿汁,然后坐在了鹅卵石上,故作轻松地挨着艾丽斯。我发现她微微地躲开了一点,也感觉到了安德鲁看着我们俩的眼神。果不其然,虽然应该受到谴责的人是他们俩,但这状况看来好像我才是那个犯了错的人。
坐在鹅卵石上也许会让裤子沾上焦油,可是无所谓,反正裤子不是我的。我难过地意识到,无论我怎样努力地骗自己,但这儿的一切终究都不是我的。
午餐后,路易斯已经恢复了精神,于是我们交换了一下,我坐蒂娜那条艇返回房子,让他绕着海岬划回去。我看着他们一一推船入水,打趣地朝他们喊着,给大家提供建议和鼓励,试图用幽默来化解危机,重掌局面:“对了,就是这样,保持好平衡,划桨要干脆有力啊。”
我们爬上一个长满树木的小坡,沿着一条被石块和松针覆盖的崎岖小道,来到了停车的地方。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桉树味。一只掠食鸟类在头顶盘旋,可能是一只鹰,它的影子时而蜷缩时而歪斜。蒂娜在前面吃力地开出一条路,我能听到她大声地喘着气,时不时大声感叹一下路面实在太陡峭。我拿着几个包慢慢地跟在后面,庆幸能有片刻独自沉思。我需要思考的事太多了。
当我到达公路时,蒂娜正靠在车上用手给自己扇着风。“啊,热死了。”她说,“要不是你帮忙做我的挑夫,我肯定累死在半路上了。”
一队四轮摩托车,载着一群身穿背心的青少年从旁边呼啸而过,像是装了轮子的链锯似的。
他们很快消失在弯道处,身后扫起一片尘土。“难得我还能有点用处。”我说道。我本想语气显得挑逗些而不是自怜,可蒂娜听完往前走了一步说:“别太介意安德鲁的话。”她把手握成拳头抵在我的脸颊上,做了个奇怪的动作。这是在表示对我的同情吧。要是我是个孩子,估计她会跟我脸贴着脸,用手捏捏我的脸颊。她拿开手,挨着我在路边栏杆上坐下来。“他总感觉有责任照顾艾丽斯,有时候可能会有点过火。”
我说:“事实上,我并不介意由我亲自来照顾艾丽斯。”
我似乎又一次没控制好自己的语调。在爬上来的途中,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路易斯昨晚喝醉酒,安德鲁和艾丽斯为他遮掩的事。现在我决定闭口不提了。蒂娜盯着我看了很久,在她的目光拷问下,我干笑了两声,感觉眼泪快要出来了,于是咬了咬嘴唇扭头看向别处。
“你已经爱上她了,对吗?”她终于开口说道。
这是个微妙的时刻。在被蒂娜一语点破之前,我丝毫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对艾丽斯有了感情。我之所以会过度敏感,也许只是因为这次的强奸案和我对艾丽斯的担心而已。又或许是因为这趟皮划艇之旅造成的迟来的伤害和熬过去后的释然。有那么几秒钟,我内心的堡垒几乎要崩塌了,于是我决定还是不说话为好。我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最后憋出一句话来:“我配不上她,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说:“你是因为这个才撒谎说是坐出租车来的吗?为了让自己显得更体面?”
“也许是吧。”
我们面对道路坐着,但她突然转过身朝着大海。“我认为你已经足够好了,我敢肯定你就是她所需要的人。她只需要承认这一点,并且坦然接受。这一个星期她都不太在状态。她很担心路易斯。而且抛开别的不说,光是失去那栋房子就够让她难过的了。”
我也转过身来。我们的眼前是树林、天空,还有一大片深色的阿尔巴尼亚领土,在一片三角形的海域上,几个人影正朝着海岬缓缓移动。“抛开什么不说,”我问道,“我们来这儿不是度假的吗?”
她微微叹了口气。“你不懂。在这儿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度假,几乎可以算是一种义务。艾丽斯一直都把贾思敏的失踪看作她的责任。”
“可为什么呢?”
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估计,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事情发生时她就在场,经历了那一晚,还有后来的日日夜夜,警察的问询,还有一次次搜索……其实我们都同样经历了那段日子。可艾丽斯,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这件事情上她比我们任何人都陷得要深。可现在,房子租约到期了,她不得不放弃那栋房子……我比你更了解艾丽斯,关于她有件事你得知道,那就是她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要掌控一切,而且一向都是如此。她不会放心地把任何事情交给别人去做,只有自己亲力亲为才会满意。当然,我非常爱她,但在她看来,只有一切都围着她转,局面才不至于失控;没有她掌舵,一切都会偏离方向。”
我皱了皱眉。“这样一定会造成很多问题吧。”
“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蒂娜又一次重复道。
回去的路上我们俩都一言不发。在身体的疲倦、心情的烦闷,还有暑气的共同作用之下,再加上啤酒的催眠效果,我一路昏昏欲睡。蒂娜放了一张光碟,是他们每年都会带来帕罗斯的一张合辑,内容是音乐形式的私人笑话。我半眯着眼睛,看着一路上橄榄树林升起又落下,海水与天空合拢又分开。我睡意蒙眬地跟着哼唱了第二首歌,是一首非常上口的关于残酷与背叛的歌。
“看来你对这首歌很熟啊?”蒂娜说。
“对,大学的时候大家总放这首歌。”
她猛地转过脸看了我一眼,又立刻回头看着前方的路。“是Everthing But The Girl乐队(英国独立乐人Ben Watt和Tracey Thom组成的夫妻档乐队)的Charmless Callous Ways(一首歌曲名)啊,这是弗洛莉的最爱,难怪你那么熟。”
又是弗洛莉。我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是这首歌勾起了我的记忆吗?那张精灵一般的鹅蛋脸,嘴巴略微有些兜齿,就隔着一张桌子在我对面,在烛光下摇晃着,桌上摆着印度菜。我还想起某次在一个派对上的纵情狂舞和国王大道转角处那个醉醺醺的笨拙的吻,再有就是一段身体上的记忆:她滑动的床单,还有洗旧了的绒毯那粗糙的触感。
“真有意思,我都不知道你跟她约会过。”蒂娜笑说。
“就是很短暂地交往了一阵。我想说……”我得把握好语气,要表达出温和的关切和一点略微的窘迫,“她去世了我真的很难过。”
蒂娜缓缓眨了眨眼,她的头似乎动了动,但动作不太明显我也不十分确定。“我知道,确实很糟糕。”
“她是生病了吗?”
“安德鲁不喜欢谈论这件事,这可以算是个禁忌话题。”
“是意外?”
