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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

四旬斋的百合花开满了整个剑桥郡,河岸的田野里一片灿金霜白,画眉鸟站在篱笆上唱着歌儿。艾米·达德利每天早上都在伍兹太太的陪伴下骑马外出,给这位东道主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对他们放牧羊群的草地赞不绝口,又对冬日的荒芜过后新发的牧草侃侃而谈。

“你一定很想要你们自己的庄园吧。”她们骑马穿过一片新生的橡树林时,伍兹太太评论道。

“我确实希望我们能买下一个庄园,”艾米愉快地说道,“比如弗利彻姆大宅,就在我以前的住处边上。我继母写信给我说乡绅赛姆斯打算卖掉那儿,而我一直也很喜欢它。我父亲曾经说他会为我出资。他几年前就想给我和罗伯特买下那里了,但后来……”她顿了顿,“不管怎么说,我都希望现在还能买下那里。那儿有三片不错的林地,两条清澈的河流。河道交汇处有几片不错的湿草地,较高处的土地可以用来种植作物,主要是大麦。当然了,更高处的草地是用来放牧羊群的,我了解那群羊,我还小的时候就总是骑马去那儿玩。我的罗伯特大人也喜欢那儿的风景,我想他原本会愿意买下来,但之后我们就遇到了那些麻烦……”她又顿了顿,“不管怎么说,”她的语调更愉快了,“我让丽兹·奥丁赛尔给他写了信,告诉他现在那儿正挂牌出售。我正在等他的回音。”

“你不是从女王继位以后就没有见过他吗?”伍兹太太满腹狐疑地问。

艾米一笑置之。“是啊!这么说已经传开了?的确,我本以为他会回家过第十二夜的,他答应过的——不过自从成为马夫长以后,他就要负责宫里所有的节庆活动,他有太多事要忙。女王每天都要骑马或是狩猎,你知道的。他要打理她的马厩,还要负责宫廷里的各类消遣:舞会、化装舞会还有宴会,一切的一切。”

“你不想去找他吗?”

“噢,不想,”艾米坚决地说,“他父亲还活着,他的整个家族都在宫里的时候,我和他去过伦敦,那儿糟透了!”

伍兹太太笑了起来。“哎呀,有这么糟糕吗?”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那儿,聊些废话,”艾米直白地说,“当然了,对男人来说,他们有枢密院和国会的工作可以讨论,还可以无休止地追求年金、地位和他人的重视。但对女人来说,除了在女王的宫室里忙碌之外,没有其他事可做,真的。宫里的女人很少有对国家政务感兴趣的,也没有哪个男人想听我的意见。那时我只能日复一日地陪我丈夫的母亲枯坐,她除了自己的丈夫——也就是公爵大人——还有她的儿子们之外,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我丈夫的四个兄弟都很优秀、对彼此忠心不二,他还有两个姐妹:凯瑟琳女士和玛丽……”

“你是说现在的西德尼夫人?”

“嗯,就是她。他们都把罗伯特大人当做上帝一般看待,所以觉得什么样的人都配不上他,尤其是我。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傻瓜,等到我获准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认同了他们的看法。”

伍兹太太又大笑起来。“多可怕啊!但你肯定有自己的看法才对:你所在的家族当时可是全英格兰最有权势的。”

艾米扮了个鬼脸。“在那样的家庭里,你会很快学会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你有自己的看法,又跟公爵大人不一致,那就最好别说出口,”她说,“尽管我丈夫选择起兵反抗,但我一直都觉得玛丽女王才是真正的女王,也一直相信她的信仰最终会获得胜利。但为了我,也为了罗伯特,我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和信仰藏在心中。”

“不能和这么骄傲自大的一家争执,这简直是对毅力的考验!”

艾米轻声笑起来。“我正想这么说呢,”她说,“而且最糟糕的是,罗伯特早先不是这样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父亲家里,那时他还是个甜美可爱的男孩儿。我们那时就决定买一座房子,养一群羊,他负责养马。而我如今还在等着他回家……”

“我一直都想进宫,”在艾米怅惘地沉默的此刻,伍兹太太插了嘴,“伍兹先生曾经带我见过前女王用晚餐时的样子,简直太壮观了。”

“晚餐每次都持续很久很久,”艾米断然说道,“食物总是冷冰冰的,而且大多数进修都非常难吃,所以人们都在回房以后再让厨子给自己做点好吃的。在那里,不能养自己的私人猎犬,不能拥有超过宫务大臣允许数目的侍从,必须遵守宫里的作息时间……每天晚睡晚起,直到你疲倦得快要死掉。”

“可罗伯特大人却对这种生活乐在其中?”伍兹太太的评论一针见血。

艾米点点头,掉转马头朝家的方向走去。“暂时是这样。他生于宫中,从小与王家作伴,就像王子那样生活。但我知道,他的内心仍然是我当初爱上的那个只想要几片好牧场来放牧漂亮马儿的年轻人。我知道我必须坚信这一点——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那你自己呢?”伍兹太太柔声问着,也掉转马头走在她身边。

“我遵守承诺,”艾米坚定地说,“我等他,我相信他会回到我身边。我嫁给他是因为我爱他,只是因为他本身。他娶我也是因为他爱我,只是因为我本身。等女王和宫廷的新鲜感都消逝以后,等他得到了那些财富和地位,等他尝遍了种种特权之后,他就会回到我身边,那时候,我会在我们漂亮的房子前面等他,带着牧场里的母马生下的漂亮马驹,让一切都像他所期望的样子。”

西班牙的菲利普孜孜不倦地给伊丽莎白寄来含情脉脉的书信,甚至惊动了威廉·塞西尔和凯瑟琳·诺利斯。但正和敬爱的哥哥罗伯特·达德利低声交谈的玛丽·西德尼却语带宽慰。

“我敢肯定,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保障与他之间的同盟关系,”她轻声说道,“当然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乐子。她需要有人持续不断地赞美她。”

他点点头。他们并肩骑行,放松缰绳,从猎场向家的方向前进,两匹马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前方是女王的马,凯瑟琳·诺利斯和一个没见过的英俊男人陪在她的两旁。罗伯特·达德利友善而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伊丽莎白从不放过任何一张漂亮脸蛋,她需要一个可以让她心跳加速的男人。

“作为对抗法兰西的盟友?”他问。

“就是这样,”她说,“他们攻打加莱的时候,菲利普站在我们一方对抗法兰西;法兰西人准备攻打荷兰的时候,我们要站在他这一方。”

“她想让他继续做自己的朋友,好帮她对付苏格兰的摄政女王吗?”他问,“她喜欢塞西尔那个支持苏格兰新教徒的计划吗?在和你们这些女伴们独处的时候她说过些什么吗?她是否听取了塞西尔的建议,正在计划发动战争?”

玛丽摇了摇头。“她就像一匹被苍蝇纠缠的马儿,得不到安宁。有时她也会觉得自己应该帮助他们,因为她和他们有着同样的信仰,而且法兰西确实是对我们的和平生活最大的威胁。但在其他时候,她又太过害怕,不敢主动去对抗一位正式加冕的君王,担心这样会导致国内的敌人起身对抗她。而且她每天都生活在被人暗杀的恐惧之中。她不敢做任何会导致敌人数量增加的事情。”

他皱起眉头。“塞西尔非常确定法兰西是我们最大的威胁,而我们应该趁着苏格兰人反抗自己君王的时候与他们一战。他们向我们求援的时候,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

“塞西尔想让她嫁给爱伦,”玛丽推测道,“而不是菲利普。塞西尔比谁都要厌恶西班牙人和罗马天主教,尽管他每次提起的时候都尽量平静慎重。”

“你以前见过爱伦吗?”

“没有,但凯瑟琳·诺利斯对他的评价很高。她说他英俊聪颖,而且不用说,他对苏格兰王位的继承权仅次于苏格兰女王玛丽。如果女王和他结婚,而他又击败摄政女王夺得王位,那么他们的儿子就能统一整个王国。”

她看到达德利沉下脸来。“他是我们最大的威胁。”他说。她知道他所说的并非是英格兰所面对的威胁,而是他们自己面对的威胁。

“比起宫里的其他人来,她更加青睐你,”她笑着说,“她总说你技艺精湛、英俊潇洒。她总是这样说,即使是年纪最小的女伴也知道,如果想取悦她的话,只要说起你的骑术多么高超、将马儿调教得多么听话,或是说你的穿着品位多么高雅。丽蒂西娅·诺利斯在谈起你的时候一点也不像未婚少女,女王也总是会开怀大笑。”

她以为他也会笑起来,但他依然郁郁寡欢。“对于已有妻室的我来说,这有什么好处呢?”他反问道,“另外,伊丽莎白也不会嫁给一个没法给她带来好处的男人。”

他的话让她陷入了沉默。

“什么?”最后,她问道。

他迎上她惊骇莫名的目光。“无论伊丽莎白的意愿如何,她都不会为了政治手段之外的理由结婚,”他平淡地说,“而且我并非自由之身。”

“当然不会!”她有些语无伦次,“罗伯特,我的哥哥,我知道她的最爱是你——全世界都知道她的最爱是你!我们总是取笑女王对你目不转睛。宫中的半数男人都因此而恨你。但我根本想不到你还奢求更多。”

他耸耸肩。“我当然不想到此为止,”他说,“但我想不出要如何实现自己的奢望。我是个已婚男人,我的妻子体弱多病,但她不太可能在二十年之内过世,我也不做这种想法。伊丽莎白是个彻头彻尾的都铎人,她的婚姻将会同时满足对权力和欲望的需求,就像她姐姐那样,就像她父亲那样。爱伦对她来说是非常合适的人选;他能联合苏格兰人一同对抗法兰西,在苏格兰的土地上战胜他们,接下来他就可以娶她,将英格兰和苏格兰统一成不可战胜的王国。然后他当然就会把我赶走。”

玛丽·西德尼紧张地看了眼她的哥哥。“可如果这对英格兰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呢?”她迟疑地说,“那么我们是否应该站在爱伦一方?即使这样会阻碍我们自己的追求?如果这对英格兰是最好的选择的话?”

