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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人与海

他是一位老人,独自在湾流的一艘小船上打鱼,如今已经是第八十四天,却一条鱼也没打到。头四十天的时候,有个小男孩和他做伴,因为这些天里他们一无所获,男孩的父母认为这个老头肯定是“走霉运”了(这是形容倒霉的最坏的一个词),于是让男孩跟着另一艘船出海,而他们第一周就钓到了三条大鱼。看着老人每天空空如也的小船,男孩感到很伤心,他总是跑来帮老人拿卷起的钓丝,收起钓钩、渔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那张帆用四个面粉袋打了补丁,收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好似一面投降的白旗。

老人瘦弱憔悴,脖子后布满深深的皱纹。太阳光在热带海洋上的反射使他的脸颊上长出了褐色的疙瘩,这些疙瘩从脸颊一直蔓延到手臂上。他的双手因为长年用绳子拉大鱼,留下了深深的伤疤,但是,没有一块疤是新的,它们就像无鱼的沙漠里被腐蚀的地方一样苍老。

他身上的任何地方都备显老迈,唯独那双眼睛,如大海一样湛蓝,透着一股愉悦和不认输的劲儿。

“圣地亚哥,”男孩从系船的地方爬上岸的时候,对他说,“我又可以跟您一起出海了,我们家已经赚到了一些钱。”

之前是老人教会了男孩打鱼,所以男孩很爱他。

“不,”老人说,“你现在的那条船很走运,你还是跟他们一起打鱼吧。”

“可是,您还记得您曾经八十七天都没有打到鱼吧,可之后,我们接连三周每天都能捕到大鱼。”

“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不信任我才离开的。”

“是我爸爸让我离开的。我还是个孩子,不能不听他的话。”

“我知道,”老人回答,“你这么做合情合理。”

“他没什么信心。”

“是啊,”老头说,“可我们有,你说是不是?”

“是的。”男孩说,“我请您到露台饭店喝瓶啤酒吧,然后我们再把打鱼的东西拿回家,好吗?”

“为什么不呢?”老人说,“我们都是打鱼人嘛。”

他们坐在露台饭店里,很多渔夫拿老人开玩笑,他却一点儿也不生气。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渔夫望着老人,心里替他难过。然而,他们并没有把感情表露出来,只是客气地谈论着洋流,谈论着如何把钓钩扔进海水的深处,近来不变的好天气,还有他们的见闻。那一天走好运的渔夫已经回来了,他们剖开捕来的马林鱼,平铺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一头都有两个工人扛着,摇摇晃晃地走进制鱼厂,等着冷藏卡车来把鱼运到哈瓦那的市场上去。那些捕到鲨鱼的人把鲨鱼抬到海湾另一端的鲨鱼加工厂里,把鲨鱼用带钩的滑轮吊起来,掏出肝,剥掉皮,肉则切成一片片,等待腌制。

东风吹起的时候,会夹带着海湾那一边鲨鱼加工厂的气味。今天风往北方吹,这会儿已经停息了,所以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气味。露台饭店里阳光明媚、和煦怡人。

“圣地亚哥。”男孩喊道。

“嗯。”老人回答。他手里拿着酒杯,正在回想往年的事儿。

“我去给您拿些明天用的沙丁鱼,好吗?”

“不用了,你去玩垒球吧。我还划得了船,何况还有罗吉利欧给我撒网。”

“我想去。即使不能和您一道打鱼,我也想为您做点儿别的事。”

“你请我喝了一瓶啤酒啊,”老人说,“你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

“您第一次带我出海打鱼的时候,我几岁?”

“五岁。我把那条鱼弄上船的时候,它险些把船撞得粉碎,你还差点儿丢了性命,还记得吗?”

“我记得那条鱼的尾巴拍打得船板啪啪直响,坐板也裂开了,还有您用木棍打鱼的声音。我记得,您把我扔到船头放着湿湿的钓丝圈的地方,我觉得整艘船都在摇晃,您用木棍打鱼的声音听上去就像砍树一样,接着我就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儿。”

“你真的记得这些吗,还是我告诉你的?”

“打从我们第一次一起出海,我就把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老人用他那双经历了日晒风吹的眼睛看着男孩,目光坚定,充满慈爱的眼神。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就会带你出海去冒冒险。”他说,“可是,你是你爸爸、妈妈的孩子,你现在跟的那条船又很走运。”

“我去拿些沙丁鱼来好吗?我还知道从哪儿能搞到四个鱼饵呢。”

“我自己还有今天剩下的,我把它们放在盒子里用盐腌上了。”

“还是让我弄四条新鲜的吧。”

“一条吧。”老人说。他的希望和自信从未消失,这会儿就像乍起的微风般清新。

“两条。”男孩说。

“两条。”老人同意了,“该不会是你偷的吧?”

“偷,我也愿意,”男孩说,“这些可是我买的呢。”

“谢谢。”老人说道。他很朴实,从未想过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卑了。不过,他知道自己已然如此,这并不是一种耻辱,也丝毫不会伤及自尊。

“看这股洋流,明天会是个好天气。”他说。

“您要去哪儿?”男孩问。

“出海,去得远远的,等风向一转就回来。我想天亮以前就出发。”

“我会设法让船主人也驶到远处,”男孩说,“这样,万一您钓到一条特别大的鱼,我们就能去帮您。”

“你的船主人可不喜欢去远地方。”

“是的,”男孩说,“不过,我能看到一些他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一只捕食的鸟,我看到后会让他去追海豚的。”

“他的眼睛那么不好使吗?”

“他快瞎了。”

“这就奇怪了,”老人说,“他可没追过海龟,那活儿才费眼神呢。”

“可是您在莫斯基托海岸(莫斯基托海岸(Mosquito Coast),位于中美洲尼加拉瓜东部加勒比海沿岸,因当地居民莫斯基托人而得名。)捉了这么多年海龟,眼睛不还是照样很好吗?”

“我是个古怪的老头儿。”

“您现在的力气还能对付得了一条真正的大鱼,对吧?”

“我想是的。这里面有很多技巧。”

“我们把东西搬进屋吧,”男孩说,“这样我才能拿网去捉些沙丁鱼来。”

他们从船上拿起东西,老人肩上扛着桅杆,男孩抱着一只木盒,里面装着一盘编得很结实的褐色钓丝、钓钩还有带把儿的渔叉。盛鱼食的盒子和一根棍子藏在船尾下面,那根棍子是用来打晕拖到船边的大鱼的。没人会偷老人的东西,可是,最好还是把帆和沉重的钓丝拿回家,这些东西沾了露水就不好了。虽然老人深信当地人不会偷他的东西,但他还是觉得把渔叉和钓钩扔在船上,实在是对别人不必要的诱惑。

他们一起走到老人的棚屋前,从敞开的门径直走了进去。老人把桅杆和卷起的帆倚在墙上,男孩把盒子和其他工具放在旁边。桅杆就快赶上棚屋高了。棚屋是用大椰子树坚硬的苞壳——一种叫“海鸟粪”的东西——做成的。屋内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还有块用木炭烧饭的空地。在用“海鸟粪”褐色硬纤维的叶子交错平铺的墙上,挂着一幅彩色耶稣圣心图,还有一幅科布莱圣女图。这些是他妻子的遗物。之前那里挂着一张他妻子的彩色照片,可是他拿了下来,因为看着照片只会让他更感孤独。如今,那张照片就放在角落的架子上,用他的干净衬衫盖着。

男孩问:“您有什么吃的?”

“一锅黄米饭和鱼。你想来点儿吗?”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帮您生火吗?”

“不用了,我过会儿自己生,或者干脆吃冷饭得了。”

“好吧。”

其实根本没有网可以撒,男孩记得他们老早就把网卖了,但他们还是每天重复着这种假想的对话。实际上,那锅黄米饭和鱼也不存在,男孩都知道。

“八十五是个吉利数,”老人说着,“你想不想看着我带回一条上千磅(1磅=0.453公斤。)的大鱼?”

“我拿渔网捕沙丁鱼去。您要坐在门前晒晒太阳吗?”

“嗯。我有份昨天的报纸,我看看棒球的消息。”

男孩不知道这份所谓的“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虚构出来的。不过,老人从床下抽出了一份报纸。

“这是佩里科在酒馆里给我的。”老人解释说。

“捕到沙丁鱼我就回来。然后把咱俩的鱼都放在冰上镇着,等早上起来我们一起吃。等我回来,你还可以给我讲讲棒球的消息。”

“扬基队是不会输的。”

“可是,我担心克里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还是对扬基队有点儿信心吧,我的孩子。想想好样的迪马吉奥(乔·迪马吉奥(Joe DiMaggio,1914—1999),美国著名棒球运动员,美国棒球史上的传奇人物,1936—1951年效力于纽约扬基队。)。”

“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还有克里夫兰印第安人队。”

“小心点儿吧,不然看见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袜队都得害怕。”

“您好好研究研究,回头讲给我听。”

“你觉得我们该买张尾号是八十五的彩票吗?明天就是第八十五天了。”

“可以啊,”男孩说,“可您那八十七天的历史纪录怎么办?”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你能找到尾号是八十五的彩票吗?”

“我可以专门要一张。”

“就一张。那可是两块五哪。我们去哪里借这些钱呢?”

“这事容易。我经常能借到两块五。”

“我觉得兴许我也能,但我尽量不去借。一旦借了钱,下一步就得去要饭了。”

“穿暖和点儿,”男孩说,“现在可是九月呢。”

“正是大鱼上钩的季节。”老人回应着,“五月份谁都能当个好渔夫。”

“我去捕沙丁鱼了。”男孩说。

男孩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上睡着了,太阳已经下山。男孩从床上拿了老人的旧军毯,从椅子后围过去搭在老人的肩上。那是一双奇特的肩膀,虽然苍老,但依旧有力,脖子也仍然强健,由于老人睡着了,头向前低垂着,脖子上的褶子反倒不那么明显了。他的汗衫打了很多补丁,就像船帆一样,那些补丁被日光晒得颜色有些斑驳。老人的头部非常老迈,闭着的眼睛更让整张脸显得毫无生气。报纸就放在他的膝上,由于被胳膊压着而没有被风吹走。他光着脚。

男孩悄悄地走了,等再回来的时候,老人还没有醒。

“醒醒!”男孩喊着,一只手放在老人的膝盖上。

老人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回过神来。老人笑了。

“你拿的是什么?”老人问。

“晚饭,”男孩说,“我们吃饭吧。”

“我还不怎么饿。”

“来吧,吃一点儿。您不能只干活不吃饭。”

“往常就是这么干的。”老人说着站了起来,把报纸折好,接着又开始叠毯子。

“披着毯子吧。”男孩说,“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准您只打鱼却不吃饭。”

“那祝你长寿,照顾好自己吧。”老人说,“我们吃什么?”

“黑豆和米饭,炸香蕉,还有一些炖菜。”

男孩把饭菜装在两层的铁盒里,是从露台饭店拿回来的。两副刀叉和勺子放在衣服口袋里,每副都用纸巾包裹着。

“这是谁给你的?”

“马丁。那个老板。”

“我一定得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了,”男孩说,“您就不用再谢了。”

“等捕到大鱼,我把鱼肚上的肉给他。”老人说,“他帮我们不止一次了吧?”

“我想是的。”

“那我就不能只给他鱼肚肉了,还得有别的。他对我们很关心。”

“他还给了两份啤酒。”

“我喜欢罐装的啤酒。”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特伟牌啤酒,我得把瓶子带回去。”

“你真好啊。”老人说,“我们吃饭吧。”

“我已经问过您了,”男孩轻声说,“等您准备好了我再打开。”

“我准备好了。”老人回答,“我得洗洗手和脸。”

男孩心想:“您去哪儿洗呢?村里的水龙头远在路那边,要穿过两条马路才到。我得给他弄些水来,还有肥皂和一条像样的毛巾。我为什么总是这么粗心大意?还得给他弄件汗衫和夹克,好应付冬天,还有鞋和毯子。”

“炖菜做得不错嘛。”老人说。

“给我讲讲棒球吧。”男孩请求道。

“美国联赛里,还得数扬基队厉害。”老人高兴地说。

“他们今天输了。”男孩说。

“这不碍事。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又恢复了最佳状态。”

“队里还有其他人呢。”

“那当然,但有了他就大不同了。另一个联赛里,布鲁克林队和费城队,我肯定选布鲁克林队。然而,我马上就会想到迪克·西斯勒和他在老公园里打出的超棒击球。”

“没人能像他们那样打出好球。他击的球是我见过的最远的。”

“你记得他以前常来露台饭店吗?”

“我想带他去打鱼,但又胆小,不敢去邀请他。后来我让你去请他,可你也太胆小了。”

“我知道!犯了个大错。他也许会跟我们去的。那样一来,我们这辈子就有的说了。”

“我想带着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去打鱼。”老人说,“别人说他的父亲是个渔夫。他以前可能和我们一样穷,也许能理解我们。”

“西斯勒的父亲可从没穷过,他的父亲像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在大联赛里打球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一艘去非洲的横帆船上当水手,傍晚我还看见狮子在沙滩上。”

“这个我知道,您说过了。”

“我们是聊聊非洲还是棒球?”

“棒球吧。”男孩说,“给我讲讲了不起的约翰·J.麦格劳吧。”

“以前他也偶尔来露台饭店,但他一喝酒就变得粗野,说话蛮横,非常执拗。他既喜欢赌马,又喜欢棒球。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口袋里都装着写着赛马名字的字条,他常常在电话里提起一些赛马的名字。”

“他是个伟大的经理,”男孩说,“我爸爸觉得没人比他更伟大了。”

“那是因为他来这里的次数最多。”老人回答。

“如果迪罗榭每年都来这里,你爸爸就会觉得他最好了。”

“到底谁最棒呢?鲁克还是麦克·冈萨雷斯?”

“我觉得他们两个差不多。”

“最棒的渔夫是您。”

“不,我知道还有其他更棒的。”

“哪里啊。”男孩说,“是有些好渔夫,还有些真的很棒,但您是最好的。”

“谢谢。听了你的话,我真高兴。希望别来条太大的鱼让我们对付不了。”

“如果您还像您说的那样强壮,就不会出现这种事。”

“也许我已经不像自己想得那么强壮了,”老人说,“可我懂很多窍门,也有决心。”

“您该睡觉了,这样明天早上才有精神。我把东西拿回露台饭店。”

“那就晚安了,早上我去叫醒你。”

“您就是我的闹钟。”男孩说。

“年龄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人都醒得这么早?是为了让他们的白天更长吗?”