“是的,我想应该是个可怕的意外。”我们到达了房前的车道,她迅速地换了倒挡,然后看着后视镜开始倒车。我张开嘴想再多问几句,可她眼中的表情看着竟像是要哭似的。
我说:“真是遗憾。”
我不想惹她难过。反正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房子被太阳烤透了,墙壁都热得快要崩塌一般。一件黑色的泳衣像只蝙蝠似的挂在橄榄树的树枝上,一个卡尼尔防晒油的塑料瓶竖在一把椅子的腿边,除此之外,这里看不出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四周静静的,施工工地也停工了。空无一人的露台上亮得耀眼。
蒂娜把浴巾拿出来晒干,然后坐在外面的桌旁,我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从橱柜里找到几袋印度红茶茶包,泡了一壶茶。几只苍蝇在头顶的位置盘旋着。早餐后留下的脏盘子还放在水槽里,上面沾着一抹黄油和一块面包皮。不知是谁在橱柜台面上留下了一小团钱,几个硬币随便地裹在一张五欧元的钞票里。安德鲁的裤子只有一个薄薄的口袋,于是我把钞票和纸币都塞进了我刚卷起来的香烟包装里,然后像詹姆斯·迪恩一样塞在了T恤肩部。
我把茶放在托盘上端了出来。“啊,真好,”蒂娜说,“要不你来当妈妈吧?”接着,我给她倒了一杯,她喝了一口,说道,“这正是我需要的。真有意思,一杯热饮竟能这么提神!”
最近我常常想到蒂娜。她是个热心又有趣的女人,安德鲁配不上她。她要是追随自己的本心,摆脱安德鲁的控制,一定会大有不同。如果我跟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结了婚,也许一切也会完全不同。
就在这时,她解开了绑着头发的亚麻头巾。发丝自由垂散下来,像一道褐色的光环围绕着她的脸跳跃着。她用手指拢拢头发,把发丝拨到耳后,脸上带着抱歉的笑。
“你该把头发留长。”我微笑着对她说。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放任自己想象着她赤裸的身体在我身上起伏,淡褐色的眼睛半闭着,那对她总是藏起来的丰满乳房恣意地跳动着。
她脸红了,仿佛读出了我的想法似的。“安德鲁喜欢我短发,”她喃喃地说,“这样更好打理些。而且在我这种年纪……”
“你这年纪又怎么了?”我说道,尽可能地表现得很迷人。
“噢,别拿我开涮了,保罗。我更年期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断了这些念头了。”
我吃惊地抬高眉毛。
“是更年期提前了,”说着她浅浅地笑了笑,“你看我连这种事情都告诉你了。”
我也对她笑笑。过了一阵,我问了问她画画的事,问她有没有想过要进一步发展下这方面的才能。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并没有那种天赋。”
“你家厨房里那些画,都很棒啊。”我骗她说。
“以前我还能有多些时间来画画,”她说,“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有这些孩子之前。”
我们聊了聊她以前从事过的各种工作,聊到她为了更好地平衡工作和生活而离开了伦敦市,还有她是怎样顶着巨大的压力要做个好家长,把孩子们养育成人。这两个孩子都不让她省心,这倒是没说错。她开的那家店对她来讲是个很好的折中方案,给她带来了成就感。每到一批新的毛线都让她兴奋不已,把一团团毛线球按照颜色或是质感进行分类几乎能给她带来一种感官上的愉悦,甚至连打理账务都是一件令人满足的工作,让顾客满意离去能让她觉得这一整天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我很高兴听她倾诉,被她在工作中那种满足感所打动,我很惊讶自己居然真的对她所说的兴趣十足,甚至不由得想问她许多问题。她有做广告吗?她是怎样吸引顾客的呢?
“基本上就靠口耳相传吧。”
“有效果吗?”
“通常还是有效果的,但要是没效果了,我们就用美利奴羊毛织成的套衫把他们套住然后从街上拽进店里。”她答道。
那她不在的时候又是谁在照看生意呢?她说她会往橱窗里挂一个牌子说她休年假了。那顾客会流失吗?她回答说这倒未必,因为羊毛毕竟是个季节性商品。“人们都是到冬天才开始编织衣物,”她说,“到了夏天就该打网球了。”
我哈哈大笑。“我想你跟我混的不是一个圈子啊。”
她看着我,这一次她的眼神近乎深情。“我想是的。”
我们这一聊让她想起了生意的事,她开始自言自语地说着接下来该做的一些事情来:包括重新下订单,寻找网页设计师,敲定课程表。今年,她们会提供的课程有“针织入门”“初级钩针”和“费尔岛杂色图案毛针织学习”。“正好,”她一口喝完杯里的茶,像下定决心一般拍了下手,“趁现在安静,我可以去处理几封邮件。”
她把我一人扔在那儿径直回了屋里。从车上拿下来扔在地上的包还在原地,我到处翻找了一通,终于找到了我的手机。露台上信号非常差,于是我绕到了前院。院子远端信号最好,整整三格,我靠在其中一间外屋的门上,编了条信息准备发给亚历克斯,内容我在回来的车上就已经想好了。
我跟亚历克斯之间的关系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他从纽约回来之后我只跟他见过一面。那次他和他男朋友扎克邀请我去吃晚餐,那天的经历对我造成了相当大的创伤。亚历克斯做了道双麦意式调味饭配羽衣甘蓝,味道惊人地好,他们不停地谈论着亚历克斯在伦敦交响乐团的新工作和扎克最新的高温瑜伽生意,还有他们的浴室翻新计划。我像个客人一样坐在沙发上,珀尔塞福涅揉着我的膝盖,我本希望他们只是暂时回来小住,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饭后亚历克斯提议喝杯咖啡,然后出去听个音乐会,我都一一谢绝了。回想当时的情况,我要继续为他们照看公寓已经不可能了,我也没什么兴趣再维持和他的友谊。然而亚历克斯是我与自己的过去之间仅剩的一条纽带了。我在发给他的信息中这样写道:你好,抱歉这么久没跟你联络,最近工作都快忙疯了。有几个问题想问下。第一个:你还记得安德鲁·霍普金斯的妹妹弗洛莉吗?比我们低两届?你知道她死了吗?
信息嗖的一声发出去了。我等了一阵,没有回复。我透过棚子的双开门顶上那扇脏兮兮的窗户朝里看,想找点事做。透过窗户内的一张张蜘蛛网,我看到一辆笨重的车——是赫尔墨斯。我考虑了一下,伸手去拧门把手,本以为应该已经生锈转不动了,没想到竟然很顺滑。
我走了进去。门扇被弹簧用力地弹回去关上了。棚里充斥着油污的臭味和塑料制品被烤热的味道,还有腐烂的泥土味。里面很阴暗,透过靠近屋顶处的几块玻璃投进一些灰蒙蒙的光。靠着远端的墙壁,有一排架子上放着几袋年代久远的未搅拌的混凝土,还有破破烂烂的油漆桶、几个满是泥污的塑料容器。这辆白色的丰田货车,锈迹斑斑十分难看。我不明白为什么艾丽斯这么在意这车。这车的车头朝着墙壁,一副躲起来难为情的样子。我在想上一次有人坐上去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估计得有好几年了吧。
站在那儿,我的脑子里冒出个小小的念头。兴许这车只是有个部件因为水或者油之类的原因而出了点小问题。我以前常看我父亲给他那辆莫里斯·玛丽娜老爷车换水换机油。只需要拧开螺丝,往里面使劲灌,然后再把螺丝拧回去。要么就是浸一下,擦一擦,再浸进去。我开始幻想起来:我借着修好这车重拾我的男子气概,艾丽斯高兴地挥舞双臂,其他人虽不愿承认但又十分佩服。
为了够着引擎盖,我又往棚子里面走了几步。在车和墙之间并没剩多少空间,将将够一个人从中间塞过去,可墙上黑乎乎的全是尘土,我要是钻进去衣服肯定会弄脏。我停下来,十分抗拒。这时候,我的手机振了振,有一条来自亚历克斯的信息。
你好啊,陌生人。我当然记得弗洛莉了,那可怜的姑娘。她也是你的俘虏之一吧?她是吉莉安的朋友。我很惊讶你居然不知道。那事太悲惨了。
我迅速回复:怎么说?