“根本没有什么英格兰,”他冷冷地说,“至少和你想象的不同。可以称之为‘英格兰’的势力根本不存在。只有一群比邻而居的大家族:我们、霍华德家族、帕尔家族、塞西尔家族,以及正在迎头赶上的珀西家族、内维尔家族和西摩尔家族,最后还有他们之中最强大的强盗部落:都铎家族。所谓对英格兰的有益,就是对最强大的家族有益,而最强大的家族就是最善于处理自身事务的家族。我父亲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他当初为我们制订了计划。而今,这片土地上最大的家族是都铎家,而不再是我们家。但总有一天还会是我们的。你只需要像我这样,只关注对我们家族有益的事就行了,我的妹妹,英格兰将来会因此获益的。”

“但无论你打算怎样为我们的家族谋求利益,你都不可能和女王结婚,”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你知道你不能。有艾米在……而女王本人也不会同意的。”

“如果无法成为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人,无论头衔是什么,”罗伯特说,“那么再得宠也没有意义。”

艾米才到伍兹家不久,三月中旬的时候,她突然告诉他们,她要离开了。

“很遗憾你就要走了,”伍兹太太温和地说,“我还以为能一直留你到五月份呢。”

艾米已经幸福得无暇他顾。“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年会再来的,”她答,“罗伯特大人送了口信来,让我去坎伯威尔见他。我母亲的亲戚斯科特一家住在那里。当然了,我必须立刻赶去。”

伍兹太太惊讶地吸了一口气。“去坎伯威尔?他是要你去那座城市?他会接你进宫吗?你会见到女王吗?”

“我不知道,”艾米开心地笑着回答,“我想他也许想在伦敦买一栋属于我们的房子,好让他可以宴请宾客。他的家族以前在赛恩也有房子:也许女王会把他在那里的房子还给他。”

伍兹太太将双手捂在脸颊上。“那是栋很大的宫殿!艾米!他真是前途无量。你也一样。千万别忘记我们。到宫里的时候记得写信给我,告诉我那儿的样子。”

“我会的!我会写信给你讲全部的事情。每件事情!女王穿什么、和谁在一起,还有一切的一切。”

“或许她也会让你做她的女伴,”伍兹太太说着,艾米光辉的未来仿佛正在她眼前铺展开来,“他的妹妹也是女王的女伴,对吗?”

艾米立刻摇了摇头。“噢不!我不会做她的女伴。他不会要我做她的女伴的。他知道我忍受不了宫廷生活。但既然他整个夏天都陪我在弗利彻姆大宅度过,我就会陪他去伦敦过冬。”

“我觉得你可以!”伍兹太太笑了起来,“你的长裙呢?需要的东西都有了吗?需要我借给你什么吗?我知道,我也许很赶不上潮流……”

“我可以在伦敦自己添置,”艾米喜悦但又平静地说,“罗伯特大人现在有足够的地位了,他会希望我在衣服上多花点儿钱的。如果我看到能给你做骑马用披风的布料,我就会派人送来给你。”

“噢,那可太好了,”伍兹太太说着,想象着自己与艾米的友谊将她带入光辉绚烂的宫廷,“等草莓成熟,我就派人给你送去。我答应你。”

奥丁赛尔太太将头抵在门上:她已经穿好了旅行的斗篷,还戴起兜帽以抵御清晨的寒风。“夫人?”她说,“马已经等在外面了。”

伍兹太太惊叫起来。“你这就要走?”

艾米已经走向了门口。“我不能多耽搁了,大人还在等我。如果有东西忘在这儿,我会派人回来取的。”

伍兹太太目送她出门走向等待的马儿。“一定要再来啊,”她说,“也许我会去伦敦看你,去拜访你们在伦敦的新宅。”

等待多时的马夫扶艾米坐上马鞍,然后她握紧了缰绳。她低头对着伍兹太太微笑。“谢谢你,”她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快活。等我和我的大人在新居安定下来以后,希望你能过来小住一段时日。”

塞西尔亲手给伊丽莎白写了张便笺,请她在无人的时候查看。

关于您与西班牙的菲利普的信件往来:

1.西班牙的菲利普是一名忠实的天主教徒,他也希望自己的妻子遵从他的信仰。如果他给您的说法不同,那么他一定是在说谎。

2.他也许会保护我们暂时免受法兰西的威胁,但他也会因为自己的理由和意愿将我们卷入与法兰西的战争。我要提醒您,要不是因为他,他们根本不会进攻加莱。而且他不会帮助我们将它夺回。

3.如果您与他结婚,那么我们将会失去英格兰新教徒的支持,因为他们都憎恨他。

4.并且也不会得到英格兰天主教徒的支持,因为他们同样憎恨他。

5.他不能娶您,因为他和您的姐姐结过婚,除非他得到教皇的特许。如果您认同教皇的权力,那就必须接受您父亲和阿拉贡的凯瑟琳的婚姻也是合法的,而您的母亲只是国王的情妇,您也将被当做私生子看待,不再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那他为什么还要娶您呢?

6.西班牙的菲利普的任何子嗣都会作为天主教徒被抚养长大。

7.也就是您的子嗣。你将会亲手把一位天主教王子送上英格兰的王位。

8.您当然不会嫁给菲利普王,因此您必须找个时机明确地拒绝他。

9.如果您拖延得太久,就会让这位欧洲最有权势的男人看起来像个傻瓜。

10.那可并非明智之举。

白厅宫

3月24日

“我很抱歉,”伊丽莎白对西班牙大使菲尔里尔伯爵柔声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对你主人的钦慕无法用言语形容。”

在和他一直不喜欢也不信任的这个女人商谈了几个月的婚事之后,菲尔里尔伯爵深鞠一躬,努力用理性和外交辞令来让这番对话不至于失去控制。

“他也同样钦慕您,陛下,”他说,“您的决定会让他难过,但他仍然愿意做您的朋友,做您的国家的朋友。”

“您知道,我是异教徒,”伊丽莎白飞快地说,“我完全否定教皇的权威。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菲利普王不能娶我。我会令他蒙羞的。”

“那他可以做您的兄长,”伯爵说,“您慈爱的兄长,正如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这恐怕也不可能,”伊丽莎白神色更严肃了,“请向他转达我的悲伤和遗憾。”

伯爵深深地鞠了一躬,想尽快离开这间会客室,免得这位反复无常的年轻女王让他们两人都下不了台。他已经看到她双眼含泪,嘴唇也在颤抖。

“我会立刻写信给他的,”他安慰她说,“他会明白的。他一定会明白的。”

“我真的很抱歉!”伊丽莎白看着迅速退向门口的那位大使,大声说道,“请告诉他,我真的满怀歉意!”

他抬起头来。“陛下,别再想这些了,”他说,“您没有冒犯什么人,也没人会感到受了冒犯。这对我们双方都是憾事,但仅此而已。您永远会是西班牙所需要的好友和同盟。”

“永远是盟友?”伊丽莎白把手帕举到双眼旁边,恳求道,“你能代表你的主人做出这样的承诺吗?我们可以永远都是盟友吗?”