“不知道。”男孩说,“我只知道年轻的男孩爱睡懒觉,还睡得沉。”

“我能记住,”老人说,“我会及时叫醒你的。”

“我不愿意让船主人叫醒我,就好像我比别人差一样。”

“我知道。”

“睡个好觉。老大爷。”

男孩出去了。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上连灯都没点。这会儿老人脱下裤子,摸黑上床睡觉了。他把裤子卷起来,里面塞满了报纸,当做枕头。他把自己裹进毯子里,睡在一张用一堆旧报纸盖住弹簧床垫的床上。

他很快就睡着了,梦到了儿时在非洲的日子。长长的金沙滩、白沙滩,白得直晃眼睛,还有高高的海岬、巨大的褐色山脉。如今每天晚上的睡梦里,他都回到那片海岸,听着海浪的汹涌声,看着船儿破浪而来,闻着甲板上的柏油和麻絮味儿,还有早上微风从陆地带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地上风吹来的味道,他就醒了,穿好衣服去叫醒男孩。今天晚上风的味道很早就吹了过来,可梦里的他知道现在起床太早了,于是继续做梦,梦里看到白茫茫的岛顶从海边缓缓显现,还梦到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海港和抛锚地。

他不再梦到暴风雨、女人、大事件、大鱼、搏斗、角力,甚至妻子。如今,他只梦到一些地方,还有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像猫一样在薄暮中嬉戏,他爱它们,就像爱这个小男孩一般。他从未梦到过男孩。他就这样醒了过来,从敞开的门望向外面的月亮,把卷起的裤子展开,穿上。他走到茅屋外小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打算把男孩叫醒。清晨的寒气让他瑟瑟发抖。不过,他知道,抖过之后身子就会暖和些,而且他马上就要划船了。

男孩住的地方没锁门,他推开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去。男孩睡在第一间房的小帆布床上,借着从外面透进来的淡淡月光,老人能看清男孩。他轻轻握住男孩的一只脚,直到他醒来,翻过身来看着老人。老人点了点头,男孩便从床边的椅子上拿了裤子,坐在床边穿上。

老人走出门去,男孩跟在他身后。看到男孩还有些睡意,老人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说了声:“很抱歉。”

“没什么,”男孩说道,“这是男子汉应该做的。”

他们沿路朝老人建在路边的棚屋走去,黑暗中,有些光着脚的人在行走,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

他们到老人的棚屋后,男孩拿起放在篮子里的成卷钓丝,还有渔叉和钓钩,老人则扛起卷着帆的桅杆。

“想喝点儿咖啡吗?”男孩问。

“我们先把这些东西都放到船上,再来喝一点儿。”

他们在一家给渔夫供应早餐的地方喝着盛在炼乳罐里的咖啡。

“老大爷,睡得怎么样?”男孩问。他这会儿清醒了,虽然还没有完全驱走睡魔。

“很不错,曼诺林。”老人说,“我觉得今天很有把握。”

“我也是。”男孩说,“现在我得去拿咱们的沙丁鱼了,还有您的新鲜鱼饵。我们船上的东西都是船主人自己拿,那家伙从不让别人帮着拿东西。”

“我们就不一样了,”老人说,“在你五岁的时候,我就让你帮我拿东西了。”

“我记得。”男孩说,“我一会儿就回来。您再喝一杯咖啡吧。我们在这儿可以赊账。”

男孩走了,光着脚踩在珊瑚石铺成的路上,朝存放着鱼饵的冷库走去。

老人慢悠悠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一整天的“伙食”,他必须喝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没有胃口吃东西,也就不吃午饭了。他在船上放了一瓶水,这就是他一天的“口粮”。

不一会儿,男孩回来了,拿着用报纸包着的沙丁鱼和两条鱼饵。然后他们踩着布满石子的沙滩,沿原路又回到了渔船那里,抬起船,将它滑入水中。

“祝您好运,老大爷。”

“也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船桨上的绳结套在桨架上,身子前倾,船桨在水里一撑,在黑暗中离开了海港。

岸边其他地方也有船出海,老人能听见他们的船桨入水和划动的声音,尽管此刻的月亮已经落到山后,他还是看不清他们。有时候能听见人们在船上说话的声音。可是,大部分船都悄无声息,只听得见船桨的划水声。出了港口,他们就分散开了,每艘船都驶向自认为能捕到鱼的那片海域。老人知道自己要去远方,于是将大陆远远地抛在身后,划进海洋的那片清晨气息里。他划过某片水域的时候,看见马尾藻闪着磷光,那里被渔夫们称为“深水井”,因为那里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1英寻=1.8288米。),海流冲撞到海底的峭壁上,激起旋涡,聚集了各种鱼类。这个地方是虾和鱼饵的汇集地,有时候深处的洞穴里会有成群的乌贼,夜晚它们就游到贴近海面的地方,捕食所有在那里徘徊游弋的鱼儿。

黑暗中,老人感觉到清晨来临,划船的同时能听到像是飞鱼出水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过时坚挺的翅膀发出的咝咝声。他很喜欢飞鱼,因为它们是他在海上的主要朋友。他又替鸟儿们感到惋惜,特别是那些小巧的黑燕鸥,它们总是飞来飞去找寻食物,但又总是空手而归。老人心想,鸟儿们的生活比人类艰苦多了,我们看到的猛禽和强壮有力的鸟除外。为什么海洋这般残暴,却让海燕那样的鸟儿生来如此纤小?海洋仁慈又美丽,可是,她也会变得残暴无比,又来得那么突然。这些鸟儿一边飞翔捕食,一边发出细微而凄惨的鸣叫,它们生来就柔弱得无法和大海抗衡。

每每想到大海,他总是称它为“la?mar”,这是人们热爱大海时用西班牙语对“海”的称呼。有时候,热爱大海的人也说些对大海不满的话,不过,他们语气中还是把大海当做女性。一些年轻的渔夫用浮漂作为钓丝的浮子,他们还把用鲨鱼肝脏换来的大把的钱用于置办摩托艇,这些人把大海叫做男性的“el?mar”。他们把大海当成对手、一个地方,甚至是敌人。不过,老人总是将她比做女性,比做一个给予或是不给予他恩惠的女人,如果她做了鲁莽或者恶劣的事,都是因为她情不自禁。“月亮吸引着她,就像吸引一个女人一样。”老人这么想。

老人不停地向前划,对他来说,这毫不费力。他一直保持着既定的速度,海面风平浪静,偶尔才有一点儿洋流的波动。洋流替他省了三分之一的力气。天快亮的时候,他看见自己已经远远超过此刻预计到达的位置。

他在想:“我在深水井那里努力了一周,却一无所获。今天,我得找到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出没的地方,也许它们后面有大鱼跟着呢。”

天真正亮起来之前,老人已经抛出了鱼饵,坐在船上随着洋流漂浮。一个鱼饵在水深四十英寻的地方,第二个在水深七十五英寻处,第三和第四个分别在水深达一百、一百二十五英寻的蓝色海水中。每个新鲜的沙丁鱼鱼饵都是鱼头朝下,钩身藏在鱼饵中,已扎好,缝牢,钓钩所有突出的部分——弯钩和尖端,都被鱼身包裹着。钓钩穿过每条沙丁鱼的双眼,这样,鱼身在钓钩上形成一个半环。钓钩上的每个部分都会让大鱼觉得新鲜味美。

男孩给了老人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是长鳍金枪鱼,它们像铅锤一样被挂在两条抛到深海里的钓丝上。老人则给其他钓丝挂上了之前用过的一条大蓝鲹和一条黄色梭鱼,不过这两条鱼都还很新鲜,上好的沙丁鱼又给它们增添了香味,更加诱人了。每条钓丝都像铅笔那么粗,拴在绿皮钓竿上,这样一来,只要鱼一拉或一碰鱼饵,那根钓竿就会浸到水里。每条钓丝都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线卷儿,能牢牢地接到其他闲置的线卷儿上,如果有需要,一条鱼能用上三百多英寻长的钓丝。

现在,老人注视着帆船旁边三根绿皮钓竿的浮动,轻轻地划船,保持钓丝与水面垂直,停留在合适的深度。天空已经非常明亮了,太阳即将升起。

太阳从海际缓缓升起,老人看见其他的渔船都低低地贴着水面,朝着海岸的方向,在海流中散开。太阳越来越亮了,阳光照射到海面上。随着太阳逐渐升起,经平静的海面反射的阳光刺痛了老人的眼睛,他只好把视线从海面移开,只管划着。他看了看水里,钓丝径直垂入大海幽暗的深处。他的钓丝比其他所有人的都直,这样一来,海流的每个深度都有一个鱼饵,在他期望的准确位置等待着游经此地的鱼儿。其他人则是任钓丝随着海流漂浮,有时候钓丝只是在六十英寻深的地方,可渔夫们误以为已经到了一百英寻深处。

然而,老人想:“我的鱼饵位置最精准,只是我一点儿也不走运罢了。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也许今天就转运了吧。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最好能走运。但我宁愿把什么都做得丝毫不差,这样,一旦运气来了就有准备了。”

又过了两个钟头,太阳升得更高了。这时东方已经不那么刺眼了。这会儿视野里只能看到三艘船,它们看上去非常低矮,都远在海岸近处。

“我的一生中,清晨的阳光总是灼伤我的眼睛,”老人心想,“可是,我的视力依旧很好。傍晚的时候,我能直视太阳,不会眼前发暗,傍晚的太阳光更强烈一些,但是早上的阳光才让人痛苦。”

这时,他看见一只军舰鸟伸展着长长的黑翅膀在他前方的天空盘旋。它双翅后掠,急速俯冲,紧接着又盘旋起来。

“它逮住什么东西了。”老人喊出声来,“它不光是在找啊。”

他缓缓地划着,平稳地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前进。他一点儿也不慌,把钓丝扯得笔直。不过,他离洋流近了些,这样他还能按准确的方法捕鱼,尽管船速比遇到军舰鸟指明方向之前要快一些。

军舰鸟飞向高空,又盘旋起来。它的翅膀一动不动,然后陡然下降。老人看见飞鱼跃出水面,拼命地飞过去。

“海豚,”老人大喊,“大海豚。”

他取下双桨,从船头那里拿出一根细细的钓丝,上面有一根引线和一个中等大小的钓钩。他把一条沙丁鱼挂在钓钩上,将钓丝从船的一侧放进水里,系在船尾的螺栓上。然后,他给另一根钓丝安上鱼饵,把这根钓丝盘起来搁在船的背阴处。他又开始划船,时刻注视着此时正在水面上低飞觅食的长翼军舰鸟。

老人看见那只大鸟翅膀后掠俯冲下来,接着猛地展翅,追逐飞鱼,可惜没有成功。老人能看见水中的大海豚在追赶逃脱的鱼儿时,海面泛起轻波。海豚在飞起的鱼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飞鱼落下,便迅速钻入水里。这是一大群海豚,老人心想。它们队伍庞大,飞鱼无路可逃了。军舰鸟也没有机会了,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太大,速度也比它快。

老人看着飞鱼一次次地破水而出,军舰鸟一次次地失败而归。“那群鱼从我身边逃走啦。”老人心想,“它们速度极快,又逃得很远。不过,也许我能捕到一条掉队的鱼,也许我的大鱼就在它们附近,我的大鱼一定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陆地上空的云朵现在看起来好似山峦,海岸线只剩一条长长的绿线,后面是灰蓝色的山脉。现在海水已变成深蓝色,如此的蓝,蓝得近乎紫。

老人俯视水面的时候,看见深蓝色的水中穿梭着闪现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此刻的阳光也变换出奇异的色彩。他注意到自己的钓丝依旧垂直入水到不可见的深处。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老人心里高兴极了,这意味着有很多鱼。太阳照射到水里变换着奇光异彩,现在太阳升得更高了,还有陆地上空云朵的形状,这都昭示着天气晴朗。不过,鸟儿大都不见了,海面上空无一物,只有些被太阳晒退色的黄色马尾藻,还有紧靠船舷浮动的僧帽水母。它那胶状气囊呈现出紫色,有一定的外形,色彩斑驳。它先把身子转向一边,然后又恢复原状,就像个气泡似的欢快地漂浮着,长长的致命的紫色触手在水里拖了足足一码长。

“水母,”老人说,“你这婊子。”

老人坐在划桨的地方,低头望向水里,只见一些像紫色触手一般颜色的小鱼游弋在触手间,以及气囊漂浮时投下的阴影中。它们不怕水母的毒液,但是,人类就不同了,有些触手会缠在钓丝上,留下紫色的黏液。有时候老人拉上一条鱼,双手和胳膊上就会出现伤痕或疼痛,就像被毒漆藤或栎叶毒漆树所伤一样。不过,这些水母的毒素发作快,人痛得犹如挨鞭子抽。

这个彩虹色的气囊非常美丽,却是海里最具欺骗性的生物,老人喜欢看着海龟把它们吃掉。海龟一见水母,就会从正面进攻,然后闭上眼睛,从头到尾被硬壳保护,好把水母连同它的触手一并吃掉。老人喜欢看海龟吃水母,还喜欢在暴风雨之后用自己长满老趼的双脚踩它们,听着它们“啪啪”爆裂的声响。

他喜爱绿海龟和玳瑁,它们非常优雅,速度快,又值钱。老人瞧不起大个头儿的笨拙的蠵龟,但对它们也没有恶意。它们的龟甲是黄色的,乐于闭上眼睛兴致勃勃地吃水母。

虽然老人在海上捕龟多年,但并不觉得海龟神秘。他替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帆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棱皮龟。大部分人对海龟毫无同情心,即便它被残忍地大卸八块后,心脏也依旧能跳动几小时。然而,老人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我的双手双脚也像海龟的一样。”他吃白色的海龟蛋以增强体力,他五月份整整吃一个月,这样九、十月就能保持身强体壮,去捕真正的大鱼。

老人每天还从很多渔夫家中存放家什的棚屋的一个大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喝。桶就放在那儿,哪位渔夫想喝了就可以随便去喝。大部分渔夫都讨厌那股味道。不过喝这种东西并不会比摸黑早起更难受,还能预防各种伤风和流行性感冒,对眼睛也有益处。

这时,老人又抬头看了看在天空盘旋的军舰鸟。

“它找到鱼了!”老人大喊着。没有飞鱼跃出水面,也没有小鱼四处逃窜。但是,正如老人所见,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一个转身,又头朝下潜入水里。阳光下的金枪鱼闪着银光,重新回到水中后,接着一条条地陆续跃出水面。它们飞向不同的方向,搅动着海面,捕食小鱼。它们正围着小鱼打转,驱赶小鱼。

“如果它们不是游得这么快,我要赶到它们中间去。”老人心里想。他看着鱼群把海水搅得泛出白色水花,那只鸟这会儿冲下来,一头扎进惊慌中被迫游到海面上的鱼群中。

“这只鸟帮了大忙啊。”老人说。这时,他脚下拴在船尾的那根钓丝绷紧了,之前他在脚上缠了一圈线。于是,他放下桨,紧紧地抓住钓丝,开始往回拉,他能感觉到小金枪鱼饵被拉得颤悠悠的,有一点点重量,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在把鱼从船舷拖拉到船上并翻过来看个仔细之前,老人就看到水中的鱼露出蓝色鱼背、金色侧身。鱼躺在阳光下的船尾处,浑身很结实,看上去像颗子弹,那硕大迟钝的眼睛瞪着,灵巧的尾巴迅速抖动着,噼噼啪啪地摔打着船板,渐渐耗尽了力气。老人出于善意,在它的头部重击了一下,一脚把它踢到船尾背阴的地方。

“长鳍金枪鱼,”老人高声说道,“不错的鱼饵,看起来有十磅重。”

他已经记不清从何时起独自大声讲话了。以前,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唱歌,有时候晚上独自在船上或者掌舵追海龟的时候,他就会唱起歌来。大声讲话很可能发生在男孩离去,剩他一人之后。不过,他也记不清了。他和男孩一起打鱼的时候,他们常常在必要的时候才说话。他们晚上聊一聊,或者,在风涛险恶不能开船的天气里聊。

在海上,减少不必要的谈话被认为是一种美德,老人也一直赞同,并尊重这种美德。然而,由于现在不会打扰别人,他便经常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其他人听到我这么大声喧哗,他们会认为我疯了。”他大声说着,“但是我没有疯,我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富人们的船上有收音机听,还能听棒球比赛。”

老人想,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想棒球了。如今,需要想的只有一件事:我生来是干什么的。他想:“那个鱼群的周围很可能有一条大鱼。我只是捉到了一条在捕食途中掉队的鱼。它们在远处捕食,速度极快。今天看到的一切都以极快的速度在运动,朝着东北方去。难道这个时候就该是这样?还是说这预示着一个我不知道的天气?”