这次他几乎是秒回:自杀啊。估计是服药过量吧。
我背靠着墙,后脑勺能感觉到混凝土粗糙的触感。服药过量、自杀。我之前想象的可怕的死因是白血病或是车祸之类的。然而,在我的脑海中,倒没有真的感觉有多可怕。当我把这些死因与她的一生联系到一起时,也没有真正感到难过。可自杀就是另一回事了。现在我脑中不停地在想着,弗洛莉当时的想法和感受是什么,她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的,她的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该死,我在手机上输入道,要是我早点知道就好了。
当然,我很清楚为什么自己之前没得到消息。除了亚历克斯,我跟任何有可能告诉我这件事的人都失去了联系,而他又常年在国外。吉莉安,她以前也是我的朋友。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她还有亚历克斯住在一起,后来我跟她断了联络,就像我跟大多数人失去了联系一样,除非他们像亚历克斯一样,对我还有利用价值。这就是我当时的所作所为。我就是那样一个人。当时我那部小说大获成功,先是一场竞拍大战,接着是我颇为短暂的所谓成名期,各种的文学节庆和颁奖庆典还有拍照(主题是“最不可小觑的十大青年作家”)……这一切使我更加膨胀。与其长途奔波到佩卡姆去见吉莉安,我更愿意跟《星期日泰晤士报》的艺术版编辑在必比登餐厅共饮鸡尾酒。
那一刻,站在黑暗的棚子里,我觉得很懊悔。我的手指在车标上徘徊着。要是能跟亚历克斯说说话就好了,只是简单地聊聊,听他说说伦敦交响乐团对他如何,关心下珀尔塞福涅好不好。可这念头就此打住了:谁知道这越洋电话会有多贵啊?于是我快速编了条信息发出去,只有两个字:谢谢。然后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
这下我对这辆车已经没了兴趣,于是走出棚子回到了露台上。我绕着房子四处翻看了一番,空置的卧室,衣物和耳机到处散落着。起居室只有那两个年轻男孩在用,地上扔着几个马克杯,一个饼干包装袋里塞着一卷瓦楞纸,中间裹着一个玻璃杯。
起居室里有扇门通向蒂娜和安德鲁的卧室。门半开着,里面静悄悄的,我偷偷往里看了一眼。蒂娜躺在床上睡着了,笔记本电脑被推到了一旁。她一只手放在头上,露出了腋下皮肤的褶皱,裙子在一侧胸部的地方歪歪扭扭绷得紧紧的。
我轻轻从房子里出来,拿了条正在晾干的浴巾,沿着小路往泳池走去。
亚坦站在深水区那头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杆子,正在把一些小虫子从水里捞起来。水面反射的光线映在他脸上。他高耸的颧骨在脸上投下阴影。看见他,我一下子有些震惊。他在这儿有多久了?完全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举起一只手,五指张开着。“再等五分钟。”他说道。
“没关系,”我说,“不着急。”
可这下我却有些不自在了。他在这儿辛苦劳作,我哪还好意思懒洋洋地躺着啊?于是我把浴巾放在椅子上,假装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然后晃悠到了泳池对面的矮树丛边上,树丛里主要是桉树和松树,大多都还是小树苗,脚底下是干枯的小树叶。细碎的光斑点缀着树荫。我已经来到了这片地产的边缘,树丛那头的那片地就是之前已经开始动工修建的地方。
一段快要垮塌的白色矮墙是两片地的分界线,我决定给亚坦一点时间干完他的活,打算走个大圈,穿过这片空地,绕到大门口,再从车道走回来。我往前走了几步不小心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口老井的凸起的井沿,井口太小人掉不下去,上面还盖着厚厚的树叶,刚才那一下我磕到了脚踝的骨头,只得使劲地揉捏几下来缓解疼痛。
这一圈走下来挺舒服的:空气还是很热,不过阳光已经没那么灼人了。蜜蜂在黄色的长茎花朵里嗡嗡飞舞。成百上千只蝉齐声鸣唱着。远处有一排瘦高的象征死亡的柏树,为眼前这片风景添上了深绿色的羽毛状的笔画。
挖掘机脑袋探在地里,像在啃草一般。我小心地走在属于艾丽斯家的这一侧,而且尽量把脚步放轻,但并没有听到那只看家狗的动静。站在门边,勉强能看见在一个临时的铁皮小屋下面,有个黑色和黄褐色相间的阴影趴在地上,腿和尾巴耷拉在一边。跟它的吠叫声相比起来,这只狗的体形要比我想象的小些,而且瘦得可怜,都能看见一根根的肋骨。“可怜的狗。”我嘴里念叨着,小心翼翼地翻过大门。从门上跳下来的那一刻,门上的栏杆被晃得嘎吱嘎吱响,那只狗蹿起来,朝我飞奔过来,脖子上的铁链被绷得直直的。它又开始不停地吠叫起来。我返回房子这一路上都能听见它的叫声。
我躺在泳池边的床上睡着觉,突然一下子惊醒过来。
空气中一股麝香味,密密麻麻的虫子飞来飞去。太阳早已落到了山背后,泳池也变成了蓝黑色。
回到露台,我知道出事了。他们全都回来了。安德鲁和蒂娜尴尬地站在那儿,艾丽斯坐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把椅子上,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她的裙子被里面的泳衣给浸湿了。
“天哪,你还好吗?”一看见她的脸,我立刻说道,“你生病了吗?”
我抬脚走上前去,可安德鲁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我。“她没事,”他说,“我们已经处理好了。”
“怎么了?”