“永远都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如果我需要帮助的话,可以求助于他吗?”等卫兵为他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她几乎要失声痛哭起来了,“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可以。我替我的主人向您保证。”他又鞠了一躬,然后走出了王家会客厅。

门在匆匆离去的他身后关上。伊丽莎白丢下手帕,朝塞西尔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伊丽莎白的枢密院正在她的会客厅召开会议。女王本应该坐在桌子的首席,但她却像一头被囚禁的母狮那样缓缓踱步到两扇窗之间。塞西尔从他备忘录的纸页间抬起头,希望这场会议不会艰难到无法进行下去。

“卡托——康布雷齐和约[24]让我们处在比从前都更加有利的位置,”他说,“这份合约确保了西班牙、法兰西和我们之间的和平稳定。至少眼下,我们还不会有遭遇入侵的风险。”

这话换来了其他成员得意的附和。这份确保这三个大国间达成和平的协议经历了漫长的商谈过程,是塞西尔的外交策略的第一场胜利。英格兰终于可以确保和平了。

塞西尔紧张地瞥了一眼他的女主人,后者对于枢密院的大男子主义作风向来很是不满。“这都要感谢陛下对待西班牙的巧妙手段。”他说。

伊丽莎白停下了脚步,侧耳聆听。

“她一直维持着和西班牙的伙伴和盟友关系,久到足够威吓法兰西与我们和谈,而且当她拒绝菲利普的山盟海誓以后,依然巧妙地让西班牙人继续站在我们这一边。”

听到奉承的伊丽莎白平静下来,走到桌边,坐回她的扶手椅里,头部和双肩靠在椅背上。“的确如此。你继续说吧。”

“这份和约能够给我们带来保障,确保我们能够安全地实施改革,”他续道,“我们可以将苏格兰的问题暂时搁置,因为和约确保了法兰西人不会进犯。这样一来我们也就有心力去处理国内的紧急事务了。”

伊丽莎白点点头,等待下文。

“首先要讨论的事务是让陛下成为教会的最高统治者。就此达成一致之后,我们就可以暂时休会。”

伊丽莎白迅速起身,再次走到窗边。“这真的是我们的首要事务?”她问道。

“是个好主意,”诺福克公爵没有回答他的侄女,也就是女王的话,“在他们的蠢脑袋想到办法之前,把他们赶回自己的领地去。把教会关在国门之外。”

“这样我们的麻烦就都结束了。”有个傻子说道。

这句话点燃了伊丽莎白的怒火。“结束了?”她像只愤怒的猫儿那样从窗边走了回来,“结束了?就这么看着加莱落到法兰西人的手中,而且赎回的希望渺茫?就让玛丽的盾牌上继续挂着代表四分之一个英格兰的纹章?我们的麻烦要如何结束?我到底还是不是法兰西的女王?”

众人震惊地沉默下来。

“您的确是。”除了塞西尔,没有人敢说话。理论上来说,她的确是。英格兰的历代君主都自称法兰西的君主,即使英格兰在法兰西的领地只剩下加莱周边地区的时候也不例外。现在看来,就算连加莱都已失去,伊丽莎白也将继承这一传统。

“那么我在法兰西的城堡,我在法兰西的领地呢?我来告诉你们吧,它们都落入了某个非法势力的手中。我的大炮、围墙和堡垒又在哪里呢?我来告诉你们吧,它们都在英格兰的领地上遭到了摧毁或是夺取。当我的使臣去法兰西王宫赴宴的时候,他们会在法兰西王妃的餐盘里看到些什么呢?”

他们都低头看着桌下,希望这样的狂风暴雨赶快过去。

“我的纹章!”伊丽莎白大吼,“印在法兰西的盘子上。你们如此得意的和约解决了这一点吗?没有!你们有人提到这件事吗?没有!可你们还觉得整个王国最重要的事是领导教会。根本不是!我的大人们!根本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是让我取回我的加莱,别再让那个女人把我的纹章印在她的蠢盘子上!”

“这件事会得到解决的。”塞西尔安慰她说。他环视桌边的众人。他们都在思考同一件事情:要是她能嫁给某个通情达理的男人,再让他来负责统领众人,那这场会议就会顺利许多。

让他感到惊恐的是,他看到她深色的眼眸里溢满了泪水。“至于西班牙的菲利普,”她声音沙哑,“现在我又听说他就要结婚了。”

塞西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完全想不到,她居然真的会对这样一个男人抱有感情:虽然伊丽莎白在他妻子在世的时候一直折磨着他,之后又愚弄了他好几个月。

“只是为了确保和约的婚姻,”他犹豫着说,“我不觉得他们经历过恋爱的过程。他们没有彼此吸引,比起她来,他也许更想选择……选择……”

“你们还劝我嫁给他,”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她沿着枢密院成员低垂的头看过去,“直到现在,你们还一个接一个地提出所谓的合适人选来让我接受,现在看到了吗?你们选定的这个人,你们认为最适合的求婚者,根本就没有忠贞可言。他发誓说他爱我:可现在呢?他就要娶别人了。你们几乎让我嫁给了这么个背信弃义的人。”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她了。”诺福克公爵用只有邻座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后者几乎笑出声来。

塞西尔明白,与她争辩根本没有意义。“是的,”他简短地说,“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看错了他的本性。谢天谢地,陛下您还如此年轻如此美貌,身边不会缺少求婚者。一切由您来选择,陛下。有太多人渴望与您结婚。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在您睿智判断的基础上加以建议而已。”

一声微风般的叹息从心烦意乱的议员们之间飘过。然后又是一声——塞西尔说到了点子上。弗朗西斯·诺利斯站起身来,将女王引到首席座位上。“现在,”他说,“尽管他们确实不那么重要,我们还是得讨论一下主教们的事情,陛下。我们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我们必须和教会达成某种协议。”

艾米的堂姐和她堂姐的丈夫——一位在安特卫普的生意做得很大的商人——正在他们位于坎伯威尔的那座大宅的门前迎接她。

“艾米!你绝对想不到的!我们今天早上收到了罗伯特大人的信!”弗朗西丝·斯科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他今天会回来吃晚饭,至少会留下来住一晚!”

艾米的脸红了起来。“真的?”她转身看自己的女仆,“皮尔托太太,把我最好的长裙拿出来,再帮我压好褶领。”她又转身看她的堂姐,“你们的理发师来了吗?”

“我特意让他提前一小时赶来为你服务!”他大笑,“我知道你想让自己看起来最美。我接到这个消息就立刻让厨子去干活儿了。他们准备了他最喜欢的碎杏仁饼。”

看到堂姐兴奋的模样,艾米大笑起来。

“他又出人头地了,”拉尔夫·斯科特说着,走上前亲吻了她,“我们听到的都是关于他的好消息。女王很看重他,每天都让他陪伴在旁。”

艾米点点头,从他怀中挣脱,走向敞开的大门。“我可不可以住我平常的房间?”她急切地说,“你能让他们快些把装着我的长裙的行李箱拿来吗?”

但经历了一番紧张的准备工作,压平长裙,又匆忙派女仆去买新袜子之后,罗伯特爵士却派人来致歉说他无法及时赶到。艾米坐在斯科特家优雅时髦的会客厅的窗边等了两个小时,等待她的丈夫及随从们的身影出现在窗外的小路上。

将近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才有一行六人沿着坎伯威尔大街而来,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穿着达德利家族的制服,驱散鸡群和人群,又对着前方的孩子们大喊,要他们让路。他们的正中间是罗伯特·达德利,他一只手挽着马缰,另一只手插在腰间,目光游移,笑容迷人:这是他面对公众欢呼时的一贯表现。

他们在这栋漂亮的房子前面勒住疆绳,达德利的马夫跑过来牵马,他则轻巧地一跃而下。

窗边的艾米听到踏在鹅卵石路上的马蹄声,立即起身。她的堂姐跑来告诉她说罗伯特已经到了门口,却发现她透过窗子看他看入了迷。弗朗西丝·斯科特一言不发地退开,他们的两位男仆上前打开门,而罗伯特爵士径直走了进来。

“斯科特堂姐夫,”他愉快地说着,挽起对方的手。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拉尔夫·斯科特的脸受宠若惊地红了红。

“以及我的堂姐弗朗西丝,”轻吻她的双颊时,罗伯特从记忆中找到了她的名字,他看到她在自己的亲吻和碰触下涨红了脸——女人面对他的时候总会这样——随后深色的眼中浮现出渴望,这点他也同样见怪不怪。

“我最亲爱的弗朗西丝堂姐。”达德利更加亲切地说着,一边仔细地打量她。

“噢,罗伯特阁下。”她深吸了口气,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

啊哈——罗伯特心想,好一只成熟待摘的梅子,但是动手的风险太大了,他们必然会暴露的。

门在她身后打开了,艾米就站在那里,倚门而立。“大人,”她轻声说,“能见到你我好高兴。”

达德利温柔地放开弗朗西丝·斯科特,走向他的妻子。他拉过她的手,低头轻吻她的手指,然后将她拉近,亲吻她的脸颊,先是一侧然后是另一侧,最后是她温暖而渴望的双唇。

看到他、触碰他,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艾米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融化了。“大人,”她轻声说,“我的大人,已经太久太久了。我等待见你的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我现在回来了。”他飞快地答道,就像每个面对责备选择转换话题的男人那样。他伸手环住她的腰,转身看向那两位东道主:“但我确实迟到了很久,堂姐、堂姐夫,我希望你们原谅我。我陪女王玩九柱戏,直到她获胜我才得以离开。我用各种方法掩饰自己偷偷让赛的事实,直到别人眼中的我像个半瞎的傻子,这才输给她。”

他口气中的满不在乎几乎让弗朗西丝·斯科特无法忍受,可拉尔夫却应对自如。“当然了,当然,总得让女士们也满意嘛,”他话题一转,“你现在有没有胃口吃东西?”