现在,他已经看不到绿色的海岸了,只有青山的顶端显现出白色,就像被冰雪覆盖,云朵则像它们之上高高的雪山。大海黑黢黢的,阳光在海水中变换出彩虹般的色彩。那些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由于此刻太阳升到了正上空,全都看不见了。老人所能看到的仅是蓝色海水中映出的七色光带,和笔直插入水下一英里深处的钓丝。

金枪鱼又潜到海水深处了,渔夫把所有这一族的鱼都叫“金枪鱼”,只在把它们分类出售或者用来交换鱼饵的时候,才用到它们各自正式的名字。此刻的阳光炙热,烤得老人脖颈后面热辣辣的,划着划着,汗水一滴一滴地从背上滚落。

老人心想:“我大可随波漂流,径自睡去,把钓丝绕在脚趾上,有动静时就能弄醒自己。然而,今天是第八十五天了,我得用心打鱼。”

就在他看着钓丝的时候,一根冒出水面的绿皮钓竿猛地陷入水中。

“来啦,”老人说,“来啦。”于是,他收起船桨,丝毫没有碰到船身。他伸手去拉钓丝,轻轻地夹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之间。他感到钓丝没有紧绷,也没有重量,便轻轻地握着。接着,钓丝又动了。这次是试探性的一拉,没有分量,他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一百英寻深处,一条大马林鱼正在吃用沙丁鱼包住钓钩的鱼饵,这个手工锻造的钓钩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

老人小心地用左手拿着钓丝,小心翼翼地把它从钓竿上解下来。现在,他可以把钓丝放在手指上滑动,不让鱼感到丝毫的拉力。

老人心想:“藏得这么深,到这个月它一定长得肥肥的了。吃吧,鱼儿。把鱼饵都吃了。请尽情吃吧。这些鱼饵是多么的新鲜啊!你深在六百英尺的地方,那里阴冷黑暗。在黑暗中再游一圈,然后回来吃了鱼饵吧。”

老人感到轻轻地、小心地一拉,然后是猛地一拉,肯定是某个沙丁鱼的头不能轻易地从钩上扯下来。接着,就悄无声息了。

“来吧!”老人大声喊着,“再游回来。闻闻这鱼的味儿。这些鱼饵还不够鲜美吗?现在,趁着它们还味道鲜美过来大吃一顿吧。还有金枪鱼呢,又结实,又清凉,又味美。别害羞了。快来吃吧。”

老人把钓丝绕在食指和拇指之间等待着,盯着这根钓丝的同时,也盯着别的,鱼儿可能已经游上来或游下去了。不久,又是一次同样的拉扯。

“它上钩了,”老人喊出声来,“上帝帮帮它吃下去吧!”

不过,鱼儿并没有吃下去,它逃走了,老人手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它不可能跑了,”老人说,“上帝知道它不可能跑了。它只不过是转个身罢了。可能它以前上过钩,现在还记得吧。”

紧接着,老人又感到钓丝被轻轻地一碰,转而高兴了起来。

“它就是转了个身,”老人说,“它会吃下去的。”

老人对这轻轻一拉感到非常高兴。接着,他感到有什么硬硬的东西,重得让人难以置信,这是鱼的重量。他把钓丝放下去,放下去,备用的钓丝也松开了一卷。钓丝放下去的时候,轻轻地从老人的指间滑过,老人依旧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尽管他手指受到的拉力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

“多大的鱼啊,”老人说,“这会儿,它把鱼饵衔在嘴里,正带着它一起游动呢。”

鱼儿会游回来,把鱼饵吞下,老人这么想着。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如果把好事说出来就不灵了。他知道这次上钩的是条大鱼,他能想象到鱼儿在黑暗的水中游动,嘴里横衔着那条金枪鱼。这会儿,老人感到鱼儿停下不游动了,可是依旧能感觉到重量。然后,重量渐增,老人就又放下一些钓丝。他加大了手指上的拉力,重量又增加了,一直传到水下。

“它吞下鱼饵了,”老人说,“现在,我得让它好好享用一顿。”

他让钓丝从手指间滑下,同时伸出左手,把两条备用的线的一头系在另外一条线的两个备用线的活结上。现在,一切准备就绪。他有三条四十英寻长的备用钓丝,还有一个正在用的线卷儿。

“多吃一点儿,”老人说,“好好地吃吧。吃下去钓钩尖才能穿进你的心脏,把你杀死,让我轻轻松松地把你拉上来,把渔叉刺到你的身上。你准备好了吗?你吃饱了吗?”

“好嘞!”老人大声喊着,双手拼命地收钓丝,收了一码,然后又收了收,双手用尽全力,还把全身的力量作为支撑,两只胳膊轮流拉着钓丝。

一点儿作用都没有。那条鱼慢慢地游走了,老人一寸也提不上来。他的钓丝很结实,是专为分量重的大鱼准备的。老人把它放到脊背上,由于绷得太紧,钓丝上的水珠溅了出来。紧接着,钓丝在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老人依旧拉着,坐在坐板上鼓起劲拼命地支撑着。渔船开始朝着西北方向缓缓移动。

大鱼不慌不忙地游着,他们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移动。其他的鱼饵仍然在水里,没有动静。

“要是那个男孩在就好了。”老人大声嚷着,“我被一条鱼牵制着跑,反倒成了一根系牵绳的桩子。我可以把钓丝系紧,不过这样一来就会绷断。我一定要想办法牵住它,在它需要的时候就放长点儿。谢天谢地,它只是游,没有钻到水下。”

“如果它准备向水下游,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万一沉到水底死在那里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不过,我得想点儿办法。我能做的事儿还多着呢。”

老人抓紧放在背上的钓丝,注视着钓丝在水中投下的斜线,小船一直向北方漂去。

这会杀了它,老人心想。它不能一直这么游。不过,四个小时以后,大鱼仍旧平稳地拖着小船朝渺无边际的海面上游去,老人则毫不松懈,拉紧背上的钓丝。

“我是中午钓到它的,”老人说,“可我一直没看见它。”

钓到这条大鱼之前,他就把草帽拉了下来,紧紧地扣在头上,脑门都被勒痛了。他渴得要命,于是跪下去,小心翼翼地不触动钓丝,爬到船头上他能够得着的地方,伸出一只手去拿水瓶。他打开盖子,喝了一点儿水,便靠着船头歇息。他坐在取下来的桅杆和帆上,尽力什么都不去想,坚持下去。

老人看看身后,陆地的影子一点儿都看不见了。“这也没什么影响。”他心想,“我总能借着哈瓦那的灯火回来的。距离太阳落下还有两小时,也许在这之前鱼就会浮上水面。如果那会儿它还不上来,也许等月亮出来后就上来了。如果那时也不上来,也许它会在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浮出水面。我的手脚都没有抽筋,我感觉身强力壮呢。而它,嘴里含着钓钩。不过,这得是多大的一条鱼啊,拉力这么大。它的嘴一定是被钓钩紧紧地钩住了。但愿能看到它。哪怕只看一眼,我也希望知道到底是什么鱼在跟我作对。”

夜晚,据老人对星星的观测,那条鱼前进的路线和方向自始至终丝毫未变。太阳落下后,天气转凉,老人的背上、胳膊上和衰老的腿上,汗水都干了,感到阵阵寒冷。在这一天中,他已经把盖在鱼饵上的麻袋摊开,在太阳下晒干。太阳落下后,他试着把麻袋围在脖子上,这样就能把麻袋披在背上,他小心地把它塞到肩上的钓丝下面。有麻袋垫着钓丝,老人就可以弯身向前靠在船头上,这样可以舒服些。这个姿势实际上只是不那么折磨人而已,可是,老人觉得这样简直舒服极了。

老人心想:“我拿它没办法,它也拿我没办法。只要它一直这么干下去,只能如此。”

有一次,他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撒尿,又抬头看看星空,核对他的航向。钓丝从他肩上一直伸进水里,像是一道磷光。现在他们漂流的速度慢了下来,哈瓦那的灯火也不那么辉煌了,于是,老人知道,海流一定是在带着他们往东边漂去。“如果我远离了哈瓦那的灯火,我们一定是在往东走,”老人心想,“如果大鱼的路线不改变,得过几个钟头才能看见哈瓦那的灯火。”不知道今天大联盟的棒球比赛结果怎么样,老人琢磨着。要是有台收音机听听就太好了。接着他又想到,心里不要总是惦记着这玩意儿,还是想想自己正在干的事儿吧,不要老做蠢事了。

接着老人大声说:“要是那个男孩也在就好了。他能帮上忙,也让他瞧瞧这场面。”

老人觉得,一个人上了岁数就不能孤身一人。可是,这事也不可避免。“我一定要记着,趁着金枪鱼还没腐烂赶紧吃掉,好保持体力。记住,不管你能吃下多少,一定要在明早把它吃了。记住。”老人对自己说。

夜晚,两只海豚游到船边,他能听见它们翻腾、喷水的声音。他能辨别出公海豚发出的嘈杂喷水声和母海豚发出的叹气似的喷水声。

“它们不错,”老人说,“它们嬉戏,爱着对方。它们和飞鱼一样,都是我们的兄弟。”

接着,他开始为自己钓的大鱼感叹。他心想:“它这么出色、奇特,谁能知道它的年龄呢。我从未见过一条像它这样强壮、行为又古怪的鱼。也许,它太狡猾了,不肯跳出来。它可以跳出水来,或者来个猛冲,把我打垮。可是,也许它曾经多次上钩,知道如何抗衡。它不知道只有一个人在和它对抗,还是一个老人。然而,它究竟是怎样一条大鱼啊,如果它的肉质好,在市场上就能卖个好价钱。不管是咬饵还是拖钓丝的方式,它都像是一条雄鱼,它在抗衡过程中丝毫没有恐惧。它是不是有什么计划,还是说它和我一样在殊死搏斗?”

他记起有一次钓到一对大马林鱼中的一条。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饵,上钩的雌鱼发狂了,惊慌失措,拼命地挣扎,不一会儿就精疲力竭。而雄鱼一直陪伴在它身边,在钓丝附近上下游动,和雌鱼一起在水面上打转。雄鱼离钓丝太近了,老人怕它把钓丝割断了,它的尾巴像大镰刀一样锋利,形状和个头也与镰刀非常相近。老人用渔叉把雌鱼叉起来,用棍子打它,握住那边缘似砂纸的锋利的嘴,连连朝它的头顶打去,直到它的颜色变得和镜子背面的颜色差不多。然后,在男孩的帮助下,把它拖上船,雄鱼就待在船的旁边。在老人解下钓丝去拿渔叉时,在渔船一侧的雄鱼高高地跃到空中,看一看雌鱼在哪里,然后钻入深水中。它淡紫色的翅膀,也就是它的鱼鳍,大大地张开,身上所有的淡紫色条纹都展现出来了。老人记得,它很漂亮,它一直待在那里不肯离去。

老人想:“这是我见过的最令人伤心的情景了。男孩也很难过,我们都请求这条雌鱼的原谅,并迅速地把它宰了。”

“真希望男孩就在身边!”他大声地说着,身子紧靠在船头被磨圆的木板上,透过他肩上斜背着的钓丝,感受到了大鱼的力气,他们朝向它选择的方向平稳地行进。

老人想:“由于我做了欺骗它的事,它就必须作出选择。”

“它的选择就是一直待在漆黑的水里,远远地躲开一切圈套、陷阱。我的选择就是跟它到人们没有去过的地方把它找出来。如今,我们拴在一起了,自中午起就是这样。没人来帮我们。”

“也许,我不应该当一个渔夫,”老人心想,“可是,我生来就是干这行的。我必须牢牢记住天亮时把金枪鱼吃掉。”

天亮之前某个时候,有什么东西咬了他身后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断裂的声音,那根钓丝从船边溜了出去。黑暗中,他把小刀拔出鞘,承受住大鱼压在他左肩上的力量,身子向后一仰,把那根钓丝抵在船边上割断。接着,他又割断了离他最近的一根钓丝,摸黑把两个备用钓线卷儿的断头接在一起。他用一只手熟练地打结,同时一只脚踩在线卷儿上,好把绳结打得紧紧的。这样,他就有六个备用钓线卷儿了。他切断的两个鱼饵上有四卷,被大鱼咬住的那个鱼饵上有两卷,这会儿,全都接到一起了。

老人想:“等天亮了,我再来对付四十英寻深处的那个鱼饵,也把钓丝割断,再接上备用的线卷儿。我那两百英寻长的上好的加泰罗尼亚绳子,还有钓钩、粗铁丝都要扔掉了。这些东西都还可以再弄到。可是如果我钓了别的鱼,把这条大鱼搞丢了,该怎么补救呢?我不知道刚才上钩的是什么鱼,可能是条马林鱼,也可能是条箭鱼或者鲨鱼。我根本没弄清楚,我得赶紧把它处理掉。”

老人大声说着:“要是那个男孩在就好了。”

可是男孩不在这儿,他心想:“你只有靠自己,你现在最好是去收拾最后那一根钓丝吧,不管是不是摸黑,把它切断,再接上两个备用的线卷儿。”

他说干就干。在黑暗中干活真费事,那条鱼一下掀起一阵大浪,拖得他脸朝下跌倒在船上,眼皮下面划了一道口子。血从脸颊上流下来,但还没流到下巴上就凝结了。他苦撑着重新回到船头那边,靠在木板上休息。他整了整披在身上的麻袋,小心翼翼地挪动那条钓丝,把它搭在肩膀的另一处。他仔细地试探着鱼拉拽的力量,然后把手伸进水里,测量小船前进的速度。

“它那一跃是要干什么呢?”老人心想,“钓丝一定是在它高高隆起的脊背上滑了一下。当然啦,它的背痛一定赶不上我的疼痛难受。不过,不论它有多大力气,总不能一直拖着小船跑。如今,所有碍事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我还有很多备用的钓丝。一个人所能祈求的也不过如此了吧。”

“鱼啊,”他的声音温和却洪亮,“我誓死奉陪到底。”

“它也会跟我抗衡到底。”老人这么想着。他期待天亮。这时正是破晓前的时分,天气很冷,他靠在木板上取暖,心想:“它能熬多久,我也能熬多久。”天空微亮的时候,他看到钓丝深入水里。小船继续平稳前行。当太阳刚刚露头的时候,阳光照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朝北游。”老人说。“洋流会把我们带向东方。”他想,“但愿它能随着洋流走,这样就表明它累了。”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老人发现大鱼一点儿也不累。只有一个可喜的迹象:钓丝倾斜的角度表明它游的深度变浅了。这并不一定说明它要跳起来。但是,这也有可能。

“上帝啊,让它跳起来吧,”老人说,“我有足够多的钓丝来对付它。”

“也许,如果我稍微拉紧一点,它感到痛了就会跳起来。”老人这么想,“现在,天已经亮了,就让它跳吧,它脊背上的液囊里会充满空气,这样它就不能钻进海里去死了。”

他试着增加一点儿拉力,不过,自从钓上这条鱼,钓丝已经到了绷断的边缘,他后仰着身子拉钓丝的时候,感觉硬邦邦的,不能再增加一丝拉力了。“我再也不能用力拉了。”他想,“每次猛力一拉,都会增大钓钩豁开的口子,它一跳起来就有可能把钓钩甩掉。无论如何,太阳出来后我感觉好多了,这会儿我也不用盯着它看了。”

钓丝上挂着一些黄色的水草,不过,老人知道这会给鱼增加一些阻力,心里一阵高兴。就是这种黄色的马尾藻在夜里闪着强烈的磷光。

“鱼啊,”他说,“我爱你,也尊重你,不过,我得在今天天黑之前把你杀死。”

但愿如此吧,他想。

一只小鸟从北方朝着小船飞来。这是一只鸣禽,贴着水面低低地飞行。老人看得出,这鸟儿非常疲倦。

鸟儿飞到船尾上,在那儿歇口气。然后,它在老人的头顶上绕着圈飞,又落到钓丝上休息,在那儿它更舒服一些。

“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这是你的第一次旅行吗?”