安德鲁说:“没事,她只是受了点惊吓,仅此而已。”他语速很慢,声音很镇定。他好像是在敷衍谁,我以为是我,但想了想或许是艾丽斯也不一定。艾丽斯周围的空气中有种紧张感,好像他们都怕她似的,又像是怕刺激到她。每句话、每个动作,似乎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安德鲁转身把手放在艾丽斯肩上。“深呼吸几口,”他说,“对,再来。你得冷静下来,这很重要。”
“我知道。”她拍拍安德鲁的手,然后把手放在他手上没有拿开。
“可怜的艾丽斯。”蒂娜说。她站在厨房门边,身后的灯亮着,头上围着一群蚊子。“我去泡点茶,”她说,“我看我们都需要喝口茶缓缓。”
她刚一转身,艾丽斯微微动了动脑袋吻了一下安德鲁的手。蒂娜没有看见,可我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很不高兴。我很想揍安德鲁一拳,但我强忍住,说了一句:“你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德鲁拿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艾丽斯看见一个人,”他说,“长得很像贾思敏。”
“我们两个都看见了,”艾丽斯说着,抬头看着他,“对吧?这次我们两个都看见她了。”
“是的。”
艾丽斯翘起椅子的前腿,手紧紧抓着桌边。“就在那个小超市里。人特别多,那个男人举止很怪异,对吧?”
安德鲁点点头。
“他不停地沿着货架走来走去,一会儿走出商店,一会儿又进去。我觉得很好奇,于是留下安德鲁在那儿排队,我走到店外去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接着就看见了那辆车,是什么车来着?”
“是辆淡蓝色的标致205,两门掀背的。”
“那车就停在店外面,在等着那个男人,火都没熄。他从店里跑出来,把偷来的食物从车窗扔进去。驾驶座上有个女孩。我看见她了,她……她就坐在那儿。”
说着她又翘起了椅子的后腿。
“你跟她说上话了吗?”
“我走到车边上隔着车窗想跟她说话。我很冷静,对吧?安德鲁?我很冷静了,你不觉得吗?我真的很冷静。”
安德鲁再次点点头。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但她不回答我。她把手放在车喇叭上,那个男人冲了出来,把我撞到一旁,然后他们就跑掉了。”
“他们可能以为你要报警。”我说。
“因为我知道她是谁啊。”
“是因为他们偷了东西吧。”
“不对,保罗。不是因为这个。”
她看着我,眼里满是不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想了。也许她真的看见了贾思敏,也许没有。但谁都知道她有多想找到她。我心里一阵柔软,一股强烈的欲望袭上心头,迫切地想要解开她湿漉漉的裙子,剥掉里面的泳衣,把她抱到床上。
“怎么了?”她说,“你在想什么?”
“没有。那你记住车牌号码了吗?”
“嗯。”
“那你应该打电话给警察。”
“我也不确定……”
“加夫拉斯并不一定次次都把艾丽斯看见的东西当真。”安德鲁说。
“但我们可以查出那辆车的车主是谁啊。”
他摇摇头。“没有意义。多半都是偷来的,或者是没注册的。说实话,他们看上去生活得不太好。你懂的,就是瘾君子、嬉皮士那样的。”
“嬉皮士那样的?”我转身问艾丽斯,“你之前不是告诉我说岛上有个很大的嬉皮士群体吗?你不是说你觉得贾思敏可能在那儿吗?”
“是啊。”她怀疑地说。
“好吧,也许我们该去那儿看看。”
“很远的。”
“我知道,但如果有机会……?”
那个女人当然不会是贾思敏,可跟艾丽斯独处一日正是我目前所需要的。我想要把她带离安德鲁身边。我们可以趁机增进一下感情,我可以跟她聊聊路易斯,帮她做正确的事,我要把她真正变成属于我的女人。“要不我们明天就去,你和我,我们去打听一圈?”
艾丽斯用手指按着额头。“安德鲁,再给我看下照片。”
“你有照片?”我说,“我能看看吗?”
安德鲁摆弄了几下他的手机,然后递给了我。我在桌边坐下来仔细端详那张照片。照片画质很差,是隔着挡风玻璃拍的,所以人的脸很模糊,但我一眼就看出那不是贾思敏。首先那个女的看起来年龄大了些,她大概不到三十岁,长长的椭圆形脸,透着灰褐色的金发梳着中分,下嘴唇下和一侧鼻翼上各有个黑色的钉。纤细的胳膊往前伸着扶在方向盘上,腋窝和背心袖口之间敞着大缝。我在屏幕上滑动手指把她的脸部放大。她脸上的表情,不像合成照片上的成年贾思敏,倒是很像那张家庭照片中那个系着印花头巾的十四岁的贾思敏,一样叛逆,却又一样脆弱。就是因为这个,艾丽斯才认错人的吧。
“看见了?”艾丽斯说,“看见了吗?”
“嗯,看见了。”我说,“这照片很有用,明天我们可以带上。”
我用手指滑动了一下iPhone的屏幕。下一张照片上还是那个女孩,不过只拍到她的后脑勺;再下一张是斜着拍的车子挡泥板特写;最后一张是车子远去的背影。我又把相册往回翻,一一翻过挡泥板、后脑勺、模糊的女孩。翻到这儿我继续往回翻了一页。前一张照片上不是超市那个女孩,或是那辆车,照片上的人,是我。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照片是之前在海滩上拍下的。照片中我站在鹅卵石滩上,右手边是高大的树,前面是大海,我面前其他人正把船推回水里。而我的眼睛,锁定在黛西身上,她弯着腰,我正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条亮粉色三角比基尼泳裤。
老天,我被逮了个正着。
“谢了,”安德鲁在我身后突然说道,“要是看完了就把手机还我吧。”
还好,在被艾丽斯看见之前,他就从我手里拿走了手机。
晚餐时气氛很凝重。艾丽斯和蒂娜都一言不发,安德鲁则动不动就威吓几个孩子。菲比因为没去成俱乐部所以气鼓鼓的,为着路易斯的餐桌礼仪找碴儿跟他吵了一通。阿奇对意大利肉酱面略有微词,惹得安德鲁一下子怒气冲天,跳起来一把把他儿子从椅子上拽起来。“回你房间,不许出来!”他低声怒吼道。
“别冲动。”蒂娜小心翼翼地说。
“该教训教训他了。”
“现在不是时候。”
“我这是在帮他。”
终于到了吃完饭收拾桌子的时候,我庆幸不已,主动请缨清洗碗碟。“你们谁也别动啊,今天我来收拾。”
“你真好,谢谢,”艾丽斯说,“我实在没力气了。”
站在厨房水槽边上,我时不时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不过听不太真切。他们还在说着今天这件事。这次是艾丽斯在说话了,声音几乎有些哽咽:“可是蒂娜,这次真的不一样。”
“我知道。可你得当心点,我是为你自身的健康考虑。”
蒂娜又拿了一些杯子进厨房。
“看来她以前也这样过。”我说。
“是啊,可怜的艾丽斯。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当然,她也有可能是对的,所以……”
她抓起一条抹布,我又从她手里拿了回来。“别管了,”我说,“一会儿我来擦干。”
等我走出厨房时,艾丽斯不见了踪影。几个孩子在我的吸烟专区玩着扑克牌。只有蒂娜和安德鲁还坐在桌边,一边擦拭洗净的酒杯,一边悄悄地说着话。看见我走过来,他们停了下来。远处又传来狗叫声。
“没什么事吧?”我说。
“嗯。不过今晚湿气有些重啊,对吧?”安德鲁回答说。
“还有那只该死的狗。”他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知道艾丽斯去哪儿了吗?”我问蒂娜。
“我想应该是去睡觉了。”
艾丽斯趴在床上,衣服没脱,眼里泪汪汪的,很顺从。看来,我今晚的表现很好,主动清洗了餐具,还回避了争执。有时候就是这样,你需要做的只是保持低调而已。我把她拉过来面对着我,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痕。我撩起她的裙子将其从她头上脱去,顺着胸部脱下她的泳衣,然后嘴巴沿着她身上的晒痕吻下去,她没有拒绝。
她双臂举在头上,脸埋进枕头里。“蒂娜觉得我认错人了,我知道她一定是这么想的。也许我们不应该去埃皮塔拉。这样做也许很蠢。”
我停下嘴上的动作,说道:“还是值得去调查一下。你跟伊冯娜保证过要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来寻找贾思敏的。你就想象一下,要是那个女人真的是贾思敏呢,那会有多棒啊。”
她放下双手,捧着我的头把我拉上去,然后用极其炽热的眼神望着我的眼睛。“安德鲁说他会陪我一起去。但你为什么对这事这么热心呢?”