“我饿得就像猎狗一样。”达德利向他保证道。

“那我们开饭吧!”拉尔夫说着做了个手势,让罗伯特跟他来,然后他们穿过走廊,来到屋子后面的就餐室。

“你们这栋屋子真不错。”罗伯特爵士说。

“和乡村别墅比起来这当然不算什么。”弗朗西丝和艾米谦恭地跟在他们身后。

“但这是新房子。”达德利愉快地说。

“房子的大部分都是我自己设计的,”拉尔夫得意地说,“我知道得为我们建一栋新房子,然后我想——干吗要在湖边建一座宫殿,再雇一大群人来打理它呢?还得建一座大厅让他们吃饭,然后再盖房子给他们住。为什么不建一座更舒适、更紧凑的房子,方便打理,但又有足够招待十几个朋友来用餐的空间呢?”

“噢,我同意,”达德利敷衍道,“这些对聪明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斯科特先生推开门走进就餐室。虽然以白厅宫或是威斯敏斯特宫的标准来说,这儿很小,但仍旧容得下十二位宾客和他们的随从。斯科特先生一马当先地穿过其他用餐者——半打他的属下和半打管家——走向首席处。艾米和弗朗西丝跟在后面。奥丁赛尔太太和弗朗西丝的同伴也跟了进来,还有斯科特家年纪最长的孩子们:一个十岁的女孩和十一岁的男孩,都穿着成人服装,动作僵硬,目光低垂,面对如此盛大的场面,敬畏得无法言语。达德利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打过招呼,在主人的右手边坐下来,艾米坐在他的身旁。借着裙装和桌面的掩饰,艾米将自己的凳子向达德利的方向靠了靠。他感觉到她的拖鞋贴着自己的马靴,于是也向她靠了靠,让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温暖和有力的肩膀。

他听到了她充满渴望的叹息声,感觉到她的颤抖,于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等候多时的手指。

“我的甜心。”他说。

达德利和艾米直到入睡时间才得以有机会独处,整栋屋子都安静下来,他们坐在卧室的壁炉旁,罗伯特温了两杯麦酒。

“我有些消息,”他轻声说,“有些要说给你听的消息。你应该从我这里听说,而不是从街头巷尾的流言中得知。”

“什么消息?”艾米抬起头,微笑地着看他,“好消息?”

他不禁惊讶于她仍旧天真无邪的微笑:那笑容代表她随时都会满怀期待,而那开朗的眼神代表她有理由认为整个世界充满了希望。

“没错,确实是好消息。”他觉得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对这个孩子气的女人说,一切都出了差错——尤其是在他已经给她带来了这么多悲伤之后。

她拍起手。“你买下了弗利彻姆大宅!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的!”

他有些乱了阵脚。“弗利彻姆?不是的。我派鲍斯去看过那里,然后告诉屋主说我们对它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但我已经让罗布萨特夫人告诉那里的主人,说我们打算买下它了。”

“这不可能,艾米。我在离开奇切斯特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不,你没有。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你一直说你很喜欢那里。你对父亲说过……”

“没有。总之,我要说的不是弗利彻姆的事。我想告诉你的是……”

“但鲍斯先生是怎么和赛姆斯先生说的?我答应说我们一定会买下那儿的。”

他明白他得先回答问题,她才会听他说话。“鲍斯告诉赛姆斯先生,我们根本不想要弗利彻姆大宅。他没有什么不满,他都明白。”

“可我不明白!”她伤心地说,“我不明白。我以为你想要弗利彻姆做我们的家。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喜欢那里。那里离赛德斯通很近,离我的家人很近,父亲一直都很喜欢那里……”

“不。”他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中,看着她愤怒的表情在自己的抚摸下渐渐消失。他不停地用温柔的指尖爱抚她的双手。“现在,艾米,你应该明白,弗利彻姆大宅离伦敦太远。如果你把自己埋没在诺福克,我就永远见不到你了。而且在那儿,我们根本没有足够的地方来容纳访客。”

“我不想住在伦敦附近,”她固执地坚持道,“父亲总说,伦敦无法为我们带来什么,除了麻烦……”

“你父亲热爱诺福克,他在那儿是位大人物,”罗伯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恼火,“但我们和他不同。我也和你父亲不同,我亲爱的艾米。诺福克对我来说太小了,我不像你的父亲那样热爱那里。我希望你能为我们找到一处更大的房子,更靠近中心,更靠近牛津,好吗?除了诺福克,英格兰还有许多地方,亲爱的。”

他看到她的怒意因自己亲昵的话语而渐渐平息,随着她的平静,他才得以说出自己原本要说的话。“但我想告诉你的并不是这件事。我如今得到了女王的赏识。”

“赏识?噢!她会在枢密院给你一席之地吗?”

“噢,那是另一种赏识。”他掩饰着自己的挫败感,因为他并没有取得政治上的任何权力。

“她甚至连伯爵的头衔都没给你!”她大声说道。

“不,当然没有!”他辩白道,“那样做太荒谬了。”

“我不明白,”她立刻说,“我不明白给你伯爵的头衔有什么荒谬的。每个人都说你是她最宠爱的人。”

他顿了顿,思索着传到她耳中的究竟是怎样的流言。“我并不是她最宠爱的人,”他说,“她最宠爱的顾问是威廉·塞西尔大人,而她最宠爱的同伴是凯瑟琳·诺利斯。我向你保证,我和妹妹只是她众多宫人之中的一员而已。”

“可她让你做了她的马夫长,”艾米的反驳在情在理,“你别想让我相信你没有受到她的另眼相待。你过去总说,在你们还是童年玩伴的时候她就喜欢你了。”

“她喜欢看到自己的马儿得到妥善管理,”他匆忙辩解道,“而且她当然是喜欢我的,毕竟我们是老朋友,但我的意思并不是……我……”

“她一定非常喜欢你,”她还是不肯放过他,“人们都说她每天外出都要让你陪伴。”她压抑着话语中的妒意,“有人告诉我,说她因骑马游玩甚至荒废了国家大事。”

“我确实陪她骑马游玩……但这是我的工作,与个人喜好无关。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特殊情感。”

“但愿如此,”她尖刻地说,“希望她能想起你的已婚身份。因为这个事实并没有约束住她。人人都说她……”

“噢,看在圣徒们的分上,别说了!”

她喘息起来。“或许你不喜欢听到这些,罗伯特,但每个人都这样说。”

他吸了口气。“请原谅,我不是有意提高嗓音的。”

“得知你是她最宠爱的人,我确实不太高兴,毕竟她并不是那种以守身如玉而闻名的人。”艾米一口气说完了她的抱怨,“听到你们的名字被一并提起,我确实不太高兴。”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艾米,这太可笑了。我说过,我并不是她最宠爱的人。我陪她骑马只因为我是她的马夫长。我在宫中得宠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能力,而我的能力是上帝和我的家族带给我的。我们都应该为她信赖我而高兴。至于她的名声,我为你竟然会做出传播流言这样下等的事而吃惊,艾米。我是说真的。她是你经过正式加冕的女王。你不应该如此评价她。”

她轻咬着嘴唇。“每个人都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固执地说,“将你的名字和她的名字联系到一起,我总是感到不安。”

“我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散播流言。”他语气坚决。

“我只是复述别人的话——”

“他们都错了,”他说,“她有很大可能嫁给爱伦伯爵,以确保他取得苏格兰的王位。我告诉你的这件事非常机密,艾米。这样你就应该知道,她和我之间什么私情也没有了吧。”

“你发誓?”

罗伯特叹了口气,做出疲惫的样子,也让他的谎言更具说服力。“当然可以,我发誓我们之间毫无私情。”

“我相信你,”她说,“我当然相信你。但我不能相信她。大家都知道她——”

“艾米!”他把嗓音抬得更高,她立刻安静下来。她看向门的方向,生怕他愤怒的声音被堂姐听到。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就算有人听到也没关系。”

“人们会怎么想……”

“他们想什么并不重要。”他以达德利家族特有的高傲态度说。

“重要的。”

“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坦然地说。

“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咬住嘴唇,没有继续辩驳。“好吧,我认为应该不重要,”他说着,尽量压制怒火,“你是达德利夫人,某些伦敦商人和他们妻子的话不应该对你有所影响。”

“我母亲的亲戚……”他只听到她低声抗议的只言片语,“我们的东道主。提起你来总是好言好语。”

“艾米……别说了。”他说。

“毕竟我还得和他们一同生活,”她以孩子气的固执说了下去,“你下个星期恐怕都不会来了……”

他站起身,看到她缩了缩身子。

“我的妻子,我很抱歉,”他说,“这件事都是我的错。”

她很快听出了他让步的意思。她的头慢慢抬起来,脸上带着微笑。“噢,你不舒服吗?”

“不是!我……”

“太累了吗?”

“不是!”

“要我给你拿杯牛奶酒来吗?”她已经站起身准备去拿酒了。他抓住她的手,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去温柔地拥抱她,而非气愤地摇晃她。

“艾米,别走,让我好好和你谈谈。我从最开始就想告诉你一件小小的事情,但你始终不让我说。”

“我怎么可能拦得住你呢?”