老人说话的时候,鸟儿注视着他。它太累了,还没仔细看一看这钓丝,就摇摇晃晃地落到了上面,细小的爪子紧抓钓丝。

“它结实得很,”老人告诉鸟儿,“非常结实。在无风的夜里飞了一晚上不应该这么疲惫啊。鸟儿们都怎么了?”

他想,那都是因为老鹰飞到海上来抓它们。不过,他什么都没对鸟儿说,它不可能理解老人的话,反正它早晚也要领教老鹰的厉害。

“好好休息吧,小鸟,”他说,“然后再起飞,去碰碰运气,就像人、鸟或者鱼一样。”

他的脊背一晚上都僵硬着,现在非常疼,于是越说越有劲。

“如果你愿意,就留在我家吧,小鸟,”他说,“我很抱歉,不能趁着这会儿刮起的风把你带回家,但是我总算有个朋友陪了。”

这时,大鱼突然一拉,拖得老人倒在船上,要不是他撑住身子,又放出了一些钓丝,早就被拖到海里了。

钓丝猛然晃动的时候,小鸟飞了起来,老人没注意到它飞走。他的右手小心地摸摸钓丝,发现手在流血。

“一定是什么东西把它弄疼了。”他大声地说,一边把钓丝拖回来一些,看看能不能让鱼转向。他在把钓丝拉得快要绷断的一刹那,稳稳地握住了,向后仰着身子以抵消钓丝的拉力。

“你也觉得疼了吧,大鱼,”他说,“老实说,我也觉得疼啊。”

这时,他四处看了看,寻找那只小鸟,他很想有它做伴。可是小鸟已经飞走了。

“你果然没待多久。”老人想,“可是,你去的地方风浪大,只有到了岸上才会平安。大鱼那一拉是怎么伤到我的啊?我真是越来越蠢了。或者说,也许是因为我只顾着看小鸟,心里也惦记着它。现在,我要专心干活了,一会儿还得把金枪鱼吃了,不能没了力气。”

“要是男孩在这儿,我再有点儿盐,就更好了。”他大声说着。

他把钓丝换到左肩上,轻轻地跪下,把手伸到海水里冲洗,在海水里浸泡了一分多钟,看着血随水流走,海水随着船的前进稳稳地拍打着他的手。

“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想把手在咸咸的海水里多泡一会儿,不过他害怕大鱼又会猛地拉钓丝,于是站起身,抖擞了精神,举起手遮挡住太阳。手只不过是被钓丝勒到,割破了肉。然而,伤口正好在他干活的部位上。他知道还得靠这只手来把这事干完,他可不想还没开始干活就被弄伤了。

“现在,”手晒干后,他说,“我得把那条小金枪鱼吃了。我能用渔叉够到它,可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去,用渔叉在船头那里找到了金枪鱼,把它钩到自己身边来,留心不碰到成卷的钓丝。他又把钓丝换到左肩上撑着,绕在左胳膊和手上,从渔叉上取下金枪鱼,再把渔叉放回原位。他用一个膝盖把鱼压住,从鱼头到鱼尾割下一长条一长条深红色的鱼肉。割下的鱼肉都是楔形的,他从靠近脊骨的地方一直割到鱼肚的边缘。割下六条以后,他就把它们摊在船头的木头上,把小刀在裤子上擦了擦,提着鱼尾巴,把鱼骨头扔进海里了。

“我觉得吃不下一整条。”他说着,用刀切开一块鱼肉。他感到钓丝一阵阵拉得很紧,他的左手抽筋了。那只手紧紧地贴在结实的钓丝上,他轻蔑地看着它。

“这是只什么手啊,”他说,“想抽筋就抽筋,变成只鸟爪子吧。这对你没什么好处的。”

“来吧,”他想,又低头看向倾斜直入暗黑海水里的钓丝,“现在就把它吃了,它能让手有力气的。这不是手的错,你已经和这条鱼折腾了很多个小时了。但是,你能和它对抗到底。现在就吃金枪鱼吧。”

他拿起一片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倒也不难吃。

好好嚼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要是跟小柚子、柠檬或者盐一起吃,那就更好些了。

“你感觉怎么样,我的手?”他问那只因抽筋变得几乎僵硬的手,“我要替你多吃点儿。”

他把那片鱼肉剩下的一半吃了下去,细细地嚼,然后吐出骨头。

“怎么样了,我的手啊?还不到时候,没有感觉出来?”

他又拿了一整片,放到嘴里嚼起来。

“这是条结实、血水多的鱼,”他想,“很幸运今天钓到的是它,而不是海豚。海豚的肉太甜了。这条一点儿也不甜,元气也都保存着。”

他转而想:“是什么不重要,有实际效用才最有道理。要是有些盐就好了。我还不知道太阳会不会让剩下的鱼肉坏掉,或者晒干,最好还是全都吃了吧,虽然一点儿也不饿。大鱼这会儿很平静,很安稳。我把鱼肉全都吃掉,就有力气对付它了。”

“耐心点儿,手啊,”他说,“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我希望也喂一喂那条大鱼,”他想,“它可是我的兄弟啊,可我必须杀死它,而且要保存体力以便杀死它。”他就这样慢慢地、心安地把剩下的楔形鱼肉都吃完了。

他直起身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现在,”他说,“你可以不管钓丝了,我会用右胳膊来对付它,直到你不抽筋了为止。”他左脚踩在原先左手拿着的沉甸甸的钓丝上,身子后仰,用背抵抗钓丝的拉力。

“上帝帮帮我吧,让这手别再抽筋了,”他说,“我不知道这大鱼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这大鱼倒是很平静,从容不迫地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可它的计划是什么呢?我有什么计划吗?它个头那么大,我必须赶紧作出计划好对付它。它要是跳起来,我就把它杀死。但它一直藏在水下,那我就得跟着它一直这么待下去。”

他在裤子上蹭了蹭那只抽筋的手,试着放松一下指头。但是,手指还是伸不开。“也许,等太阳出来,它就能张开了,”他想,“也许,等吃下去的那条结实的金枪鱼消化后,就能张开了。如果非要用这只手,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弄开。可是,我不想硬把它弄开。让它自己恢复吧,心甘情愿地张开吧。毕竟,夜里把钓丝解开后重新系到一起的时候用得过度了。”

他朝海面上远眺,觉得自己现在是那么孤单。可他能望见暗黑海水里的光柱,还有眼前延伸出去的钓丝,以及平静中的奇异波动。信风在天空渐渐积聚起云朵。他抬头看了看,只见一群野鸭在水面上飞,在天空的映衬下,刻画在水中的身影忽而模糊,忽而清晰,他知道一个人在海上绝不会孤单。

他在想,有些人害怕漂流到看不见陆地的海上,他知道现在正处于坏天气突发的月份,人们有理由害怕。现在,他们正赶上飓风月份,如果没有刮飓风,这时候的天气可是一年当中最好的。

在海上,如果有飓风来临,总是能提前几天就从天空看见种种征兆。他想:“人们在岸上看不到,因为他们不知道看什么。大陆对云朵的形状是有影响的。不过,现在不会有飓风。”

他望了望天空,白色的云堆积着,好似层层交叠的诱人冰淇淋,九月高空的天际上,飘拂着羽毛似的卷卷白云。

“微风吹啊,”他说,“这么好的天气对我更有利,鱼啊。”

他的左手仍然抽筋,但他在缓缓地把它伸展开。

“我恨抽筋。”他想,这是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要是当着别人的面因为中毒而腹泻或者呕吐,是件丢脸的事儿。可是抽筋,他把抽筋想成西班牙语的“calambre”,是对自己的羞辱,尤其在一个人的时候。

“如果男孩在,他可以给我揉一揉,从小臂一直揉下来。”他想。不过手总会自己缓过来的。

这时,他的右手感到钓丝的拉力有所变化,这才发现钓丝在水里的位置变了。然后,他俯身拉住钓丝,左手放在大腿上不停地快速拍打,只见钓丝慢慢地向上升起。

“它上来了,”他说,“快点儿,手啊,快点儿好吧。”

钓丝缓缓地、稳稳地升起,接着,小船前方的水面鼓了起来,那条鱼出现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从它身上四周泻下来。阳光下,它闪闪发亮,它的头和背部是深紫色的,身体两侧的条纹在太阳下显出一片淡紫色。它的吻有一根棒球棒那么长,尖得像一把剑,它从水中露出了全身,接着又像潜水员一样顺滑地藏进水里。老人看见它像镰刀般的尾巴没入水里,钓丝也紧跟着飞速滑进水里。

“它比这小船还长两英尺。”老人说。钓丝消失得很快,但很稳,大鱼并没有恐慌。老人双手试着把钓丝控制在即将绷断的力度。他知道,如果没法用持续的压力让大鱼慢下来,大鱼就会把钓丝全部拖下去,然后扯断。

“它是条大鱼,我一定要制伏它。”他想,“我决不能让它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力气,或者如果逃跑,需要多大能耐。我要是它,就会用尽所有力气,直到把钓丝扯断。可是,谢谢上帝,动物不如我们这些杀害它们的人聪明,尽管它们比我们更崇高、更有力。”

老人见识过很多大鱼。他见过很多体重超过一千磅的鱼,他还捕到过两条这种大鱼,但都不是他一个人完成的。现在,他孤零零一个人,远在看不见陆地的海上,他被见过的最大的鱼困住了,这条鱼大得他闻所未闻,他的左手还抽搐着,像抓紧的鹰爪一样。

“总会恢复过来的。”他想,“毫无疑问,那只手会恢复过来帮右手的忙。有三件东西是兄弟:大鱼,还有我的两只手。它一定会好起来。抽筋,太不值了。”大鱼又慢了下来,在用它寻常的速度游。

老人想:“它为什么要跳起来?它跳起来,像是要给我展示一下自己有多大个儿。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知道了,我也想向它展示一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它会看到那只抽筋的手,让它以为我比现在的我更有男子气概。我希望我是这条鱼,倾尽所有来对抗我仅剩的意志和智慧。”

他舒服地靠在木板上,忍受着时而袭来的疼痛,大鱼还在平稳地游,小船在深色的海水中慢慢移动。从东方吹来的风掀起海水的一阵浪。中午时分,老人的左手已经恢复原样了。

“鱼啊,这对你来说可是个坏消息。”他说着,把钓丝从披在肩上的麻袋上面换了一个位置。

这下好受了些,可还是很疼,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承认这是痛苦。

“我不信教,”他说,“但我要念十遍《天主经》,还有十遍《圣母经》,以保佑我捉到这条鱼。我发誓,如果逮到它了,我就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这是我许下的心愿。”

他开始机械地说着祈祷词。有时候,他累了,记不起祈祷文,就尽量快速说,这样,那些词就顺口而出了。《圣母经》比《天主经》好念,他想。

“万福马利亚,天主与您同在。您是女性中有福之人,您的儿子耶稣也是有福之人。神圣的天主之母马利亚,在今天以及我们临死之时,为我等罪人祈祷吧。阿门。”接着,他又补充道,“万福的圣母,祈祷这条鱼死去吧,虽然它非常了不起。”

念着经文,他感觉好多了,但疼痛依旧不减,也许更疼了。他倚靠在船头的木头上,开始机械地活动左手的手指。

虽然有微风吹起,但这时太阳已经炽热了。

“我最好把放在船尾的细钓丝重新装上饵。”他说,“如果大鱼决定在水下一直待到晚上,我得再吃点儿东西,再说,水也不多了。在这儿,除了海豚,我想不出还能钓到什么。不过,如果我趁着肉新鲜的时候吃,应该不会差。真希望晚上能有条飞鱼跳到船上,可我没什么亮光吸引它们。飞鱼生食味道鲜美极了,还不用把它切成小块。我现在得保存体力。上帝啊,我不知道这条鱼有这么大。”

“我还是要把它杀了,”他说,“无论它多么伟大,多么了不起。”

“这么做不公平,”他想,“可我要让它知道人有多大能耐,能忍受多大磨难。”

“我告诉过男孩,我是个奇怪的老头儿。”他说,“现在,就是我证明这一点的时候了。”

他已经证实过上千次了,现在他要再证明一次。每一次都从头开始,这么做的时候,他从来不想过去。

“我希望它睡一会儿,那我也能睡会儿,再梦到狮子。”他想。“为什么现在梦里只剩狮子了?别想了,老头。”他对自己说,“现在,好好地倚在木板上休息,什么都别想。大鱼在辛苦,你花力气越少越好。”

就快到下午了,小船依旧在缓慢平稳地前行。不过,东风给船增添了阻力,使它随着轻微的海浪漂流,老人被钓丝勒着的背部这会儿也轻缓了一些,不那么疼了。

下午的时候,钓丝又开始动起来。不过,大鱼只是去了稍高一点儿的水位,继续游动。太阳晒到老人左侧的手臂、肩膀和脊背,他据此判断大鱼改向东北方向游了。

他已和它打了一次照面,他可以想象出大鱼在水里游动的样子。它的紫色胸鳍大大地张开,有如翅膀一般,那竖起的大尾巴在黑暗的水里划过。“它在那个深度能看清多少啊?”老人心想,“它有双硕大的眼睛,马的眼睛比它的小多了,但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以前,我在黑暗里视力也很好,不过那不是完全黑,可也快赶上猫的视力了。”

由于太阳的照射和他手指的不断活动,抽筋的左手完全恢复了过来,他开始把大部分压力转移到左手上,活动一下背部的肌肉,把钓丝挪开一点儿,好让疼痛换个地方。

“如果你还不觉得累,大鱼,”他大声说着,“那你就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他感到累了。他知道,不久夜晚就要降临,于是试着想想别的事儿。他想起了棒球联赛,对他来说那就是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Ligas,他知道纽约扬基队正在迎战底特律老虎队。

“这已经是比赛的第二天了,我还不知道结果呢。”他想,“可是,我得有信心,要对得起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他脚后跟长了骨刺,虽然带着疼痛,还是表现得异常完美。”“什么是骨刺?”他问自己。西班牙语里是Un?espuela?de?hueso。“我们没长这玩意儿。它跟斗鸡脚上的刀片扎进脚后跟时一样疼吗?我觉得我受不了那种疼痛,也受不了像斗鸡一样即使一两只眼睛被啄瞎了还继续战斗下去。人和那些伟大的鸟兽比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到如今,我宁愿做那只待在海水暗处的动物。”

“除非有鲨鱼过来,”他大声说,“如果鲨鱼来了,请上帝怜悯一下它和我吧。”

“你认为伟大的迪马吉奥守着一条鱼的时间,像我守着这条大鱼的时间长吗?”他想,“我敢肯定,他会的,而且守的时间更长,因为他还年轻,又身强体壮。何况,他的父亲曾经是个渔夫。不过,骨刺会让他疼得厉害吗?”