“如果她真的是贾思敏,我希望你找到她的时候我能在场。”
她似笑非笑地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比想象的更在乎你。”
她就那样看了我很久,然后说道:“真希望你不是在哄我。”
“谁也没有哄你。”说完,我用嘴巴封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居然奇迹般地成功了。
凌晨时分,我又醒了。那只可怜的狗又在不停地叫着,那难以忍受的叫声划破了夜空。被蚊子叮咬的包一阵刺痒,像虫子在我皮肤底下爬行似的。我感觉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艾丽斯在屋里走动,可我翻身确认了一下,她在我身边沉睡着,温热的身体,还有柔软的发丝,就紧紧靠在我身旁。
我比艾丽斯先醒来,快速冲了个凉,轻手轻脚怕吵醒她,穿上了长裤和系扣衬衫,今天要开车去岛另一头的村子里跟一个偷东西的嬉皮士当面对质,穿这一身比较得体。
艾丽斯还在睡着,湿润的头发散开在枕头上,嘴巴微张着。
房子外面,工地上的建筑工人又开始打洞和搅拌水泥了。年轻人也都醒了。菲比穿着一件棉布裙子坐在小路顶上啃着一大块面包。她脚下聚集了一堆蚂蚁,费力地慢慢搬运着落在地上的面包屑。弗兰克在厨房里拿着一条茶巾歇斯底里地拍着一条橙色的大虫子。路易斯打开冰箱的门盯着里面看。他今天脸色看起来好多了,但脸上的斑点好像更多了,不过我看不太清楚。他拿出一罐花生酱,拧开盖子,正准备伸手指进去蘸的时候看见了我,于是立刻红着脸转过身去找勺子。说到底他也还只是个孩子。虽然性格别扭又爱惹麻烦,觉得难堪了就爱发火,但他归根结底只是艾丽斯的儿子,不是个强奸犯。
等我端着杯咖啡来到露台上,看见艾丽斯正站在她的卧室门前跟安德鲁说着话。她已经穿好了衣服,是一身夏装,脚上是高帮帆布鞋,头上戴着一顶软塌塌的草帽;而安德鲁光着脚,穿着一件毛巾布睡袍。我听见她说:“不,他很坚持。”看见我,她表情一变,“他来了。你想跟我一起去对吧,保罗?安德鲁说他可以跟我去,不过我在跟他说他不用去呢。”
我果断地把咖啡杯往桌上当地一放,说道:“我陪你去。”
安德鲁高挺着胸脯朝我走过来。今早他下巴上全是胡楂,但是一块一块的不均匀,跟老头一样。“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开车去那么远。”他咬牙切齿地说。
艾丽斯已经转身去了菲比那边。“她又不是小孩子。”我说道。
他的脸凑到我面前,嘴里口气有些难闻,略微有一股菊苣的味道:“她现在很脆弱。”
我的手放在背后,攥紧了拳头。
“这样吧,”我说,“你把租车的手续给我,我给租赁公司打电话。他们肯定能把我添加到保险下面的。”
施工机械的嘈杂声突然停了一会儿,空气似乎突然变得甜蜜起来。
艾丽斯抬起头,说道:“你太聪明了。”
安德鲁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要吐了一般。
“这下不用慌了吧。”我说道。
等了好一会儿,安德鲁才找到了正确的电话号码,我走到外面找了个有信号的地方,假装打了个电话,把我的驾驶证号码和付款信息告诉给了租赁公司接线员。
这一路路况不太好,要两小时车程。我们经过了几个散落的村子,有些老人在树下玩着骰子,然后车子开始缓缓沿着山路上行,车窗外的景色慢慢变得荒芜,一幅未经开垦的蛮荒景象,裸露的岩层从草皮下钻出来。我们在车里播放着那盘合辑,还时不时跟唱两句,有纸浆乐团的、绿洲乐队的,还有优美南方乐队的歌。我按了一下开窗键,车窗全都缓缓地降了下来。
“安德鲁总是坚持要关着车窗,好让空调制冷效果更好。”说着,她转过脸去迎接扑面而来的热风,脸颊边的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不过这样也挺不错。”
我随着音乐的节奏点了点头。
这辆车块头很大,视线不太好,我得集中精神,尤其是山路上,要留意突然的回头弯和让人眩晕的陡坡。有一次,突然不知从哪儿蹿出一辆货车朝我们猛冲过来,我一脚急刹车,艾丽斯一下子从座位上往前扑了出去。“抱歉,”我说,“我不想杀了我们俩。”
“我也不想。”
她今天看上去冷静了许多,心情较之前也好了很多,我想,重新掌控局面让她轻松不少。我感觉到她传达来的爱慕之意,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通过了某种测试。我本打算跟她聊聊路易斯的事,不过现在难得有独处的机会,我就改了主意。我迫切地想要讨她开心。她看起来已经做好了这趟行程可能会无功而返的思想准备。“你是在迁就我吧,”她一度说道,“你们都是。我只是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这样伊冯娜才能死心。不然她永远没法翻过这一页。一想到明天就这样‘空手’去机场接她,想到她脸上空洞的表情,我就很难过。”
“跟我说说贾思敏失踪当晚的情况吧,”我说,“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她一脸苦相地说:“那天真是太糟糕,太可怕了。我们那时候也刚到这儿,那次行程是蒂娜和安德鲁安排的。当时一切都是他们在打点,为了照顾我,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可那时候哈利刚去世两个月,我整个人一团糟。抱歉……”她摇摇头说,“我怎么一直在说我自己。我不该光说自己的。”
“没事,接着说,我想听。”
她叹了口气。“失去亲人后那种悲痛就像是恐慌发作一样。你很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可一旦有人陪之后,你又会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逃离,想要独自待着。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个是因为这两种情绪总是捆绑着出现。我那段时间整个人状态很差。那天晚上,我们卸下行李之后,去乔治餐馆吃晚餐。我们喝得有点多了,不过,蒂娜没有。她保持着清醒,把孩子们送回了家。他们那时候还很小。我和安德鲁正跟隔壁桌的一对法国夫妇聊着天。接着你闯了进来……”说到这儿,她看了我一眼。
“啊,对。”
“你比我们醉得要厉害多了,一直大喊大叫还唱歌,总之很讨人厌就是了。”
“那晚我们都在各自演出自己的那场戏罢了。”我说。
“安德鲁把你弄走了,可我却突然有些快要崩溃了,我必须得从所有人身边逃开,得自己一个人待着,于是我离开了,把安德鲁扔在了那儿。可我走到半路上,想起我的毛衣忘在椅背上了,于是我又开车回去,结果最后又跟安德鲁和那对法国夫妇多喝了几杯。过了没多久,伊冯娜跑到那条街上,大喊说她女儿不见了。周围的希腊人和游客都聚集过来,可没人会说英语,就因为这个我才牵扯了进来。我想尽办法安抚她,告诉她不会有事的。后来警察来了,还派出了搜索队……”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了下来。
“你已经尽力了。”过了一阵,我说道。
“我做得还不够,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她。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她那天跟卡尔大吵一架之后从公寓跑了出来,因为他不允许她穿成那样出门。他们发生争执的时候伊冯娜正在洗澡,当她知道发生什么事之后,就立刻出来找她,坚决要把她带回家。他们当时住的公寓楼就在现在德尔菲诺斯度假村所在的位置,他们沿着海滩和公路一路找到了港口,夜总会和酒吧也都找过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那种感觉太可怕了,菲比刚会走路那会儿我曾经跟她在一个百货商场里走散过,在那种情况下你会惊慌失措,完全丧失理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警察大概认为她是跟你之前提到的那个男朋友一起跑掉了,第二天早上就会回来。”
“是的。可是没有什么男朋友出现,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贾思敏。”
我说:“不过,也很难说,兴许我们今天就能找到她呢。”
她转过头看着车窗外,说:“是啊。”
道路慢慢变得平坦起来。艾丽斯似乎很渴望换个话题。她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安德鲁。我直视着前方,回答她说我觉得安德鲁对她的身体有所企图。她听了大笑起来。
“我说错了吗?”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而且淡漠,“我感觉你们之间好像有点什么。”
“你吃醋了?”
“对,我想是的。”
“好吧,这也太离谱了。”
她伸出手指弹了下我的肩膀,然后又望向窗外。我感到一阵尴尬,好像心事都被暴露了出来,为了掩盖过去,我跟她说了说我有多喜欢蒂娜。“是啊,她很完美,对吧?”她问我觉得霍普金斯家的几个孩子“怎么样”,这个问题我回答得非常巧妙,我说我觉得她的孩子更有活力也更有趣,阿奇那孩子很乏味,菲比的魅力和美貌让黛西相形见绌。
“但黛西的学业要好得多……”她带着引导的语气说。
“可是情商才是最重要的。”我说。
“没错,”她满意地说,“而且黛西有时候会有点轻佻。”
“她确实会有点过度自信。”
从眼角的余光,我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家长们的争强好胜真是令人惊叹,他们最喜欢听到别人的孩子被贬低,就算是朋友的孩子也一样。
“听我说,关于路易斯。”我感觉时机不错,于是说道。
“路易斯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开车把他带回来。他回来的时间比你跟警察说的要晚。”
她笑了。“可怜的路易斯,他喝得烂醉。我跟他保证了不告诉别人。要是被两个女孩知道了,她们会折磨死他的。不过那会儿还早呢,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把你吵醒了,两个女孩还没回来。”
“我以为女孩们都回来了呢……我以为……”我赶紧打住了。我不能承认我知道她们回来了,因为那样就等于承认我在泳池偷窥了她们。“噢,也对。”我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你刚刚说的情商的事挺有趣的。上学的时候弗洛莉从来都比我聪明,正因如此她进了剑桥,而我上了布里斯托尔。但她的实践能力很差,一点方向感或者空间意识都没有。我常常得借给她东西,或是去失物招领处帮她找东西。她比较难交到朋友。”
我发觉自己紧张起来。我又想起来一些关于弗洛莉的细节。她给我写过一封信,内容我记不清了,当时我只是大略浏览了一下就扔进了垃圾桶。“可怜的弗洛莉,”我说,“没记错的话,她相当敏感。”
“是啊。”
“她没结过婚、没生过小孩吗?”
艾丽斯看了我一眼,又回头看向窗外。她皱了皱眉:“没有。”
“她去世的时候有工作吗?”