他以沉默作为回答,直到她顺从地坐回凳子里,等他开口。

“女王授予我嘉德勋章作为奖赏。我将和三位贵族一起被授予勋章,还会有盛大的授勋仪式。我的确受到了她的赏识。”

她想插嘴说句恭喜,但他却加快语速,说起更进一步的话题。“她赐给我一块领地,还有一栋房子。”

“房子?”

“在克佑花园的一栋农舍。”他说。

“是给我们在伦敦的住处?”她问道。

他能够想象,如果他想把他的妻子也安排在王宫花园的那栋单身汉小屋里,伊丽莎白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不。那儿只是给我的小小住所。不过我希望你能在海德家继续住下去,期间帮我们寻觅一栋房子。一栋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屋子,一栋比弗利彻姆大宅更大的房子,一座宏伟壮丽的大房子。而且要离牛津郡近些。”

“好啊,可是谁来打理你在克佑花园的房子呢?”

他立刻答道:“那儿只有几间屋子。鲍斯会帮忙找几个仆人,没什么好担心的。”

“为什么她不让你继续住在王宫里呢?”

“这只是件礼物,”他说,“我可能根本用不到。”

“那又为什么要送给你呢?”

罗伯特试图一笑置之。“这是她对我赏识的证明,”他说,“而且我在宫里的住处并不是最好的。”他早就猜到谣言会说女王的赏赐是为了避开其他宫人的视线,创造和他独处的空间。他必须确保这些流言传到艾米耳中时她不会相信。“事实上,我认为塞西尔想要那栋屋子,她是为了戏弄他才把它给我的。”

她看起来还是不太相信。“如果是塞西尔的话,他会和妻子住在那里吗?”

他心头的大石落了地。“塞西尔自从侍奉在女王左右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妻子,”他说,“她正在为他照看在伯利的新房子。他面临着和我相同的窘境。他想回家,但事务繁忙。我希望你也像他的妻子那样,为我们添置一栋房子,让我夏天的时候就可以回去。你愿意为我做这件事吗?你愿意为我们挑选一栋美丽的房子,或者找到适合建造房屋的场所,让我们拥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如他所料,她的脸色明亮起来。“噢,我非常愿意,”她说,“是不是以后我们可以一直住在那里,朝夕相伴?”

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大多数时间我还是会待在宫里,”他说,“你明白的。但我会尽量常常回家陪你,你也愿意拥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家,不是吗?”

“你会常常回家陪我?”她向他确认道。

“我的工作在宫里,”他说,“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已婚,也从来没有忘记你是我的妻子。我当然会回家陪你。”

“那就好,”艾米说,“噢,大人。我非常非常愿意。”

他拉她靠近自己,感觉到她的体温透过她的亚麻长裙传来。

“可是,你会当心的,对吗?”

“当心?”他紧张起来,“当心什么?”

“万一她想要……”她仔细斟酌着用词,以免激怒他,“万一她想要吸引你。”

“她是女王,”罗伯特温柔地说,“被男性包围的感觉能满足她的虚荣心。我是一名朝臣,受她吸引是我的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但如果她真的很赏识你,你就会树敌。”

“这话怎么说?”

“我只知道受到国王或是女王赏识的人都会树敌。我只是希望你多加小心。”

他点点头,为她要说的话都已说完而松了口气。“你说得对,我已经有了敌人,但我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对我有什么威胁。他们嫉妒我,但有了女王的宠爱,他们没办法对我怎样。不过我的妻子,你说得对。我要感谢你的明智建议。”

当晚,罗伯特·达德利心照不宣地和他的妻子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在床上尽量温柔轻缓,艾米贪婪地索取着他的抚摸,将他虚假的温柔看做对自己的爱。长久以来,她一直在等待他的吻、等待他温柔地将身体压在自己的身体上,她很快在他身下发出愉快的呻吟,而他轻易地找回了他们平日做爱的节奏。他惊讶于她熟悉的身体带给他的愉悦,她易于取悦,这让他挺高兴,但也仅此而已。他早已习惯了妓女和宫中的女伴,很久都没有和真心相爱的对象上床了,也很久没有体会过珍惜对方的感受。在感受着艾米的热情回应时,他的头脑却在思索着,如果伊丽莎白能像艾米这样与他缠绵,又会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幻想令他的欲望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让他为脑海中那雪白的喉咙、因欲望而颤抖的深色睫毛以及披散下来的铜色头发而喘息不止。

艾米很快睡去,头枕在他的肩上,他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俯瞰她的脸庞。凉白如水的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她的脸上,在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奇异的淡绿色光芒,就像一个溺水而死的女人,而她的头发在枕头上披散开来,仿佛落入了深深的河水,正不断下沉。

他既恼火又同情地看着她:这是他的妻子,她的幸福全部仰赖着他,她所有的欲望也都围绕着他,没有他在身边,她会失落也会愤怒,而她如今已经无法满足他了。他明白一件事,尽管她会拼命否认,但事实上,他已经无法给她真正的幸福了。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看不出他和她之间有达成一致的余地。

他叹了口气,靠了回去,将头枕在自己另一只手臂的臂弯里。他想起了父亲在他婚礼上的警告,说他只是娶了一张漂亮的面孔,他母亲也愠怒地说,艾米·罗布萨特对于有野心的男人而言,就像是别在纽扣孔里的樱草花那样无用。他想让自己的父母看到,他不是吉尔福德那样的儿子,会听从父亲之命而娶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女人。他想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妻子,艾米年轻美丽,对他的求婚又是如此心满意足。他本以为她能学会做朝臣的妻子,他觉得她可以成为他的伙伴、成为权力和消息的源头——就像他的母亲对他的父亲那样。他觉得她能够成为他忠实有力的同伴,帮助他的家族攀上权势的巅峰。他并没有意识到,她一直都会是小地方的大人物约翰·罗布萨特先生宠爱的女儿,而非为权势奋斗的罗伯特·达德利的富有野心的妻子。

罗伯特早早醒来,那种熟悉的恼怒感油然而生:他身边的床上是艾米,而不是某个伦敦城里的妓女,如果是后者,他大可以在她胆敢开口之前就赶走她。他的妻子总是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就算睡着了,她的所有感官也都在注视着他。她几乎与他同时睁开双眼,看到他的时候,她便露出那熟悉的呆滞微笑,然后一如既往地说出那句话:“早安。大人。上帝保佑你。你还好吗?”

他同样厌恶的是,如果他回答时语气冷淡,她的脸色就会立刻阴沉下来,仿佛他在醒来的同时打了她一巴掌,于是他只能挤出微笑,问她睡得好不好,声音中充满了关心与歉意。这样枯燥乏味的重复令他咬紧牙关,跳下床去,仿佛别的什么地方正亟须他的帮忙,尽管他已经告诉过宫中的每个人,他要去坎伯威尔陪妻子几天。只消想象他的恼火会令她受伤,他就觉得烦躁。

“噢,你要起床了吗?”她明知故问,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已经披在赤裸的肩头的斗篷。

“是的,”他说,“我想起宫中还有事情等我去做,我要尽早赶回去才行。”

“尽早?”她的声音中有难以掩饰的失望。

“是的,尽早。”他唐突地回答,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希望能够单独吃早餐,然后赶在惊动屋主之前骑马离开,但艾米迅速起床,叫醒了每一个人。斯科特先生和斯科特太太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斯科特太太束起头发,与丈夫亦步亦趋,奥丁赛尔太太跟在他们身后;罗伯特听到艾米昂贵的鞋子踩在木头楼梯上匆匆下来的声音。他挤出笑容,准备重复那个要去处理紧急事务的谎言。

如果是更加精于世故的家庭立刻就能猜到个中真相:他们的贵客连一分钟也没法忍受下去了。但对于斯科特一家和艾米来说,只有惊讶和失望,艾米更是担心他在宫中的公务会太过繁重。

“他们就不能找别人来代替你做那件事吗?”她问道,就像母亲那样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喝麦酒吃面包的样子。

“不。”他在狼吞虎咽中吐出这个字。

“他们让你做的事情太多了,”她不无骄傲地说着,同时看向斯科特太太和奥丁赛尔太太,“他们没有你就不能干活吗?他们真不该让你承担这么多事情。”

“我是马夫长,”他说,“完成她交待的事情是我的职责。”

“威廉·塞西尔不能为你代劳吗?”艾米随意提了个名字,“你可以给他捎个信。”

要不是如此烦躁不安,达德利肯定会大笑出声的。“不行,”他说,“塞西尔有他自己的工作,而且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让他来插手我的事情。”

“那你的弟弟呢?你肯定可以信任他吧?这样你就可以在这儿多留一晚了。”

达德利摇摇头。“很抱歉,我真的得走了,各位,”他对包括斯科特一家在内的所有人表达了他的歉意,“如果我能够留下来,我一定会的。但我昨晚突然想到嘉德勋章的授勋仪式结束后还有一段搭乘驳船的短途旅行,我还没有把驳船安排好,必须马上回宫处理这件事。”

“噢,如果只是安排几艘船的话,你完全可以写信叫别人去做,”艾米劝道,“你可以立刻就写。”

“不,”他重复道,“我必须亲自到场。确认船和桨手的分配情况。我还要安排水上巡游,还得为乐师们准备一艘船: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不只是安排船只这么简单。我无法想象没有我监督的样子。”

“如果我跟你去,也许能帮上忙。”

罗伯特从桌边站起。他无法忍受她脸上的渴望的表情。“我多么希望你能跟我同去!”他柔声说,“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你去做,而且那件事情重要得多。你不记得了吗?你答应过要为我、为我们做这件事的。”

笑容回到了她的脸上。“噢,我记得!”