“我不知道,”他大声地说,“我从没长过骨刺。”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记起来,当年在卡萨布兰卡的小酒馆,他曾和码头上最强壮的一个来自西恩富戈斯(西恩富戈斯(Cienfuegos),古巴中部南岸主要港口城市,有“南部珍珠”之称,是古巴第二大港口,西印度群岛著名良港。)的黑人掰手腕,这让他对自己多了些信心。整整一天一夜,他们把胳膊肘放在桌面的一道粉笔线上,前臂向上伸直,手掌紧握。每个人都想把另一个人的手压倒在桌上。人们下了很多赌注,煤油灯下,屋内人来人往,他打量着这个黑人的胳膊、手和脸。

每四个小时换一次裁判,好让裁判有时间睡觉。第一轮八个小时之后,他和黑人的手指甲下都渗出了鲜血,他们互相对视,又看着彼此的手和前臂。打赌的人在屋内穿梭,坐在靠墙的高脚凳上观望着。灯光下,黑人的影子显得硕大无比,随着微风吹动油灯,影子也在墙上晃动。

一整夜,赌注来回变换,人们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还给他点上香烟。喝下酒后,黑人使尽浑身力气。那时的老人还不是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有一次他的手被扳下去三英寸。然而,他又把手扳回来了。那会儿他确信自己打败了黑人,那个人是好样的,一个优秀的运动员。

天亮后,打赌的人要求算做平局,裁判也摇着头。他使出全部力气,硬是把黑人的手一点点扳倒,直到落在木桌上。比赛从周日晚上开始,直到周一早上才结束。很多打赌的人要求算做平局,是因为他们赶着去码头上干活,把麻袋装的糖搬上船,或者到哈瓦那煤炭公司工作。不然,每个人都希望看到这场比赛结束。但是,他结束了比赛,赶在大家去工作之前。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叫他冠军。第二年春天又举行了一场比赛,但赌注不多,他轻松地赢得了比赛,因为他有在第一场比赛打败了西恩富戈斯的黑人的自信心。

从那以后,他又参加了几场比赛,再后来就不参加了。他认为只要一心想做,就能打败所有的人。他还认为,这对他那用来钓鱼的右手有害。他用左手试了几次练习赛,可是,左手总是不愿听从他的指挥,他就再也不相信它了。

“太阳光能把它晒好的,”他想,“不应该再抽筋了,除非因为夜里冷。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一架飞机从空中掠过,飞向迈阿密,他看着它的影子惊起了成群的飞鱼。

“有这么多飞鱼,一定有海豚。”他说着,身子朝后仰,靠在钓丝上,看看能不能把那大鱼拉过来一点儿。但是,没有成功,大鱼还在那片黑暗中,水滴在快要绷断的钓丝上闪闪发亮。小船慢慢地移动,他盯着飞机看,直到它消失。

“乘坐飞机的感觉一定很奇怪吧。”他想,“不知从那么高的地方看下来,海水是什么样子。要不是飞得那么高,他们就能看见大鱼了。我倒是愿意慢慢地飞在两百英寻高的地方,从上往下瞧瞧大鱼。在捕海龟的船上,我待在桅顶横杆上,即便在那个高度,我也能看见很多东西。从那里看去,海豚的颜色更绿一些,还能看见它们的条纹,带着紫色的斑点,你能看见一整群海豚。”

为什么这片黑色洋流里所有游速很快的鱼的背部都呈紫色,而且通常长着紫色的条纹或斑点?当然,海豚看起来是绿色的,因为它实际上是金黄色的。然而,当它要吃东西,非常饿的时候,紫色的条纹在它脊背的两侧显露出来,就像马林鱼那样。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它游得太快,把那些紫色条纹都显了出来?

快要天黑时,船从一大片马尾藻旁边经过,马尾藻在轻柔的海水中上下浮游,就像大海在一片黄色的毯子下爱抚着什么东西。就在这时,那根细钓丝钓到了一条海豚。它跳到空中的时候,老人看见了它,夕阳的余晖下,它泛着纯金色,在半空中疯狂地扭动、扑打。它一次次地跳起来,像在表演惊险的特技。老人踉踉跄跄地走到船尾,蹲下身去,右手和右胳膊拽住那根钓丝,用左手把海豚拉上来,每拉一把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拉上来的那一段钓丝。拉到船尾后,海豚玩命似的乱跳、乱钻。老人身子探出船尾,把这条带着紫色斑点、闪着金光的鱼从船尾提上来。它那钩在钓钩上的嘴一张一合,又长又扁的身子,还有尾巴连同头部,猛烈地拍打着船板,直到老人用力朝它那发光的金黄色头上打去,打得它浑身颤抖,最后它一动也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取了下来,重新挂上一个沙丁鱼做饵,扔进海里。接着,他又踉踉跄跄地慢慢走回船头。他洗了洗左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而后,他把沉重的钓丝从左手换到右手上,又在海水里洗了洗右手,一边还注视着太阳落入水中和那根倾斜入水的钓丝。

“它一点儿也没变。”他说。不过,看着海水冲击他的手的样子,他发现船速显然慢了一些。

“我要把两只桨交叉在一起,放在船尾,这样晚上就能让它走得慢些。”他说,“它能熬夜,我也行。”

他想:“最好一会儿把海豚的内脏取出来,好把血水保存在肉里。这事我可以一会儿再做,同时还得把两只桨捆在一起。我最好现在让这条鱼安静会儿,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尽量不要打扰它。太阳落下的时候,对所有鱼来说都不好过。”

他让手在空气中风干,然后抓住钓丝,尽量让自己舒服一些,靠在木板上,让自己被拖向前。这样一来,小船和他承受的压力就差不多了,甚至比他承受的还多。

他想:“我现在知道怎么做了。至少是这些活儿。”就在这时,他记起大鱼自从上了钩以后,还什么都没吃呢,它体形庞大,需要的食物也很多。“我吃下了整整一条金枪鱼。明天,我就把海豚吃了。”他把海豚叫做黄金鱼。“也许给它清洗肠肚的时候,我就得吃一些。它可比金枪鱼难吃多了。不过,话说回来,没什么事是容易的。”

“你觉得怎么样,大鱼?”他大声地问,“我感觉很好,我的左手也好多了,我的食物够一天一夜吃的。拖着这条船吧,鱼啊。”

他并不是真的感觉很好,压在他背上的钓丝勒出的疼痛已经超出了疼痛的界限,让他陷入一种怀疑的麻木状态。“不过,比这更糟糕的事儿我也遇到过。”他想,“我的手,有一只只是划破了一点儿,另一只也不抽筋了。我的腿正常。而且,在粮食问题上,我比它有优势。”

这时,天已经黑了。九月,太阳落下去后天空黑得很快。他背靠船尾磨损的木板躺着,尽量休息个够。第一批星星出来了,他不知道猎户座左下方那颗最亮的星星的名字,但他看见它,便知道其他星星马上也要出来了,这样,他就能有这些遥远的朋友做伴了。

“大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我从没听说过,也没见过这种鱼。可是,我必须杀死它。幸运的是,不用把星星也杀死。”

“想想看,如果一个人每天必须杀死月亮,”他想,“月亮早就跑远了。可是,想一想,如果一个人每天都要杀死太阳,会是什么情景?我们生来就很幸运。”

接着,他为这条没有东西可吃的大鱼感到难过,但在他拉开的那张弓上,一直都架着一支要杀死它的箭,从未放松过。它得够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们配得上吃它吗?当然配不上。从它的行为和高贵的尊严来看,没人能配得上吃它。

“我不理解这些事儿。”他想,“不过,好在我们不用杀死太阳、月亮或者星星。在海上生活,杀死我们真正的朋友,这已经够受的了。”

如今,他想:“我必须得想想那条‘拖船’的事儿了。这事儿有危险,也有好处。要是它拼命拉扯,要是桨做的障碍物放的位置合适,要是小船不再轻飘飘的,我可能就会放出很多钓丝,也就失去了这条大鱼。小船如此轻盈,延长了我和大鱼的痛苦,但是,这又能保证我的安全,因为大鱼的速度惊人,到现在都没有使出全力呢。不管遇到什么,我一定得把海豚的内脏挖出来,别让它腐烂,再吃些肉,给自己长点劲儿。”

“现在,我要休息一个小时,等觉得大鱼稳住了,再去船尾干活,想想主意。同时,我还能观察一下它的动静。船桨放在那儿,这办法好极了,不过,到了安全行事的时候了。它厉害得很,我看见钓钩钩住了它的嘴角,它的嘴一直紧闭着。钓钩的折磨对它没有用处。饥饿的煎熬,加上它在和未知的东西抵抗,这些才是最麻烦的。休息吧,老头儿,让它继续忙活,等轮到你干的时候再说吧。”

他觉得已经休息了两个小时。月亮要到很晚才升起来,他没法辨别时间。实际上,他也没休息好,只是歇了一会儿。他的肩上还忍受着大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放在船头的边缘,逐渐地把压力转移给小船。

他想:“如果能把钓丝系紧,就简单多了。但是,它稍一侧身,就会把钓丝绷断。我得用身体垫着钓丝来缓解拉力,随时准备把钓丝松开一些。”

“你还没睡呢,老头儿,”他大声地说,“已经半天加一夜了,这会儿又是新的一天了,你还一点儿也没睡。你必须想个办法,好等它安稳了去睡一会儿。如果你不睡,头脑就不清醒了。”

“我头脑清醒着呢,”他想,“太清醒了,就跟我那些星星朋友一样清醒。等到必须睡的时候再睡吧。在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星星们都睡了,太阳和月亮也睡了,甚至连大海也睡了。”

他想,一定要记得睡觉。想办法睡,想出个简单和万无一失的方法来处置这根钓丝。现在,到那边去收拾海豚吧。一定要睡的话,用船桨来增加阻力就危险了。

他告诉自己:“我能一直不睡,不过这太危险了。”

他爬着回到船尾那里干活,小心翼翼地,不触动那条鱼。“它也许已经是半睡半醒了。”他想,“我可不想大鱼也休息,它要游到死。”

回到船尾,他转过身来,左手撑着斜背在肩膀上的钓丝,右手从刀鞘里拔出刀。星星这时很亮了,他能看清海豚,他把刀从它的头上捅进去,再把它从船尾下面拖出来。他双脚踩在鱼身上,从它的肛门一直剖到下唇尖。接着,他放下刀,用右手掏出内脏,掏得干干净净,再去掉鱼鳃。他觉得鱼胃拿在手里沉甸甸、油腻腻的,于是也把它剖开了。里面有两条飞鱼。这两条飞鱼都还很新鲜,肉也结实,他把它们并排放下,把内脏和鱼鳃扔到船外。它们下沉的时候在水里划出一道磷光。在星光下,海豚身子冰冷,透着癫痫病似的灰白色。老人右脚踩住海豚头,剥去了它身侧的皮,接着,又把海豚翻过来,把另一侧的皮也剥掉,再把鱼肉从头到尾割下来。

他把鱼骨头扔到船外,又看了看鱼骨头是否在水里打转,可看到的只是它慢慢沉下去时泛出的光亮。他转过身,把两条飞鱼放在两块海豚肉里,又把刀放回刀鞘,然后才慢慢地好不容易回到船头。他的背被压在上面的钓丝压弯了,右手拿着鱼。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块海豚肉摊在木板上,把两条飞鱼并排放在两边,又把肩上的钓丝换换地方,重新用靠在船舷的左手握住。他在船舷边俯下身去,在海水里洗了洗飞鱼,观察着海水冲击手的速度。他的手因剥过鱼皮而泛着磷光,他看着水流冲打着手,水速慢下来了,他把手在船身的外板上擦了擦,这时看见水面上浮现出片片磷光,随着水流慢慢漂到船后面了。

“它不是累了,就是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把海豚吃了吧,再歇一会儿,睡一会儿。”

在星空下,夜晚越来越冷,他吃了一块海豚肉的一半,还吃了一条去掉了鱼头和内脏的飞鱼。

“要是把海豚做熟了,该有多美味啊,”他说,“生着吃就难吃多了。以后要是不带着盐和酸橙,我再也不出海了。”

“如果我有点儿头脑,就应该不断地往船头上泼海水,等它干了,就会留下一层盐。”他想,“可是,我直到太阳下山了才钓到这只海豚。准备工作做得不够。不过,我还是把它细细嚼了咽下去,也没有觉得恶心。”

东边的天空开始聚集着乌云,他认识的那些星星一颗颗地消失了。现在,他正走向云的深谷,风却停了下来。

“三四天后会有坏天气,”他说,“不过,今晚和明天还没事儿。马上把事情安排妥当,趁着大鱼安安稳稳的,赶紧睡一觉。”

他右手紧紧地握住钓丝,然后用大腿抵住右手,将全身的力量都靠在船头上。接着,他把右肩上的钓丝稍稍放低一点儿,再用左手撑住。

他想:“只要能撑住,我的右手就能握住钓丝。如果我睡觉的时候钓丝松了,我的左手就能发觉,这样我就知道了。右手很吃力,不过,它习惯受苦了。即便我睡上二十分钟或是半小时,也没事儿。”他身子朝前压住钓丝,把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在右手上,然后他就睡着了。

他没有梦到狮子,可是梦到了一大群海豚,有八到十英里长。正值交配的季节,它们高高地跃到空中,再落回跳起时在水中形成的水涡里。

然后,他又梦到躺在村子里自己的床上,吹着北风,他觉得很冷,右胳膊麻木了,因为他的头正压在胳膊上,而不是枕在枕头上。

后来,他开始梦到长长的黄色沙滩,他看见黄昏中狮群的第一只狮子走到沙滩上,接着,其他狮子都来了。他的下巴靠在船舷的木板上,船停泊在那儿,阵阵晚风吹向海面,他等着看看是否还有更多的狮子出现,心里高兴极了。

月亮已经升起很长时间了,可是,他还在睡,大鱼平稳地把船拖向云的深谷。

右拳猛地朝他脸上一推,他醒了过来,钓丝飞快地滑了出去,弄得他的右手生疼。他的左手麻木了,于是用右手拼命地去拉,钓丝还是滑了出去。最后,他的左手抓住了钓丝,他仰着身子撑住,钓丝勒疼了他的背和左手,左手承受着所有的拉力,被勒得很深。他朝后看了看线卷儿,钓丝正被顺畅地放出去。

就在这时,大鱼跃出水面,溅起巨大的浪花,然后又猛地落进水里。它不断地跳起来,落下去,虽然钓丝一直在滑下去,但小船前进得更快了。老人把钓丝拉到快要绷断的程度,再一次次地把它绷到最紧。他被拖得紧靠着船头,脸贴在了海豚肉片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想:“这就是我们等着发生的事儿。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应对吧。”

“让它为拖走钓丝付出代价。”他想。

他看不见大鱼跳起的样子,只能听见鱼跃起和落下时在水面制造出的巨大声响。钓丝飞速划动,割得他的手生疼,但是,他早就知道这一切要发生。他试着让钓丝勒在长了老趼的部位,不让它割到手掌或者手指。