“没有,她搬回家住了。”
“那太可悲了。”我说道,心里想着:“他妈的,这不就是我吗?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没有工作,还跟老妈住在一起……”“我很遗憾,自杀对活着的亲友来说实在太糟糕了。”
“是的,我懂。”
她看着窗外,不再说话。我想找点更愉快的话题来聊聊,不过此时要完全跳过弗洛莉的话题似乎有点不合适。“你去过她有一年的生日派对吗?”我考虑了一会儿,说道,“在学者花园办的。”
“我去了。”
我看了她一眼:“也许我们当时遇到过。”
“我们的确遇到了。”
车子轮胎碾过一个石块,我向后看了一眼。“那我应该会记得啊。”
“保罗·莫里斯,关于你,有一件事我很了解,”她说,话里似乎有种特别的情绪,“那就是你只记得你想记住的事。”
埃皮塔拉在海岛的西海岸,这里的风更大,海面也完全不同,海浪从远处涌起,慢慢朝着海滩翻滚而来。海滩上的沙子颜色更深,几乎接近灰色。
村子的布局十分散乱,一排房屋和酒馆从一条灌木丛生的狭长的海滩延伸上去。这地方给人一种所有人都居无定所的感觉,四处悬挂着许多招牌,上面用英、法、德三种文字写着“客房”两个字。海滩靠近主路入口的一头,被用于传统的观光接待,摆上了一排排折叠起来的日光浴床和破烂的黄色阳伞,而在海滩另一头,已经支起了一片临时露营地,有各种各样的帐篷,垃圾桶倾倒在地上,里面的垃圾撒了一地,几棵树下停着两辆支着雨棚的面包车。这地方又热又脏。小孩子们在水里玩耍着,遍地都是四仰八叉的棕色的躯体,就像晒太阳的海豹一般。几个女人铺开浴巾,摆上用来出售的首饰,还替人编发辫。
我们把车停在了主路边的一个小停车场里,然后朝一家酒馆走去,酒馆的老板跟艾丽斯认识,是个从1980年起就一直居住在帕罗斯的英国女人。她走到酒馆后面想看看老板在不在那儿,我坐在一条狭窄的背阴的门廊上远眺着海滩,一个梳着油亮的黑色背头、蓄着整洁胡须的年轻服务生帮我点了杯咖啡。风很大,桌上的塑料桌布被吹得一次次地挣开金属桌布夹子掀起来。艾丽斯跟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金发女人从一扇门里走出来。“保罗,这位是尼基·斯滕豪斯,”她说,“她以前住在圣斯特凡诺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是CV旅行社的销售代表,不过后来她嫁给了西奥,他们就搬到这儿来经营他的家族生意了。”
我站起来跟她握了握手,顺便打量了她一番:她像是伦敦上流小姐和嬉皮士的结合体,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穿着一条衬衫裙,但耳朵上又戴着荡来荡去的巨大的耳环,手腕上手镯叮当作响,脖子上还挂着一串贝壳项链。她脸上有些皱纹,晒得有点过黑,不过在她的举止动作中有一种放荡的感觉,从她两腿分开的站姿来看,或许床上功夫相当不错。
“这么远一路过来辛苦了,我知道,艾丽斯一定很感激你。”她说道,我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一口浓浓的伦敦周边各郡的口音。说话时,她依然握着我的手,专注地凝视着我的脸。
“尼基觉得她认识我之前看到的那个女孩,”艾丽斯说,“但她说她是新来的,今年夏天刚到这儿。”
尼基放开我的手看着艾丽斯。“我估计她应该是德国人。”她说。
“但你也没法确定吧。”
“只是因为她跟冈特同居来着,他来这儿有一阵了。那辆车不是他的,是去年夏天被扔在这儿的。有个长期住在这儿的人花了一冬天把它修好了。我想他们共用那辆车。”
“你喝口咖啡吧。”艾丽斯对我说。从到了这儿她就一直站着。“他们就住在最后那辆露营车里,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
我放下杯里的沉渣站了起来,撇撇嘴打了个响指,表示我已经休整好了。不过效果好像有点不太对味,显得我有点过于轻佻了。我有时候老爱忘形。
我们慢慢走近那片露营地,大麻和石蜡的气味,混杂着食用油和煤渣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浓烈。一个留着白色“骇人”长发髻、一口曼彻斯特口音的女人从海滩朝艾丽斯走来,问她要不要做个脚部按摩。“不用了,谢谢你。”艾丽斯看也没看她就回绝道。她精神紧绷着,非常不自在。
排在最后的那辆露营车没那么复古,更像是个移动房屋,白色的,四四方方的,上面有加长的屋顶,外面的桌子周围摆放着三把塑料椅子。地上有个烧烤架,四周散落着一团团用过的厨房纸巾。车轮边上躺着两只瘦瘦的猫。
这儿有了遮挡,风没那么大。空气中有股扑鼻的腐烂蔬菜和大麻的味道。
前面的门敞开着,不过艾丽斯还是敲了敲门。“你好,”她喊道,“有人在吗?”
车子微微晃动了几下,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一个女人来到门口往外看。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贴身棕色T恤裙,没有衣袖,也没穿胸罩。两腿和腋下都毛乎乎的。她的头发束在脑后,编了条长长的辫子,脸上有两颗黑色的铆钉,一颗在鼻翼,另一颗就在下巴中间。她有可能就是安德鲁照片里的女人,但我不太确定。
“你好。”
艾丽斯盯着她,用力吞了口唾沫。“贾思敏?”
那女人后退了一步,绷起脸,嘴角耷拉着。“你想干什么?”她说。