“我希望你能尽快做好。我现在就得走了,你可以把那件事告诉我们的朋友们。”

趁她还没有再次要求自己留下,他匆匆走出门。手下已经备好了马在马厩后等他,随时准备出发。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达德利向来以护卫与出征的士兵同样精锐而闻名。他点点头,接过缰绳,牵着他那匹高大的猎马,走到屋子前。

“我必须感谢你的盛情款待,”他对斯科特先生说,“虽然我知道自己不必为我的妻子住在你们这里而多做感谢,我知道她和你们的关系多么亲密。”

“对于招待我妻子的堂妹,我一向都很乐意,”他流利地说,“很荣幸能够见到你。但我希望单独和你说几句。”

“噢?”

斯科特先生将罗伯特·达德利拉到一旁。“我在向安特卫普的商人收债的时候遇上了一点麻烦;我有跟他的合同,但我没法让他兑现。而且我不太希望把合同拿给地方法官看;其中有些他们简单的头脑无法理解的复杂条款,我的债务人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利用这一点拒绝还款。”

罗伯特从他一贯的快语速中明白,斯科特先生以高到违法的利息借了笔钱给安特卫普的某个商人,现在那个人打算赖账:他认定这个注重声誉的伦敦商人不会声张自己曾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放贷的事实。

“总额多少?”罗伯特谨慎地问道。

“对于您这样的大人物来说算不了什么。只有三百镑。但对我来说却不是小数目。”

罗伯特点点头。“你可以写信给安特卫普的托马斯·格雷斯汉姆爵士,就说你是我妻子的亲戚,我会请他帮忙处理这件事情,”他轻描淡写地说,“他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帮你的忙,你可以将他最终的决定转达给我。”

“非常感谢,我的堂妹夫。”斯科特先生亲切地说。

“很乐意为你效劳。”罗伯特大人优雅地一躬,转身吻了吻斯科特太太的手,又吻了吻艾米的手。

他离开她的时候,她无从隐藏自己的痛苦。她的脸色渐渐苍白,颤抖的手指紧紧抓着他温暖的手。她试图微笑,但眼中只有泪水。

他低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感觉到她的双唇弯曲成的悲伤的弧度。昨晚,她在他的身下,面对他的吻露出微笑,她的四肢紧紧地缠在他的身体上,轻声唤他的名字,那时她嘴唇的触感是那么的甜蜜。

“开心一些,艾米,”他在她耳边轻声鼓励道,“我不喜欢看你悲伤的样子。”

“我那么难得见到你,”她急促地说,“你为什么就不能留下来呢?噢,留下来吧,留到晚餐时间……”

“我真的得走了。”他说着,抱紧了她。

“你就这么急着去见另外一个女人?”她突然怒气勃发地控诉,嘶哑的声音在他听来就像一条蛇。

他将手从她掌中抽离。“当然不是。原因就像我说的那样。开心起来!我们的前途那么光明。请为了我开心起来,用你的微笑给我送别。”

“如果你能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说你没有二心的话。”

他对她夸张的言辞做出苦相。“当然没有二心,我发誓,”他说,“现在你能为我开心了吧。”

艾米试着挤出笑容,尽管她的嘴唇仍在颤抖。“我很开心,”她撒了谎,“我为你的成功感到开心,我也为我们即将拥有自己的房子感到开心,”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如果你能发誓没有对我不忠的话。”

“当然没有。否则我何必要你为我们寻觅一个合适的家?我们很快就会在丹彻沃斯[25]的海德家里重逢了,大约十四天左右。我会送口信给奥丁赛尔太太,让她告诉你的。”

“给我写信,”她要求道,“我喜欢别人把你的信拿给我的感觉。”

罗伯特轻轻拥抱了她。“没问题,”他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我会给你写信,封好信封,派人送到你手中,然后你可以亲手撕开火漆。”

“噢,我从不撕坏火漆。我每次都把它们整个取下来,然后收藏起来。我用首饰柜的一整个抽屉保存它们,都是你寄给我的信上的火漆。”

他转过身去,努力不去想象她将这些心目中的珍宝藏进首饰柜的样子,然后匆匆走下台阶,跨坐到马鞍上。

罗伯特摘下帽子。“我要暂时向各位道别了,”他友善地说,“期待我们下次相见。”他不忍对上她的目光。他看了看奥丁赛尔太太,看到她就在近处,准备等他离开就立刻扶住艾米。没必要过多寒暄了,他对着随从们点头示意,他们跟在后面,旗手骑马走在前面,然后一行人纵马离去,马蹄声响彻整条巷道,直到尽头才渐渐消失。

艾米目送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等到马蹄声远去,马嚼子的叮当响声也渐渐消失,她仍然等在台阶上。即使到了这时,她也希望他能够奇迹般地折回到她身边,最后给她一个吻,或是决定带上她一同前往。半个小时过去了,艾米还在正门附近徘徊,寄望于他还会回来的渺茫可能。但他没有回来。

罗伯特骑马走着迂回的路线,以足够摔断脖子的速度——既是对随从们骑术的考验,也是对他们坐骑的耐力的考验——一路返回王宫。当他们最终飞奔进白厅宫马厩的庭院时,马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鬃毛尽数被汗水打湿,而那名旗手紧咬牙关,他单手驾马飞奔了将近半个钟头,双臂剧痛不已。

“天哪,为什么他急成这个样子?”一边说着,旗手从马鞍上跌落下来,倒在其中一名同伴的怀中。

“因为欲望,”另一个人毫不掩饰地说,“不是欲望就是野心,再不然就是罪恶感。简而言之,这三样东西加起来就组成了我们的大人。至于今天,看他那样拼命地从妻子那里赶到女王这儿,应该就是出于罪恶感,然后是野心,再然后是欲望。”

罗伯特刚刚下马,他的仆从之一托马斯·布朗特——他原先正在荫凉处休息——便站起身,走上前来接过他的马缰。

“有消息。”他轻声说。

罗伯特等着他说下去。

“在枢密院会议上,女王责怪他们在商谈卡托—康布雷齐和约的条款时没有要回加莱,也没有迫使法国王妃不再使用英格兰的纹章。他们同意用捐款的方式建造两艘新战舰。他们会向所有人要钱,也包括您。”

“还有什么?”达德利面无表情地问。

“关于教会。塞西尔起草了一份关于正确宗教仪式的议案,准备交由国会讨论。他们一致决定,仪式应该基于爱德华国王的公祷书,再做出些细微的改动。”

达德利眯起眼睛,思索起来。“他们没有敦促她更进一步吗?”

“有,但塞西尔说那样会引起主教和领主们的反叛。他连这份议案都无法保证一定会通过。而且有些议员已经表示反对了。议案在复活节时就要交给国会:塞西尔希望在那之前说服持反对意见的人。”

“还有什么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关于西班牙的菲利普的婚事,女王嫉妒得发了火。她离席以后,其中一些人开始讨论女王的婚事,认为她嫁给爱伦是最好的选择。塞西尔很中意爱伦,大多数议员都表示赞同,特别是爱伦有可能让我们得到苏格兰。另外还有些针对你的话。”

“针对我?”

“说你影响了她的婚姻大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和欲望,诸如此类。”

“只是这些吗?”

“诺福克公爵说应该将你送回伦敦塔,或者让他来亲手干掉你。”

“诺福克公爵只是条狗崽子,但给我盯好他,”罗伯特说,“你做得很好。今天晚一点的时候再到我这里来,我有别的事情交给你办。”

来人鞠了一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马厩的阴影中,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罗伯特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回宫去。

“你的妻子过得怎样?”伊丽莎白话音甜美地问道,她端庄的口气和直视他的尖锐目光显得格格不入。

作为情场高手的罗伯特半刻也没有犹豫。“她很好,”他说,“既健康又美丽。每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她都会更美。”

伊丽莎白本以为会听到对方承认艾米的种种缺点,此时不禁吃了一惊。“她很好?”

“身体十分健康,”他信誓旦旦地说,“也过得非常愉快。她和她的堂姐住在一起,那是位富有的妇人,嫁给了一位伦敦的成功商人拉尔夫·斯科特。我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挽留中脱身:他们的确是幸福的一家人。”

她的黑眼睛眨了眨。“你不用急着回来也可以的,罗伯特大人。你完全可以在那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是哪儿来着?肯德尔?”