“如果男孩在就好了,他会把钓丝打湿。”他想。是啊。如果男孩在这儿,如果男孩在这儿。

钓丝一点点地溜了出去,溜了出去,不过,这会儿速度慢了下来,他让大鱼每拖出去一英寸都得付出代价。

现在,他的头从木板上抬了起来,离开了他的脸原本压着的那片鱼肉。接着,他先用膝盖跪着,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还在往外放钓丝,但是速度越来越慢了。他艰难地回到可以用脚碰到那些看不见的线卷儿的地方。那里有很多钓丝,这会儿大鱼得克服阻力,把这些新钓丝拖进水里。

“是啊,”他想,“到现在,它已经跳了十几次了,背上的液囊里充满了空气,它无法沉到海水深处死了,若它到了那个深度,我就不能把它拉上来。它一会就要开始打转儿了,那时,我一定得想办法对付它。是什么让它突然变得这样?它饿了吗,饥饿让它发狂了?还是它被黑夜里的什么东西惊吓到了?也许,它突然感到了恐惧。不过,它是条如此冷静、强壮的鱼,无所畏惧、信心满满。这可奇怪了。”

“你最好别害怕,对自己有点儿信心,老头儿啊,”他说,“你又重新控制住它了,可是,你还没收回线呢,不过,一会儿它就转圈了。”

现在,老人用左手和肩膀拽住它,弯下身,弄了些水洗去粘在脸上的被压烂的海豚肉。他害怕这些烂肉会让他恶心,他绝不能呕吐并因而丧失了体力。洗完脸,他又在船舷外的海水里洗了洗右手,就这样把手放在咸咸的海水里,直到看见第一缕阳光出现。“它几乎是在往东走,”他想,“这就意味着它累了,在随波逐流。一会儿,它就要转圈儿了。那时,我们真正的工作就来了。”

他确定右手在水里泡了足够长的时间后,把手抽了回来,看了看。

“还不坏,”他说,“男子汉不在乎这点儿痛。”

他小心地握住钓丝,不让它压到任何一条新的勒痕上。他挪了挪重心,这样就能腾出左手,让左手越过另一侧的船舷浸入海水里。

“你这没用的东西,活儿干得还算不错,”他对左手说,“不过,有那么一会儿,你什么忙也帮不上。”

“为什么我没有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没把另一只手训练好是我的错。不过,上帝知道,它有足够多的机会去学。晚上的时候它干得还不坏,也就抽筋了一次。如果它再抽筋,就让这钓丝把它勒断吧。”

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头脑不清醒了,觉得应该再嚼点儿海豚肉。“不过,我做不到。”他告诉自己,“就算头脑有点儿不清醒,也总比因为呕吐而失了体力好。而且,我知道,我要是吃那些肉,肯定咽不下去,因为我的脸都曾陷到肉里。我要留着它等紧急的时候再用,如果到时它还没坏掉。要想靠营养来补充体力,这会儿已经晚了。你太笨了。还是吃剩下的那条飞鱼吧。”

那条飞鱼就放在那儿,已经洗干净了,可以直接吃。他用左手捡起鱼,吃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嚼着鱼骨,从头到尾全都吃完了。

“飞鱼好像比其他鱼都有营养,”他想,“至少,能给我正需要的力气。现在,能做的我都做了,让它自己转吧,让斗争开始吧。”

大鱼转圈的时候,太阳正冉冉升起,这已经是他出海后的第三次日出了。

从钓丝的倾斜度还看不出鱼在转圈,还为时过早。他只是感觉钓丝的拉力减弱了一点儿,他开始轻轻地用右手拉钓丝。钓丝像往常一样绷紧了,可是就在快要绷断的时候,钓丝又缩了回来。他把肩膀和头从钓丝下钻了出来,开始持续地、慢慢地收。他双手一把一把地拉着,尽力使出全身的力气。他那老迈的腿和肩膀边拉边晃动。

“它在转大圈啊,”他说,“不过,它确实是在转圈。”

然后,钓丝就一点儿都收不回来了。他握住钓丝,看见迸起的水珠在太阳下四处飞溅。接着,钓丝又飞快地滑了出去,他跪下来,不情愿地看着钓丝溜进了暗黑的水里。

“它绕到圈子的对面去了。”他说。“我一定要尽我所能控制住,”他想,“拉力会让它转的圈子一次比一次小。也许,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能看见它了。现在,我得让它服从我,然后我就把它杀死。”

但是,大鱼一直在慢慢地绕圈子,老人被汗水湿透了,两个小时后累得筋疲力尽。不过,圈子现在是小了很多,从钓丝的倾斜度可以看出,大鱼一边游一边不住地往上浮。

有一个小时,老人看见眼前有黑点在晃动,汗水的盐渍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刺痛了眼皮上和脑门上的伤口。他不害怕眼前的黑点。他正处在紧张地拉着钓丝的时候,出现这些很正常。有两次,他感到头晕眼花,这让他有些担心了。

“我不能自暴自弃,就这样死在一条鱼手里。”他说,“既然我已经让它漂漂亮亮地浮出来了,上帝保佑我撑下去吧。我会念一百次《天主经》和《圣母经》的。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念。”

“就当已经念过了吧,”他想,“我过会儿就补上。”

就在这时,他感觉双手紧抓的钓丝砰的一声猛然被扯了一下。这一扯来势凶猛,硬邦邦、沉甸甸的。

他想:“它在用它的长吻撞铁丝呢。那是免不了的。它一定会这么做。可这会让它跳起来,我倒宁愿它一直打转。它要跳起来呼吸空气。不过,每次跳跃都会加大钓钩在它嘴上形成的伤口,最后它就能摆脱钓钩了。”

“别跳了,大鱼,”他说,“别跳了。”

大鱼又撞了几次铁丝,每撞一次,老人都摇摇头,然后放出一点儿钓丝。

“我必须让它在老地方痛。”他想,“我的疼痛没事儿,我能忍住。不过,它的疼痛会让它发疯的。”

过了一会儿,大鱼不再攻击铁丝了,又开始慢慢地转圈。老人这时也一点点地收回了钓丝。但是,他又头晕了。他用左手舀起一些海水,淋在头上。然后,他又弄了一些擦着脖子后面。

“我不抽筋了。”他说,“它一会儿就上来了,我能撑得住。你必须撑住,这根本就不用说。”

他靠着船头跪下,暂时将钓丝扛在背上。他决定,趁着它还在转圈时休息一下,等它出来了再起来对付它。

他在船头歇着,放着钓丝不动,让大鱼自己转圈,这实在太舒服了。但是,当拉力说明大鱼转身朝小船游来的时候,老人站了起来,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把能收回的钓丝都收回来。

他想:“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累。信风又刮起来了。不过,趁着这阵风把大鱼拉上来也不错。我正需要这风呢。”

“等它再打起转儿的时候,我再休息。”他说,“我感觉好多了。再有两三个回合,我就能把它拉上来。”

他的草帽被推到后脑勺上了,他感觉鱼在转身,被钓丝一阵拉扯,他瘫倒在船头。

“你就扯吧,大鱼,”他想,“等你转身的时候,我就捉住你。”

海水涨得很高,不过,现在刮的是好天气的微风,他得靠它回家。

“我只要转向西南方划就行,”他说,“男子汉是不会在海上迷路的,更何况这只是个长长的岛屿(指古巴的地形像一个岛。)。”

等鱼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他才看见大鱼的样子。

他先是看到了它黑色的影子,它用了很长时间才从船下穿过,他简直无法相信它的长度。

“不,”他说,“它不可能那么大。”

但是,它确实那么大。转完那一圈的时候,它在离小船三十码远的地方露出了水面,老人看见它的尾巴伸出水面,比一把大镰刀刀刃还要高,露出深蓝色水面的皮肤呈现灰紫色。尾巴朝后倾斜。它紧贴着水面游动的时候,老人能看见它那巨大的身躯,还有身侧的紫色条纹。它的背鳍耷拉下来,庞大的胸鳍张得很大。

这一圈,使老人看见大鱼的眼睛和围在它身旁游动的两条灰色小鱼。有时候,它们贴着大鱼游;有时候,它们离得它远远的;有时候,它们悠闲地在它的阴影下游来游去。每一条都有三英尺多长,当它们游得快的时候,像黄鳝似的舞动着身子。

老人正在出汗,但不是因为太阳晒得出汗。大鱼每次从容平稳地转身,老人就能收回一些钓丝,他敢肯定,再转两圈,他就有机会把渔叉插到鱼身上了。

“但是,我必须让它靠近、靠近、再靠近。”他想,“一定不能试着往它的头上插,应该直插它的心脏。”

“要冷静,要有劲,老头子。”他说。

又是一圈,大鱼的背露了出来,不过它离小船还是有点儿远。再来一圈,它还是离得很远,可是,露出水面更高一些了。老人确定,再收回一些钓丝,就能把它拽到船边来了。

他早就准备好了渔叉,系在渔叉上的细绳子放在一只圆篮子里,另一端系在船头的缆柱上。

大鱼正转着圈游过来,既沉着又美丽,只见它的大尾巴在动。老人使尽浑身的劲儿把它拉得近一点儿。有一瞬间,大鱼朝他这边侧了一下。接着,它又绷直了身子,开始转圈游。

“我拉动它了,”老人说,“刚才我拉动它了。”

他再次觉得眩晕,可还是竭尽全力拽住了大鱼。“我拉动它了。”他想,“说不定这一次我就能把它拽过来了。拉吧,手啊。站稳,腿啊。替我撑下去,头啊。替我撑下去,绝不能昏过去,这次我要把它拽过来。”

还没等大鱼靠近船边,他就使出浑身的劲儿用力拉拽。大鱼稍微侧了下身子,随即又扭转方向游走了。

“大鱼啊,”老人说,“大鱼,你反正是要死了,难不成也要把我害死?”

他想,这样下去什么也干不成。他渴得要命,说不出话来,可他现在够不到水。“这回一定得把它拉过来。”他想,“我撑不住它再多转几圈了。”他自言自语:“你行,你永远都不会垮。”

又一圈的时候,他差一点儿就成功了。可是,大鱼又一次掉转了方向,慢悠悠地游走了。

“你要把我折腾死了,大鱼啊!”老人想,“不过,你有权利这么做。我还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漂亮、更沉着、更崇高的东西呢,兄弟。来吧,杀死我吧。我不在乎谁杀死谁。”

“现在,你的脑子糊涂了,你得保持清醒。要保持头脑清醒,才知道怎么能像个男子汉一样去忍受痛苦,或者像一条鱼那样。”

“清醒一下,头啊,”他说着,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清醒起来。”

大鱼又跟往常一样转了两圈。

“我摸不透,”老人想。他每回都觉得自己要垮了。“我摸不透。可是我还要再试一次。”

他又试了一次,把鱼拉过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真的垮了。大鱼转过身又慢慢地游走了,大尾巴还在空中摇摆。

“我再试一次。”老人下定决心。虽然他的双手已经软弱无力,眼睛只能间歇性地视物。

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原来如此,他想。他觉得自己还没动手就已经垮了。“我要再试一次。”

他忍住所有疼痛,使出仅剩的力气,还有久未再现的骄傲,用来对付大鱼的垂死挣扎。大鱼游到他身边,缓缓地在旁边游着,鱼嘴几乎要碰到船身的外板,随后便开始从船旁游过去,它是那么长、那么高、那么宽,泛着银光,身上带有紫色的条纹,在水里没有尽头似的伸展开。

老人放下钓丝,踩在脚下,高高地举起渔叉,使出全身力气,比刚才聚集的力气还要多,正好扎进大胸鳍后面,那胸鳍高耸着,有老人的胸那么高。他觉得铁叉已经扎进去了,于是把身子压在渔叉柄上,好让它扎得更深,然后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压下去。

大鱼临死前又挣扎起来,从水中高高地跃起,展示着它惊人的体长、体宽、力气和美。它像是要悬在半空中,就在老人和小船的上方。它轰的一声落进水里,激起的浪花溅了老人一身,也溅了满满一小船。

老人觉得头昏眼花,看不清楚了。但他还是松开了渔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那只被划破皮的手里慢慢滑出去。等他能看清的时候,只见大鱼仰身朝天,白花花的肚皮朝上。渔叉柄斜插着大鱼的肩部,露在外面,海水被它心脏里流出的血染成了红色。开始时,一英里以内的海水黑黢黢的,像是浅滩,接着,就像云彩似的扩散开了。大鱼是银色的,一动不动地随着海浪漂在水里。

老人借着时而清晰的视线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他把渔叉上的绳子系在船头的缆柱上,绕了两圈,双手捧着头。

“我要让脑子醒醒,”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说,“我是个累乏了的老头儿。但是,我把这条大鱼杀死了,它是我的兄弟啊,现在,我必须干些辛苦活了。”

“现在,我得准备套索和绳子,好把它捆在船边。”他想,“即使有两个人,能够先把船装满水把它弄上船来,再把水舀出去,这艘小船还是装不下它。我一定要做好各种准备,然后把它拖过来,捆好,再竖起桅杆,起程回家。”

他开始拖大鱼,让它靠在船边,好把绳子从它鳃里穿过去,从嘴里拉出来,把它的头绑在船头上。“我想看看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财产啊。我想摸摸它,倒不是因为这个。我觉得我第二次把渔叉推进去的时候,叉到它的心了。现在把它拖上来吧,绑起来,用套索拴住它的尾巴,再用另一根套索拴住它的腰,把它绑在船边。”

“干活儿吧,老头子,”他说着喝了一小口水,“虽然仗打完了,还有很多活儿等着干呢。”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看看他的大鱼。他仔细地瞧了瞧太阳。“还不到晌午呢。”他想,“又刮起了信风。钓丝现在没用处了。等回家后,我和男孩把它们都接起来。”

“来吧,大鱼。”他说。大鱼却没动,而是躺在水里翻滚着,老头只好把小船划到它的身边。

等靠近它后,大鱼的头正顶住小船,他简直无法相信它的个头那么大。他从缆柱上解下渔叉上的绳子,把它穿进大鱼的鳃,再从嘴里拉出来,在那如剑一般的鱼嘴上绕一圈,又穿进另一侧的鱼鳃,再在鱼嘴上绕一圈,把两股绳子打个结,最后拴在船头的缆柱上。接着,他把绳子砍断,又走到船尾,用绳子套住鱼尾巴。大鱼从一开始的紫色和银色变成了纯银白色,身上的条纹也像尾巴一样呈现出淡紫色。这些条纹比手指伸展开的人手还要宽,大鱼的眼睛冰冷得就像潜望镜的镜片,或者说像是礼拜队伍中圣徒的眼睛。

“要杀死它就这一个办法。”老人说。自从喝了点儿水,他感觉好多了,他知道自己不会垮下去了,头脑也清醒了。他想,看这样子,它足有一千五百多磅,也许比这更重。如果鱼肉能有三分之二的重量,一磅卖三角钱,得卖多少啊?