艾丽斯伸出双手。“我是来帮你的,”她低声说,“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那女人大笑起来。“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叫什么名字又不关你的事。”她说。
她说话并不是英国口音,而且凑近点看,我能看见她的额头和嘴角有一道道皱纹。我想的没错,她的确不止二十四岁,甚至有可能已经三十岁出头了。
“我在超市看见你了,”艾丽斯说,“在岛那头的超市,在圣斯特凡诺斯。”
那女人把手放在门上,用力地一推,门就要关上了。
艾丽斯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一看,这是个展示我的魄力、显示我的决心的好机会,于是快步上前,及时拦住了门,手掌一把拍在门上。门被弹了回去,那女人发出一声惊叫。
她蹲在地上,手扶着额头,血不停从她鼻子里滴出来。
“噢,天哪,”艾丽斯喊道,“她还好吗?”
我弯下腰,伸出手想安抚一下她,那女人一下子躲开来,一脸的厌恶和恐惧。她尖叫着用英语和其他语言(可能是德语,也可能是荷兰语)朝我骂起脏话来。
一个四肢瘦长,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的高个子男人从海滩那边跑了过来,为了能在沙地上跑起来,他膝盖微微弯曲,脚稍稍外八字。“格里塔。”他喊着,跑到车旁边以后猛地加速冲过来。他的拳头雨点似的落在我身上,“你他妈要干吗?”
我举起手想推开他。
“对不起,对不起!”艾丽斯喊道,“这是个意外。他不是有意的,是门撞到的。我们只是想问她几个问题。”
“我没想伤害她。”我说。
那个叫格里塔的女人站了起来,放下裙子。她拿起一条茶巾按住鼻子。“你疯了吗?”她说。
“我没有。”我说道。我伸出双手做出求和的动作,又往前走了几步。“我们只是在找一个叫贾思敏的英国女人。我们以为你可能就是她,只是想跟你谈谈而已。对不起,对不起。”
那男人撞开我,爬进了车里。他搂着女人的胳膊,拿开茶巾查看她的鼻子。“我要报警,你这禽兽。”
“不,你不会的,”艾丽斯沉着地说,“因为你们是小偷。”
“这儿没有什么贾思敏,”他说,“别来烦我们。”
艾丽斯已经准备离开了,可我想抓住最后的机会来给她留下个好印象。我想起在艾尔康达看到的那张海报上写的一个细节,于是又跳上了车子的台阶。“我能看看你的肩膀吗?”我问道,“你肩上有没有一道伤疤?我们要找的贾思敏身上有道伤疤。”
那女人瞪着我没回答。我没有多想,直接把手伸向了她的衣领。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两只结实的手臂拦胸抱住我,那个短裤男把我斜着从车里甩了出来。我伸手撑地以免摔倒,结果擦破了手掌的皮肤。
“疯子。”说完,那女人砰地关上了门。
我们回到家时,警车就停在房子外面。
艾丽斯的手放在我腿上,她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我一路都极其小心,怕弄醒她,在弯道的地方都注意减速,还特意避开路面的坑洼。当我们开上最后一段车道时,她已经醒了,我正想好好利用下我们之间这种亲密感,邀请她单独出去晚餐,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下了车。
我跟着她来到露台,加夫拉斯正挨着桌子坐在安德鲁和蒂娜中间。两个女孩也在那儿,身上还穿着泳衣,脚放在椅子上,不停拨弄着脚指甲。没见到几个男孩的影子,不过能听到游戏机里打仗和爆炸的声音从房子里边传来。
“坐吧,不用起来。”艾丽斯说。
加夫拉斯还是站了起来,微微弯腰打了个招呼:“麦肯锡太太,你好。”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衬衫,袖子卷到了胳膊肘处。“我听说你开车出去转了转。”
“是的。我们去埃皮塔拉拜访了一位老朋友……我……我们……”她支支吾吾地说着,我知道是为什么,她是觉得很难堪,自己又一次徒劳而返,又一次弄错了。
我走上前,用身体护住她:“艾丽斯很好心带我去岛上逛了一圈。”我伸出手,说道,“我是保罗,保罗·莫里斯。不知我们是否见过。”
他抬起眉毛跟我握了握手:“你看上去很眼熟。”
“昨天我也在酒店。”我说。
“啊。”他点点头,扭头看向艾丽斯。“这也是我今天的来意。麦肯锡太太,之前听您提起你们同行的人中有人在强奸案发生当晚也在那家俱乐部,我是来跟踪这条线索的。我刚才在询问菲比和黛西,看看她们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艾丽斯又开始拨弄脑后的头发,她一紧张就会不停地用手指拨弄那几缕头发。“对,是的。”她说,“有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安德鲁不停地按着手里的黑莓手机,说道:“没什么有用的。”
菲比打了个哈欠。“我们走得太早了。不过我们刚刚在说绝对不可能是那个叫萨姆的男孩干的。”
“不过你应该问问路易斯,”黛西接着说,“我想他跟那男孩说过话。”
加夫拉斯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说的那个男孩已经被释放了。他有不在场证明,他姐姐那晚去接他回家的。所以,误会一场而已。你说的路易斯是……?”