“坎伯威尔,陛下。”他回答,“从伦敦往南走就是。是个非常美丽的小村庄。您会喜欢那儿的。我很惊讶您竟然从未听说。艾米非常喜欢那里,而且她是个很有品味的人。”

“噢,这儿可没人想念你。这儿除了求爱、求婚和风流韵事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我并不怀疑,”他微笑着对她说,“因为您一点都不想念我,甚至以为我在肯德尔。”

她撅起嘴。“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儿、在做什么?你难道不应该一直在宫里吗?你的职责不就是待在这里吗?”

“那并不是我的职责,”罗伯特说,“我可从来没有忽视过自己的职责。”

“那么你是承认自己忽视我了?”

“忽视您?不是的。只是逃避您。”

“你逃避我?”她的女伴们看到她笑靥如花地靠近他,“你为什么要逃避我?我很可怕吗?”

“当然不是,但您摆出的威胁太可怕,比美杜莎还要可怕。”

“我从来没有威胁过你。”

“您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我的威胁。伊丽莎白,如果我允许我自己去爱您,尽我所能地去爱您,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她挺直身体,耸了耸肩。“噢,你会害上一整周的相思病,然后等你再去坎伯威尔见妻子以后,就会忘记回到宫里来。”

罗伯特摇摇头。“如果我允许自己去爱您,允许自己遵从自己的心,那么我的一切都会永远改变。至于您……”

“至于我什么?”

“您也会和从前不同。”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您的人生会从此大为改观。您会变成另外一个女人,您将会对一切……重新审视。”

伊丽莎白想要耸肩微笑,但他黑色的双眸充满摄人心魄的魅力,以调情而言又太过严肃了些。“罗伯特……”她将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感受着自己的脉搏,她的面色因欲望而泛起潮红。但作为他这样的情场老手,他所注意的并非是她脸颊的红晕,而是从她脖颈根部缓缓向着两侧的耳垂蔓延的色彩,而那两枚极其珍贵的珍珠耳坠也在随之颤抖。那是玫红的欲望之色,罗伯特·达德利咬住嘴唇,才不至于大笑出声:这位英格兰的处子女王竟会表现得和所有渴望他的荡妇一样。

在坎伯威尔的住处,艾米和斯科特一家以及奥丁赛尔太太一起走进客厅,先是要他们发誓保密,然后宣布她的丈夫即将获得骑士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嘉德勋章,外加克佑花园的一栋小屋子、一块土地以及有利可图的职位,最重要的是,他要求她在牛津郡为他们两人寻找一处合适的住所。

“噢,伍兹太太先前是怎么说的来着?”奥丁赛尔太太兴高采烈地问,“我怎么说的来着?您会有一栋华丽的房子,他也会在每个夏天归来,也许宫廷的人都会来拜访你们。你们可以在自己的住处招待女王,他一定会为您骄傲的。”

想到这里,艾米不禁神采飞扬。

“他确实平步青云了,”拉尔夫·斯科特欣喜地说,“而且有了女王的赏识,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现在他还想要一栋伦敦城里的屋子,因为他并不满意克佑花园的小房子,你们会拥有达德利宅邸或是达德利宫,你以后的每个冬天都会在伦敦度过,并且召开盛大的宴会和舞会,每个人都希望成为你们的朋友,每个人都想认识美丽的达德利夫人。”

“噢,是吗?”艾米的脸红了红,“但这不是我……”

“嗯,没错。想想你将会拥有的那些衣服!”

“他说什么时候要去丹彻沃斯找你来着?”拉尔夫·斯科特问道。他在考虑将来去牛津郡拜访他妻子的这位堂妹,跟罗伯特·达德利增进一下友谊。

“他说是两星期之内。但他每次都会迟到。”

“好吧,等到他来的时候,你们可以花时间骑马去附近转转,寻觅他可能会喜欢的屋子,”奥丁赛尔太太说,“我知道您去过丹彻沃斯,但那儿还有很多您从未见过的老房子。我知道,那儿是我的家乡,所以我有些偏心:但我认为牛津是英格兰最美的地方。我弟弟和他的妻子会很愿意帮忙的。我们可以一起去。还有,罗伯特阁下回来的时候,你可以和他一起骑马出行,带他看看最好的那几块地。他是女王的马夫长!嘉德勋章的所有者!我觉得他足可以买下半个村子。”

“我们该收拾行李了!”艾米满心急切地说,“他说他要我立刻出发!我们必须马上动身!”

她拉着她匆匆起身,奥丁赛尔太太笑她。“艾米!我们只需要两三天时间就能到那儿。用不着这么着急!”

艾米已经跑向了大门,脸色明艳得像个孩子。“他会在那里见我!”她笑容满面,“他希望我现在就出发。我们当然要立刻动身。”

威廉·塞西尔正和女王在白厅宫的窗边低声商议,三月的大雨敲打在他们身后厚厚的窗玻璃上。宫廷成员们分别以不同程度的警觉等待着女王结束和她顾问的谈话,然后寻找消遣。罗伯特·达德利不在其中:他正在他的豪华套间里,与为首的船夫安排驳船。只有凯瑟琳·诺利斯站在能听到女王对话内容的位置,但塞西尔信任她对女王的忠诚。

“我不能和素未谋面的人结婚。”她重复着她一直用来拖延费迪南大公的理由。

“他又不是什么年轻牧羊人,能吹着笛子唱着歌来追求您,”塞西尔说,“他不可能穿越半个欧洲,再让您像打量小母牛那样打量他。一旦安排了婚事,他就可以来这里拜访,一直到和您举行婚礼。如果您决定在今年秋天和他结婚,他春天就能来看您。”

伊丽莎白摇摇头,面对这样事无巨细、甚至连日期都安排妥当的提议,立刻选择了退缩。“噢,圣灵啊,别这么快。别催我。”

他握起她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诚恳地说,“但这个选择能够确保您的安全。如果您与一位哈布斯堡大公订立婚约,您这一生就有了坚不可破的同盟。”

“他们都说查尔斯很丑,而且疯狂地信奉天主教。”她提醒他。

“他们确实这么说,”他耐心地说,“但我们现在考虑的是查尔斯的弟弟费迪南。他们都说他既英俊又温和。”

“皇帝是否支持这桩婚事?如果我和他结婚,我们就能够达成互相支持的协定吗?”

“菲尔里尔伯爵向我保证,菲利普会把这桩婚事看做彼此间善意的保证。”

她面露关注。

“上个星期,我建议您考虑一下爱伦伯爵,您说您觉得费迪南更合适,”他提醒她说,“所以我现在才提到他。”

“我确实这么想。”她表示同意。

“这将会破坏法兰西和西班牙之间的友谊,并且让我们国内的天主教徒放心。”他补充道。

她点头。“我会考虑的。”

塞西尔叹了口气,看到了凯瑟琳·诺利斯嘴角浮现的微笑。她很了解伊丽莎白给自己的顾问带来的挫败感。他也报以微笑。突然,门外质问和喊叫的声音响起,会客室关紧的大门上传来沉重的撞击声。伊丽莎白脸色煞白地转过身,不知自己该躲藏在哪里。塞西尔的两名藏在暗处的护卫连忙冲到她身边保护她,人们纷纷向门口望去。塞西尔脉搏加速,朝门的方向走了两步。上帝啊,毕竟还是来了。他们是来杀她的——他想。——就在她自己的宫殿里。

门缓缓地打开。“请宽恕我,陛下,”警卫说,“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个醉酒的学徒。他绊了一跤,摔倒了。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事。”

血色回到了伊丽莎白的脸上,她的双眼依然含着泪水。她把脸转向窗边,免得让宫人们看见自己惊恐的神色。凯瑟琳·诺利斯走上前来,伸出手臂环住她堂妹的腰。

“很好。”塞西尔对那名警卫说。他对着护卫点点头,示意他们退回墙边。关切的话声此起彼伏地在朝臣之间响起,但他们之中只有几个人看到了伊丽莎白突如其来的恐惧。塞西尔大声向尼古拉斯·贝肯问话,试着打破这片沉默。他转头回望。凯瑟琳压低了嗓子,用坚定的语气安慰着女王,告诉她没事了,没有什么可怕的。伊丽莎白努力挤出微笑,凯瑟琳轻轻抚摸她的手,两人转过脸看向宫人们。

伊丽莎白环顾四周。冯·赫尔芬斯坦伯爵——那位代表费迪南大公的奥地利使臣刚刚步入长廊。伊丽莎白伸出双手迎向他。

“啊,伯爵大人,”她温和地说,“我刚才还在抱怨说,没人能让我不去在意这么冷的天气呢!然后你就像春日的燕子那样飞到这儿来了!”

他弯下腰,分别亲吻她的双手。

“好了,”她说着,拉着他走在她身边,穿过宫人之间,“你一定得给我讲讲维也纳的事情,还有那儿的女士当中都流行什么。她们是怎么穿戴风帽的,得到费迪南大公青睐的又是哪一种女性?”