“我需要一支铅笔来算算,”他说,“我的脑子还不够清醒。但是,我想,迪马吉奥今天会为我感到骄傲的。我没长骨刺,可手和背都疼得厉害。”他想:“骨刺是什么东西啊?也许我们长了骨刺却不知道吧。”

他把鱼绑在船头、船尾和中间的船板边上。那条鱼太大了,就像是小船旁边绑了一艘更大的船。他割下一段绳子,把鱼的下颚和长长的上颚绑在一起,这样它的嘴就张不开了,他们就能走得更平稳、顺畅些。

接着,他竖起桅杆,装上当钓钩用的棍子和下桁,升起打了补丁的帆。船开始移动了,他半躺在船上,向西南方驶去。

他不需要指南针来指明西南方在哪里。他只消感觉一下信风和帆的牵引。他想:“我最好把一根系着勺子的细线放到水里,试着搞点儿吃的,再润润嘴。”但是,他找不到勺子,沙丁鱼都烂掉了。于是,他在船经过一片黄马尾藻的时候,钩上了一块,把上面的小虾抖搂到船板上,足足有十几只,它们像沙蚤一样活蹦乱跳。老人用食指和拇指把它们的头掐掉,然后放进嘴里,连壳带尾巴全都吃了下去。它们个头非常小,但是,他知道它们很有营养,而且吃起来味道也不错。

老人的瓶子里还有两口水,他吃完小虾后喝了一半。虽然带着大鱼这个累赘,小船航行还算顺利,他把舵柄夹在腋窝里掌着舵。他能看见大鱼,他只需看看自己的手,再把背往船尾上蹭一蹭,就会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不是做梦。有一会儿,在事情快结束的时候,他感觉糟透了,他想这也许就是个梦。接着,大鱼从水里跃出,落下来之前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中,他确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奥秘,让他难以相信。那会儿他看不清,虽然现在他看得像往常一样清楚。

现在,他知道大鱼就在那儿,手和背的疼痛也都证明他不是在做梦。他想:“手很快就会好的。手上的血痕冲洗净了,海水里的盐会把伤口治好。真正海湾里的深色海水是最好的药品。我要做的就是保持头脑清醒。双手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工作,小船航行得也顺利。大鱼闭着嘴,尾巴直上直下,我们就像兄弟一样航行。”这时,他的脑子又有些糊涂了。他想:“到底是它在带着我走,还是我带着它走呢?如果把它拖在船后,倒也没问题。或者,如果把大鱼放在船上,让它丢尽面子,也不会有问题。可是,它和船并排一起航行,所以,只要它高兴,就让他带着我回家吧。我不过是耍了一些手段才胜过它,它对我却没有恶意。”他们一同航行得很顺利,老人把手泡在咸海水里,试着保持头脑清醒。头上的天空聚集着很多高高的积云和卷云,老人知道这风会刮一整夜。他不断地看看大鱼,以确保这真的不是做梦。这时,距离鲨鱼来袭还有一个小时。

鲨鱼的出现并非偶然。那股暗黑的血液流进一英里深的海里又扩散开,它便从海水深处蹿了出来。它游得很快,丝毫不在意冲出水面暴露在阳光下。接着,它又钻进水里,嗅着血腥,开始循着小船和大鱼的路线游来。

有时候,它跟丢了血腥味。但是,它还能找回来,或者说,能找到血腥味的蛛丝马迹。一路上,它游得飞快。这是一条大灰鲭鲨,天生就跟海里游得最快的鱼一样快,除了鱼嘴,浑身上下堪称完美。它的背像剑鱼背一样蓝,肚皮是银色的,鱼皮光滑美丽。它长得很像剑鱼,只不过它那巨大的下颚在快速游动的时候是紧闭的。它紧贴着水面游,高高的背鳍露出水面,像插在水里的尖刀,一动不动。在紧闭的双唇里,八排牙齿全部向内倾斜。跟寻常的大多数鲨鱼不同,它的牙齿不是金字塔形,而是像人的手指蜷缩在一起的样子。那些牙齿几乎跟老人的手指一般长,两侧都有剃刀似的锋利刀口。这种鱼天生以海里所有的鱼为食,它们游得快,体格健壮,也有良好的武器,没有别的敌人。如今,它加速了,它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蓝色的背鳍划开了水面。

当老人看到它游来的时候,他知道这是条毫无畏惧、恣意妄为的鲨鱼。他准备好渔叉,系紧了绳子,看着鲨鱼游过来。绳子不够长了,因为他砍了一段下来绑大鱼。老人这时的头脑很清醒、明白,他有满腔决心,但是希望不大。能撑下去就太好了,老人想。眼见鲨鱼越来越近,他看了大鱼一眼。他想:“这也许是一场梦,我不能阻止它来搞破坏,但也许我能弄死它。登土鲨(原为西班牙语“Dentuso”,音译为登土鲨,意译为“牙齿锋利的”,这里用以指灰鲭鲨。),去你妈的霉运吧。”

鲨鱼飞快地逼近船尾,袭击大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张着大嘴,眼睛怪怪的,它朝鱼尾巴上的肉猛力咬,牙齿嘎吱嘎吱作响。

鲨鱼的头伸出了水面,背也露了出来。老人把渔叉扎到鲨鱼头上的时候,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渔叉扎进了两眼之间的那条线与鼻子一直往上延伸的线交叉的地方。事实上这些线并不存在,只有沉重的尖锐的蓝色鱼头,一双大眼,还有嘎吱作响、向前伸着吞食一切的双颚。那正是大脑所在的地方,老人击中了那里。他使出浑身的劲儿,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把一柄锋利的渔叉扎了进去。他动手的时候没抱什么希望,却带着异常的决心和满腔怒意。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见它的眼睛里已经没了生气,接着它又翻了个身,滚得它自己被绳子捆了两遍。老人知道它死定了,但是鲨鱼不甘认输,它肚皮朝上,尾巴拍打着水面,双颚嘎吱作响,像快艇一样破浪而去。海水被它的尾巴拍打出白色浪花,它四分之三的身子都露出了水面,这时绳子绷紧了,先是不断颤抖,接着断开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老人注视着它。接着,它慢慢地沉了下去。

“它大概吃掉了四十磅鱼肉。”老人大声说着。它还把渔叉和所有的绳子带走了,他想,现在,大鱼又流血了,还会有其他鲨鱼赶来。

他不再想看大鱼了,它被咬得残缺不全。大鱼被咬的时候,他感觉就像他自己被咬了一样。

“但是,我把袭击我的鱼的鲨鱼杀死了,”他想,“它可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登土鲨啊,上帝作证,我可见过不少大鱼。”

“能撑下去就太好了。”他想,“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啊,真希望我从没钓到这条鱼,现在正一个人躺在铺着报纸的床上。”

“但是,人类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

他想:“把这条鱼宰了,我倒是挺过意不去的。如今,最倒霉的时候就要来了,可我连渔叉都没有。登土鲨凶残,能干,身体健壮,脑子聪明。但我比它更聪明,也许不是。可能我就是比它多了武器而已。”

“别想了,老头子,”他大声说,“沿着这条航线行进,等麻烦来了再对付吧。”

“但是,我必须动脑子想,”他想,“因为,我仅剩下这个了。还有棒球。不知道老迪马吉奥喜不喜欢我把渔叉插进它脑子的那一招,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任何人都办得到。但是,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受伤的手跟骨刺一样碍事?我不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来没出过问题,除了有一次我游泳的时候踩到一条海鳐鱼,被它刺了一下,当时小腿就麻木了,疼得受不了。”

“想点儿高兴的事吧,老头子,”他说,“现在,每过一分钟,就离家更近了。丢了四十磅鱼肉,小船就更轻快了。”

他很清楚,船走到洋流中心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可眼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对了,有主意了,”他大叫起来,“我可以把刀绑在桨把儿上。”

于是,他把舵柄夹在腋窝里,用脚踩住帆脚绳。

“现在,”他说,“我仍旧是个老头子,但不再是赤手空拳了。”

这时风大了一些,他顺利地向前行进。他看了看鱼的前半部分,又有了一些希望。

“不抱希望简直是太傻了。”他想,“另外,我觉得这是一桩罪过。别想罪过的事儿了。这会儿麻烦已经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何况我也不懂这个。”

“我不懂罪过,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相信这个。也许,杀死大鱼是罪过。我觉得这就是罪过,虽然我这么做是为了养活自己,也可以给很多人吃。不过,这么说的话,什么事都是罪过了。别再想什么罪过了。现在想也太晚了,有些人是拿了钱干这种事的。让他们去想吧。你生来就是当渔夫的,就像鱼生来就是鱼一样。圣彼得(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是个打鱼的,跟老迪马吉奥的爸爸一样。”

但他总喜欢想一切跟他有关的事儿,因为没有书报看,也没有收音机听,他就想得多了,他不断地想到罪过。“你杀死大鱼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去换东西吃,”他想,“你杀它是为了光荣,因为你是个打鱼的。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等它死了,你还爱它。如果爱它,那么杀死它就不是桩罪过。难不成是桩更大的罪过?”

“你想得太多了,老头子。”他大声地说。

“但是,你倒很乐意把那条鲨鱼弄死。”他想,“它和你一样都靠吃活鱼为生,它不吃腐烂的东西,也不像有些鲨鱼似的总是四处游动找吃的。它很漂亮,又高贵,什么都不怕。”

“我杀死它是为了自卫,”老人大声说,“杀得也很顺利。”

他想:“再说,每个东西都会杀死别的东西,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捕鱼养活了我,也把我害惨了。男孩养活了我。我不能过分地欺骗自己。”

他倚着船舷,从大鱼身上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肉。他嚼了嚼,觉得肉质和味道都不错。肉很紧实,水分也多,就像牲口的肉,但是颜色不红,里面一点儿肉筋也没有,他知道这肉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然而,没有办法不让这肉味散到水里,老人知道倒霉的事儿就要发生了。

风不停地吹着,稍微转向东北方,他知道这意味着风不会停息。老人朝前方望去,却看不见帆的影子,也看不见船,或者船上冒出的烟。只见飞鱼从船头跃起,跳向两边,还有一簇簇黄色的马尾藻,连一只鸟的影子都没有。

他已经航行了两个小时,在船尾歇着,有时嚼一块从马林鱼身上撕下来的肉,试着休息,恢复体力。这时,他看见了两条鲨鱼中的第一条。

“Ay!”他大叫了一声。这个声音没法翻译出来,也许这只不过是个声响,就像钉子刺进他的手钉进肉里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星鲨(原文为西班牙语,此处音译为“加拉诺鲨”,用以指代铲鼻鲨。),”他大叫着。这时,他看见另一个鳍跟着第一条鲨鱼的鳍冒上来。根据那褐色的三角鳍和摇摆的尾巴,老人判定这是两条铲鼻鲨。它们嗅到了血腥味,兴奋起来,由于饿昏了头,它们一会儿迷失了嗅迹,一会儿又找了回来,但是始终在向前跟进。

老人系上帆脚绳,夹紧舵柄,随后拿起绑着刀子的桨,尽量轻轻地把桨举起来,他的手已经疼得不听使唤了。接着,他张开手,再轻轻地握住,好让手放松下来。他握得很紧,让手忍住疼痛而不至于缩回来,同时注视着鲨鱼的到来。

这时,他能看见它们宽大、扁平、铲尖似的头,还有尖部呈白色的宽阔的胸鳍。这两条可恶的鲨鱼不仅气味难闻,而且凶残嗜杀,它们饿的时候,会咬船桨或者船舵。就是这种鲨鱼,会趁海龟在海面睡觉的时候把海龟的腿和前肢咬下来。如果它们饿了,它们还攻击水里的人,即便这个人身上没有鱼的血腥味或者鱼的黏液。

“Ay,”老人说,“星鲨啊。过来吧,星鲨。”

它们来了,但是它们袭来的方式和那条灰鲭鲨不同。其中一条游到小船底下不见了踪影,老人觉得小船在摇晃,原来是它在撕扯着大鱼。另一条用它那一条缝似的黄眼睛盯着老人,然后飞速游到近前,张着半圆形的大嘴朝死鱼身上已经被咬过的地方咬去。它褐色的脑袋和后背上大脑和脊骨相连的地方,显现出一条清楚的纹路。老人用绑在船桨上的刀冲着这条交接线扎去,抽出来,又扎进鲨鱼猫眼般的黄色眼睛里。鲨鱼放开了咬住的鱼肉,滑了下去,临死前还吞下了咬住的鱼肉。

另一条鲨鱼还在撕咬着鱼肉,导致小船摇晃不停。老人松开了帆脚绳,让小船向一侧倾斜,这样船底下的鲨鱼就暴露了出来。一看见鲨鱼,他就从船舷探出身子,朝鲨鱼身上刺去。他只刺在了肉上,鲨鱼皮很结实,他好不容易才把刀子戳进去。这一击不仅震痛了他的手,还震痛了他的肩膀。但是,鲨鱼很快又露出头来,等它把鼻子伸出来靠在大鱼身上的时候,老人朝着它扁平脑袋的中央刺去,接着拔出刀子,又往同一个地方刺了一下。它还是死咬着大鱼不放,于是老人刺向了它的左眼。鲨鱼依旧死缠着。

“还不行?”老人说着,把刀子刺进了它的脊骨和脑子中间。这一下很容易便刺了进去,老人觉得鲨鱼的软骨断了。他把桨翻了过来,把桨片放到鲨鱼的上下颚之间,想撬开它的嘴。他把桨扭了又扭,等鲨鱼松口滑下去的时候,他说:“去吧,星鲨。沉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见你的朋友吧,说不定那是你的妈妈。”

老人擦了擦他的刀片,放下船桨。然后,他摸到了帆脚绳,撑起了帆,让小船顺着原来的方向行驶。

“它们准是吃掉四分之一鱼肉了,”他大声地说,“我希望这是一场梦,但愿我没把它钓上来。我很抱歉,大鱼啊。把一切都弄糟了。”他停了下来,现在根本不想朝大鱼看一眼。它的血已经流尽了,还受着波浪的冲击,身上的颜色像镜子背面的银灰色,条纹依旧明显。

“我不应该出海这么远,大鱼啊,”他说,“你不该,我也不该。对不起啊,大鱼。”

“好吧,”他又开始喃喃自语,“看看绑刀的绳子断了没有,然后把手弄好,更麻烦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要是有块石头磨磨刀就好了,”老人检查了一下绑在桨把儿上的绳子,说道,“我应该带块石头。”

“你应该带的东西多着呢,”他心想,“可你什么也没带,老头子。眼下,没时间去想你缺什么东西了,想想用手头现有的东西能干什么吧。”

“你给了我不少好的忠告,”他大声地说,“但我懒得听下去了。”

他把舵柄夹在腋窝下,双手泡在水里,随着小船一路前行。

“上帝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吃掉了多少肉,”他说,“但是,小船现在轻多了。”他不愿去想大鱼被咬得残缺不全的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猛烈地冲上去,都能撕掉一块肉,现在大鱼已经给海上所有的鲨鱼留下了血腥的踪迹,宽得像条高速公路。

“这条大鱼足够一个人吃整整一个冬季。”他想,“别想这些了。歇一歇,把手养好,守住剩下的鱼肉。和水里那大鱼的血相比,我手上的血腥味现在算不了什么了,而且血流得也不多了。被割破的地方不碍事,流血还能让手不抽筋。”

“现在我能想想什么呢?没有。我什么都不想了,就等着下一批鲨鱼到来吧。我希望这真的是一场梦。可谁知道啊?也许结果会好的。”

这次来的鲨鱼是一条铲鼻鲨。它来的时候就像一头冲向猪槽的猪,嘴巴张得很大,能把头伸进去。老人让它去咬那条鱼,接着把绑在桨柄上的刀刺进了它的脑子。但是,鲨鱼翻滚的时候向后急退,刀子咔嚓一声折断了。