“是菲比的弟弟。”
“哦?”加夫拉斯突然一脸警觉,“他也在那家俱乐部?在强奸案当晚?”
艾丽斯迅速朝着发出枪战声响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立刻转回头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德鲁就说道:“路易斯走得比女孩们还早呢。我倒很乐意让他放下电玩出来好让你多问问他多了解一下,不过没太大意义。我们只是在刚入夜那会儿让他去喝了几杯,然后就把他带回家了,那会儿离十二点还早得很。”他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说,“他才十六岁,估计都不太懂这些。他大多数时间都躲在角落里玩《糖果粉碎传奇》。”
我的目光在安德鲁和艾丽斯之间移动。艾丽斯微微有点脸红。是在为安德鲁坚守谎言而高兴吗?这有这么重要吗?如果路易斯当时都醉成那副德行,那他也算不上个有用的目击证人,而且真要犯案也不太可能。可即便如此,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
“我明白了,”加夫拉斯说,“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别打扰那孩子玩他的杀人机器了。”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只有我笑不出来。
“她怎么样了?”我问道。
加夫拉斯看着我,一脸迷惑。“谁啊?”
“劳拉啊,就是那个被袭击的女孩。她还好吗?”
他眯着眼睛看我。“你跟劳拉·克拉切特很熟吗?她是你朋友?”
“不是。我只是偶然听到了她的名字,仅此而已。”
“你真善良,莫里斯先生,还会关心她。”
安德鲁微笑说:“我们的客人总是对年轻女士的一些小细节特别上心。”
加夫拉斯点点头。“她已经接受了最好的照料,也正在尽力协助我们调查。莫里斯先生,在她被袭击当晚你在那家俱乐部吗?”
“没有,”我摇摇头笑着说,“我太老了。”
“我明白了。”他说。
“你说‘协助’是什么意思?”艾丽斯说,“她看见袭击者了吗?”
“她没看见。”
“你觉得这是有预谋的吗?”安德鲁问,“还是激情犯罪?”
“这我还不能说。”
我问:“那女孩知道袭击者大概的年龄吗?”
加夫拉斯看着我。“问题就问到这儿吧。”他转了转肩膀,放松了一下肌肉。“你们都不用担心,他跑不了的。”
在那之后,二人亲密晚餐泡汤了。蒂娜又做了意大利面,这次配上了金枪鱼罐头,实在是比我在大学里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难吃。里面本该放些橄榄,可艾丽斯在超市里买错了,买成了那种未经加工的橄榄,又生又硬,跟子弹一样。“没关系,”她合上罐头盖子,“回头找点别的用处。”
我们都在露台上坐下来。气氛有些凝重。可以肯定安德鲁和蒂娜又吵架了,艾丽斯脑子里一直想着伊冯娜和卡尔马上要到达的事。而我在为路易斯而担忧。我仔细观察着桌子对面的他,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大男孩,相比起他那个还在发育的大脑,他的块头有些太大,脸上还在经历所谓的青春期剧变。他右手拿着叉子大口往嘴里塞着食物,像在显示他太有男子气概,已经突破了传统礼仪的束缚似的。可当黛西让他帮忙倒杯水的时候,他笨手笨脚地把水洒到了桌上,接着脸一红,又变回了一个腼腆的小男孩。
天气还很热,而且一如既往地潮湿,大家讨论着要不要在泳池来个“午夜畅游”。艾丽斯坚持要收拾碗碟,“去吧,”她摸摸我的肩膀说,“你今天也辛苦一天了。”安德鲁自告奋勇帮她擦干餐具,我们其他人都下到泳池边,打开了池底的灯。
蒂娜心情不错。“你们在埃皮塔拉没什么收获,真是遗憾。不过我早就提醒过你了。”
“是啊,很可惜。不过,还是值得一试。”
“我们今天挺想你们的。”她把桌上的一片树叶拂向了泳池里。“至少安德鲁很想。”
我看着黛西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头发滴着水,她性感的身体在LED灯的照射下反射着白花花的光。可这次,我居然没什么感觉。
“安德鲁和艾丽斯怎么这么久还没来?”我说。
“他们肯定一会儿就会下来了。”
可我没法安静地在那儿等着。我跟蒂娜说我忘了拿烟,然后爬起来往房子走去。
他们俩坐在我的吸烟专区,一定以为大家都看不见他们,以为自己很安全。安德鲁搂着艾丽斯的肩膀,手指紧扣着她的上臂,下巴放在她头顶。想到他粗硬的胡楂戳在艾丽斯柔软的头发上,我气得直发抖。
他们没看见我。艾丽斯低着头,安德鲁也闭着眼睛。他们悄悄地说着话,我看见她的嘴唇在动。他们没听见我靠近,其实,我一路从泳池爬上来都刻意尽量把动作放轻了。
这一刻是见不得光的,这不是朋友之间的亲密,而是种更阴暗、更危险的关系。
我死死地咬着牙,拳头紧攥着。
我这样吃醋很愚蠢,不是吗?
我感觉就像下身被狠狠踢了一脚似的。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很想大吼两声,很想打一架。可最后,我只是默默地转身,悄悄地沿着原路返回了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