老人坐下来掌稳舵。他甚至没有去看鲨鱼慢慢地沉下去,它最初还是原来那么大,后来渐渐变小,最后只剩了一丁点儿。老人对这种情景总是非常着迷,但是现在他连看都不看。

“我还有钓钩呢,”他说,“不过那没用。我还有两把桨,一个舵把儿,一根短棍。”

他想:“这次它们可以把我打败了。我上了年纪,不能拿棍子打死鲨鱼了。但是,只要船桨、舵把儿、短棍在手,我就要试试。”

他又把手伸进海水里泡着。这时已经是下午,快到傍晚时分了,除了大海和天空,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风刮得更大了,他期待着一会儿就能看见大陆。

“你累了,老头子,”他说,“里里外外都筋疲力尽了。”

直到太阳下山前,都没有鲨鱼再来袭击。

老人看见棕色的鱼鳍顺着大鱼在海水里留下的踪迹一路游来。它们竟然不用搜寻气味,径直肩并肩地冲着小船游过来。

老人卡住了舵,系紧帆脚绳,伸手到船尾底下找那根短棍。那是一把断桨锯成的两英尺半左右的桨把儿。由于那个桨把儿有个把手,只有用一只手握起来才方便。他用右手紧紧攥住把手,同时望着鲨鱼游过来。那是两条星鲨。

他想:“我得先让第一条鲨鱼咬紧大鱼的肉,再趁机打它的鼻尖,或者直接击打它的头顶。”

两条鲨鱼一起逼近,老人看见其中最靠近他的那一条张开了大嘴,咬住了大鱼银白色的肚皮。他高高地举起船桨,朝大鱼宽阔的头顶狠命砸去。他觉得棍子落下来的时候,就像碰到了坚硬的橡胶。但是,他也感觉了僵硬的骨头。鲨鱼从大鱼身边滑下去的时候,他又朝它的鼻尖上狠狠地揍了一棍。

另一条鲨鱼时而靠近时而离开,这会儿又张着血盆大口扑了上来。它咬住大鱼,合上双颚的时候,老人看见一块块白花花的肉从它的嘴角漏出来。老人抡起棍子朝它打去,但是只打中了头部。鲨鱼看着他,把咬住的那块肉一口撕下。它衔着鱼肉逃走的时候,老人又给了它一棍,但也只是打在了硬邦邦的像胶皮似的地方。

“来吧,星鲨,”老人说,“再过来啊。”

鲨鱼迅速地蹿了过来,趁它合上双颚的时刻,老人给了它一棍。他把棍子举得不能再高了,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棍。这一次,他觉得打在它的头盖骨上了。他朝同一个地方又打了一次,鲨鱼无力地把一块鱼肉撕掉,从大鱼身上滑了下去。

老人观察着,看它会不会再来,但是一条鲨鱼都没出现。接着,他看着其中的一条在海面上绕圈,不过并没有看到另一条。

“不能指望着把它们杀死了。”他想,“我年轻力壮的时候还能行。不过,我已经把它们伤得不轻了,没有一条会觉得好过。如果有根棒球棍,我就能两手抡着它把第一条杀死。即便是现在,也能行。”

他不想看大鱼。他知道已经有一半鱼肉被咬掉了。他和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

“天很快就黑了,”他说,“那时,我就能看见哈瓦那的灯光了。如果我往东走得太远,就能看见一片新海滩上的灯火。”

“现在离陆地不会太远了,”他想,“我希望没人担心。当然,只有那个小男孩会担心。可是,我敢肯定,他会有信心的。很多老渔夫都会担心。还有其他很多人会担心。我住的这个小镇可真好啊。”

他不能再和大鱼讲话了,因为大鱼被咬得不成样子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是半条鱼啊,”他说,“原来你还是条整鱼。我很过意不去,我走得太远了,害了我俩。但是,我们杀死了很多鲨鱼,你和我,还打伤了很多条。你杀死过多少鱼啊?你那个利嘴可不是白长的。”

他喜欢想到这条死去的大鱼,想到如果它还活着,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它会怎么对付鲨鱼。他想:“我应该把它的长嘴砍下来,用来跟鲨鱼搏斗。但是,我既没有斧头,刀子也弄丢了。不过,如果我把它砍下来了,就能绑到桨柄上,那该是多好用的一件武器啊。那么,我们就能一起对付鲨鱼了。如果鲨鱼深夜来袭,你该怎么办?你能做什么呢?”

“和它们拼了,”他说,“我要和他们战斗到死。”

现在天已经黑了,但是没有灯火,也没有光亮,只有风和被拉紧的帆,他觉得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他把双手合起,感觉到手掌贴在一起。这双手没有死,只要把手轻轻打开或合起,他就能感受到活生生的疼痛。

他背靠在船尾,知道自己并没有死。这是他的两肩告诉他的。

“我承诺过,只要捉到大鱼,就把那些祷告都做一遍。”他想,“但是,现在我太累了,不想说了。我最好把麻袋拿过来披在肩上。”

他躺在船尾,一边掌舵,一边观察着天际有没有光亮出现。“我就剩半条鱼了,”他想,“也许运气好,能把这半条带回去。应该会有些好运的。”

“不,”他说,“你跑到这么远的海上,把运气都给冲掉了。”

“别傻了,”他大声地说,“脑子清醒点,掌好舵。兴许还有大好运呢。”

“要是有地方卖运气的话,我倒是想买点儿。”他说。

“我拿什么来买呢?”他自问道,“能用一柄丢掉了的渔叉、一把断了的刀子,还有一双受伤的手来换吗?”

“也许可以的,”他说,“你曾经想用在海上的八十四天去买,人家也几乎把它卖给你了。”

“我一定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他想,“运气这东西常常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谁能认得它啊?我情愿把各种形式的运气都要点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但愿我能看到灯火的光亮。我还有很多愿望,但眼下就只有这个期望了。”他尽力坐得舒服一些,好好儿掌舵,疼痛让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大约晚上十点的时候,他看见了城市灯火的光亮。最初只是能辨认出来,就像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光亮。随后,当逐渐猛烈的海风掀起阵阵波涛时,才能从海上看清灯光。他已经驶进了这片光亮中。他想,这下很快就要驶到洋流的边缘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想,“鲨鱼可能还会袭击我,不过,一个人在黑夜里,没有武器,怎么对付它们啊?”

这时,他浑身僵硬、疼痛,身上的伤口和勒痕在寒夜中阵阵作痛。“但愿不用再战一场了,”他想,“多么希望不用再战斗了啊。”然而,到了半夜,他又跟它们斗了起来,可这一次他知道斗也没用了。它们成群结队地来,他只能看见它们的鱼鳍在水里划出的一条条线,还有它们扑到死鱼身上时发出的磷光。他用棍子朝它们的头上打去,只听见上下颚咬合的声音,以及它们钻到船下咬鱼时晃动船的声音。他拼命地拿棍子朝能感觉到并听到的地方打,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棍子,随后棍子就丢了。

他把舵拽下来打鲨鱼,双手握着舵,一次次抡起来,打下去。但是,它们已经蹿到船头那里啃咬大鱼,一条接一条地,集体作战,鱼肉被一块块地撕下来,当它们转身再袭来时,这些鱼肉在水下发亮。

最后,有一条鲨鱼冲着鱼头过来了,他知道这下完了。他挥着舵朝鲨鱼头打去,鲨鱼的上下颚正好卡在大鱼笨重的头骨上,咬不动了。他又朝它打去,一次,两次,再一次。他听见舵把儿断裂的声音,便用断了的桨朝它身上刺。他觉得刺了进去,这桨把儿很锋利,于是,又往里刺了一下。鲨鱼放弃了大鱼,翻身逃跑了。这是那一群鲨鱼中来得最晚的,它们再也没什么可吃的了。

老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感觉到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这味道带着铜腥味,甜甜的,他担心了一会儿。不过,这味道很轻。

他朝海水里吐了口唾沫,说道:“吃吧,星鲨。做个梦吧,梦到杀死了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被打败了,没有一点儿办法补救,他又回到船尾,发现舵柄断裂的一头还可以安在舵槽上,正好可以用来掌舵。他把麻袋搭到肩上,又把小船驶回了原先的路线。他现在行驶得轻快多了,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什么事都已经过去了,他只顾把船好好儿地、灵巧地驶回家乡的港口。晚上,鲨鱼又来啃食大鱼的残骸,就像有人从桌子上捡碎面包屑吃一样。老人根本没理睬它们,他什么都不管了,一心一意地驾驶小船。他只是注意到小船边少了个大累赘,航行得轻松、顺畅。

“船还好好儿的,”他想,“除了那个舵把儿,什么都没坏。舵把儿换起来容易。”

他感觉到小船已经驶入了湾流,能看见海岸上居住区的灯光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回家已经毫不费力了。

“无论如何,风是我们的朋友啊。”他想。接着,他又补充道:“有时候是。大海里有敌人,也有朋友。床——床是我的朋友——

就是床。床是一样伟大的东西。一旦被打败,感觉也很轻松。我从来都不知道会是这么轻松。是什么把你打垮了呢?”

“什么都没有,”他大声说,“我出海走得太远了。”

他驶进小港的时候,露台饭店的灯都熄灭了,他知道大家都已上床休息。风越刮越大,这时已经十分猛烈。海港内一片寂静,他把船划向岩石下面的一小片沙滩。没人给他帮忙,于是他尽力独自把船拖上岸。接着,他下了船,把船系在一块岩石上。

他放下桅杆,卷起帆,然后系好。接着,他背起桅杆开始向上爬。这时,他才觉察到自己疲乏到了什么程度。他停了一会儿,向后望去,借着水面反射的路灯光亮看见死鱼的大尾巴直挺挺地竖在小船的船尾后面。他看见鱼骨像赤裸裸的白线,鱼头黑糊糊一片,长嘴突出,从头到尾却什么都没有。

他又开始向上爬,爬到顶的时候他摔倒了,他就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肩上还披着麻袋。他试着起来,但是非常困难,于是他背着桅杆坐在那里,望着大路。一只猫从远处走过,不知道在干什么,老人就这么盯着它看。接着,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大马路。

最后,他把桅杆先放下,站起来,再拾起桅杆,背在肩上,然后赶路。他这一路坐在地上歇了五次,才回到家。

走进茅屋,他把桅杆靠在墙上。黑暗中,他找到一只水瓶,喝了些水。随后,他躺到了床上,把毯子盖到肩上,又裹住背和腿,就这样睡着了,脸朝下贴在报纸上,胳膊直直地伸出去,掌心朝上。

早上男孩走到门口向里张望的时候,老人还在睡。这一天风刮得厉害,漂浮的渔船不能出海。男孩睡了懒觉,跟每天早上一样,醒来后便来到老人的茅屋看看。男孩看见老人在喘气,接着就看到了老人的双手,他哭了起来。他悄悄地走出去,拿些咖啡回来,一路上一直在哭。

很多渔夫围在小船旁边,观看绑在船旁的东西。有一个人卷起了裤管站在水里,用一根绳子量鱼骨的长度。

男孩没有过去。他已经来过了,其中一个渔夫在替他看守这艘小船。

“他怎么样了?”一个渔夫高声问。

“还在睡。”男孩回答,他不在乎别人看见他哭了,“谁都别去打扰他。”

“这条鱼从鼻子到尾巴足有十八英尺长。”测量的渔夫叫嚷着。

“我相信。”男孩说。

他走进露台饭店,要了一罐咖啡。

“要热的,多加奶和糖。”

“还要别的吗?”

“不了,过会儿我再看看他想吃什么。”

“那条鱼真够大啊,”酒馆老板说,“从没见过这种鱼。你昨天钓的两条鱼也不错啊。”

“我那该死的鱼。”男孩说着,又开始哭起来。

“你想喝点儿什么吗?”酒馆老板问。

“不,”男孩说,“让他们别去打搅圣地亚哥。我一会儿就回来。”

“告诉他,我很难过。”

“谢谢。”男孩说。

男孩拿着那罐热咖啡回到了老人的茅屋,坐在他身旁,直到他醒来。

有一次,他看起来像是醒了。但是,他又沉沉地睡过去了。男孩到马路对面去借了一些柴火来热咖啡。

最后,老人醒了。

“别坐起来,”男孩说,“把这个喝了。”他倒了一些咖啡在玻璃杯里。

老人接过来,喝了下去。

“它们把我打败了,曼诺林,”他说,“它们真的打垮我了。”

“它们没有打垮您。那条大鱼可没有。”

“对,这是真的。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彼得利科在守着小船和船上的东西。您想怎么处理那个鱼头?”

“让彼得利科把它剁了,放在捕鱼栅栏里用吧。”

“那个长嘴呢?”

“如果你想要的话,你留着吧。”

“我想要。”男孩说,“现在,我们得安排安排别的事儿了。”

“有人找我吗?”

“当然有。还用了水上警察和飞机。”

“大海太大了,渔船这么小,很难看见。”老人说。他发觉,有人和他聊天,而不用再对着自己和大海自言自语,是多么高兴的事儿。

“我想你了。”他说,“你们捉到什么了?”

“第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非常不错嘛。”

“现在我们又能在一起捕鱼了。”

“不,我运气不好,再也不会走运了。”

“去他的运气,”男孩说,“我会带来好运的。”

“你的家人会怎么说呢?”

“我不在乎。我昨天捉到了两条呢。不过,我们现在要一起捕鱼了,因为我还有很多要学的。”

“我们一定得弄根能把鱼刺死的好矛,一直放在船上。你可以从旧福特汽车上弄块钢板,做成矛头。我们把它拿到瓜纳巴柯亚去磨一磨,能磨得很锋利,但不要过火锤炼,不然会变得很脆,容易断。我的刀子就断了。”

“我会再弄把刀来,把钢板磨锋利。这大风还要刮几天?”

“也许是三天,也许更久。”

“我会把事情都安排好的,”男孩说,“您把手养好吧,老大爷。”

“我不知道怎么照料这手。晚上的时候,我吐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感觉胸口的什么东西破了。”

“那也要调理好。”男孩说,“躺下,老大爷,我给您拿件干净的背心,再弄点儿吃的来。”

“拿些这几天我不在的时候的报纸吧。”老人说。

“您必须赶紧好起来,我还有很多方面要跟您学,您样样都能教我。您吃了多少苦啊!”

“我去拿些吃的和报纸。”男孩说,“好好儿休息,老大爷。我再去药店给您的手拿些药来。”

“别忘了告诉彼得利科,那鱼头给他了。”

“忘不了。我会记着的。”

男孩出了门,走在那磨损的珊瑚石路上的时候,又哭了起来。

那天中午,露台饭店来了很多游客。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空啤酒罐和死梭鱼中间有一副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后面还有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海港入口外掀起巨浪时,尾巴随着海水摇摆起伏。

“那是什么?”她指着大鱼长长的脊骨,问一位侍者。那脊骨如今只不过是垃圾,等待着海水把它带走。

“Tiburon(西班牙语,意为“鲨鱼”。),”侍者说,“鲨鱼。”他想解释这件事的经过。

“我不知道鲨鱼有这么英俊、漂亮、有型的尾巴。”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同伴回答。

在路的另一头,老人的棚屋里,他又睡着了,还是脸朝下。男孩就坐在旁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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