艾米一心一意地想要与丈夫相见,因此她只花了几天的时间就整理好了衣物,安排好了护卫,以及与她的堂姐和堂姐夫道别。在坎伯威尔到阿宾顿的漫长路途中,她始终精神奕奕,尽管途中要用去三天三夜,其中一夜还要住在没有晚餐、早餐只喝羊肉汤和清粥的劣等旅馆里。有时她会骑马走在奥丁赛尔太太前面,让自己的马儿在春日青翠的草地边缘慢跑,其余的时间里,她就让马儿保持着轻快的步子。在温暖而生机勃勃的乡村,草地绿意盎然,田野里的作物也纷纷发芽生长,跟在她们身后的护卫也安心地拉开了距离:这儿没有乞丐,也没有其他旅人,只有一条空荡荡的道路蜿蜒着穿过那片没有树篱与作物遮掩的空旷平原。

经过一座很有年头的橡树林时,罗伯特手下的武装护卫不时地跟到近处,以免有危险等着他们。但这片乡间开阔无人,除了个跟着两头牛在田里耕作的农夫,还有个正在照看羊群的牧童之外,看起来没有什么能威胁到骑着马、正从亲戚家里前往好友家中、对将来的幸福充满希望的达德利太太。

奥丁赛尔太太早已习惯了艾米由于罗伯特爵士离去或是承诺而起伏的情绪,她让艾米独自骑马走在前面,听着随风飘来的零落歌声,露出宽容的微笑。

罗伯特爵士在他拥戴的继承人登上王位,又有了源源不断的丰厚收入之后,想要购置大房子和漂亮的庄园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而且要不了多久,他就会享受到妻儿相伴的乐趣了。

如果没有儿子可以继承,那么他在宫廷的影响力和不断增长的财富又有什么价值呢?就算再可爱的妻子,如果不去帮他打理乡间的地产以及伦敦城里的住处,又能有什么用呢?

艾米深深地爱着罗伯特,为了让他高兴,她愿意做任何事情。她希望他能回到自己身边,而且她已经掌握了打理乡下庄园所需的全部知识和本领。奥丁赛尔太太觉得这么多年来,艾米遭受冷落和罗伯特在叛国罪的阴影笼罩下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他们将会成为这个时代大胆而进取的榜样,不断增添家庭的财富:男人和宫廷打交道,而他的妻子负责掌管他的土地和财富。

许多美满的婚姻开始时并不比他们好多少,后来也都经过锤炼,心意相通,牢不可破。而且谁知道呢?他们并非没有再度陷入爱河的可能。

海德先生的住处相当漂亮,坐落在村中草地[26]的不远处,门口有开阔的道路,还有当地的石材砌成的高墙。这儿以前只是一栋农舍,然后经过一系列的增建,形成了参差不齐而又富有魅力的屋脊,最古老的农舍两边还搭建了侧屋。艾米一直都很喜欢住在海德家的屋子里:奥丁赛尔太太是海德先生的姐姐,这儿总是给她家一般的温暖,也掩盖了艾米对于前往罗伯特·达德利的下属家中居住的尴尬感。艾米有时会觉得自己像是罗伯特的负担,要由他的追随者们共同分担,但海德一家是她的朋友。这片坐落于开阔的空地上、构造杂乱无章的农庄让她想起了自己在诺福克度过的少女时代,而海德先生的那些小小的烦恼,比如他的干草会不会发潮,大麦会有多少收成,或者河水会不会因为邻居挖了太深的鲤鱼池而无法灌溉他的淹水草甸[27],这些正是艾米熟知而又热爱的、打理乡间地产所要面对的琐碎而又迷人的事务。

孩子们都赶来看望他们的丽兹婶婶和达德利夫人,这支小小的骑兵队推开大门,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围着她们手舞足蹈。

丽兹·奥丁赛尔匆匆下马,逐个拥抱他们,然后她挺直身子,吻了她的弟媳爱丽丝,还有她的弟弟威廉。

他们三个转过身,赶忙扶着艾米下马。

“我亲爱的达德利夫人,丹彻沃斯欢迎你,”威廉·海德亲切地说,“罗伯特大人也要来吗?”

她回以同样温暖的微笑。“噢,是的,”她说,“就在两个星期之内,而且我要在这儿找栋房子,我们打算定居下来!”

罗伯特在白厅宫的马厩庭院里缓缓走着,做着他每周例行的巡查,他转过头,听到马儿踏在鹅卵石小路上的轻快蹄声,随后看到托马斯·布朗特跳下那匹疲惫不堪的母马,把缰绳丢给一名马夫,然后走向水泵,仿佛急着想用凉水冲洗自己的脑袋。罗伯特亲切地帮他压下水泵的握柄。

“从威斯敏斯特传来的消息,”托马斯匆匆说道,“我想我是最早来通报的人。您也许会感兴趣。”

“我一直都很感兴趣。信息才是真正的硬通货。”

“我刚从国会赶过来。塞西尔办到了,他们已经通过了改革教会的议案。”

“他办到了什么?”

“两位主教被捕入狱,两位告病,还有一位失踪。尽管如此,他还是以三票的微弱优势通过了议案。我算清票数以后就离开了,而且我非常肯定。”

“新教会要诞生了。”达德利若有所思。

“还有新的教会首脑。她将是教会的最高管理者。”

“最高管理者?”达德利质疑着这个怪异的头衔,“不是最高首脑?”

“他们是这么说的。”

“真是够怪的。”达德利更像是对自己而不是对布朗特说道。

“阁下?”

“引人遐思。”

“是吗?”

“让人好奇她会做出什么来。”

“阁下?”

“没什么,布朗特,”达德利对他点了点头,“多谢你。”他向前走去,高声呼唤某个马房小弟除去一副缰绳,然后心满意足地完成了巡查。他转过身,缓步攀上阶梯,朝宫殿走去。

在宫门处,他遇到了威廉·塞西尔,后者早已穿戴整齐,准备返回他位于西奥伯尔德斯的家。

“噢,国务秘书大人,日安。我刚刚还在想着你。”达德利愉快地打着招呼,又拍拍他的肩。

塞西尔欠了欠身。“很荣幸你能想到我,”他像以往那样谦和而不无讥讽地说着,以便和达德利保持安全的距离,并且提醒着他们旧日的主仆关系早已不再适用。

“我听说你成功改革了教会?”达德利问。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只有我知道可能的投票结果。甚至连我的探子都还没回报说议案通过了——塞西尔自问道。——他怎么就不能陪她跳舞、骑马,让她开心,直到我安排她平安地嫁给爱伦伯爵为止呢?

“是的,很多方面还有缺憾。但最终我们还是达成了共识,”塞西尔说着,一面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她会是教会的管理者?”

“和她的父亲以及弟弟一样。”

“他们的称号不都是教会的‘最高首脑’吗?”

“让女性来领导教会有违教义,”塞西尔说,“所以不能以‘首脑’来称呼她。我们认为‘最高管理者’这个头衔更容易受到教会的认可。但如果你的心中仍然有着困惑,罗伯特大人,教会的神父们恐怕比我更适合指引你。”

面对塞西尔巧妙的讥讽,罗伯特大笑几声。“谢谢你,大人。但我的灵魂会自行接受事实的。神父们会不会因这个结果而高兴呢?”

“他们不会感谢我们,”塞西尔谨慎地说,“但我们可以通过强迫、分化、争辩和威胁令他们达成妥协。我已经料到会有一番斗争。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你要怎样用强迫、分化、争辩和威胁让他们妥协呢?”

塞西尔挑了挑眉毛。“让他们立下最高权威誓约。以前有过先例。”

“但你面对的可是铁了心要反对的教会,这没有先例吧。”达德利说。

“我们只希望他们在选择是发誓还是丢掉谋生手段及自由的时候,能够不再保持反对。”塞西尔语气轻快地说。

“你该不会准备送他们上火刑柱吧?”达德利直白地问。

“我相信不至于出现这种局面,尽管她父亲以前也这么做过。”

罗伯特点点头。“是不是改换了叫法以后,她仍然掌握着所有的权力?甚至是比她父亲、比她弟弟更大的权力?她会成为英格兰的教皇吗?”

塞西尔庄重地微微躬身,打算离开。“的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该……”

令他惊讶的是,罗伯特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他也只是优雅地鞠躬,起身的时候微微一笑。“当然了!我不应该耽搁你的行程,国务秘书大人。原谅我。你这是要回家么?”

“是的,”塞西尔说,“两天而已。我会回来参加你的授勋仪式。我还得向你道贺。”

他是怎么知道的?——达德利暗自思索。她向我发过誓,说不到那几天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是他的探子打探到的,还是她亲口透露给他的呢?她将一切都对他和盘托出了吗?——但他大声说出来的却是:“谢谢。我对此感到非常荣幸。”

你确实应该感到荣幸——塞西尔自语着,鞠躬还礼,然后朝着台阶下面走去,走向他那匹背部过短的马儿身旁,他的随行队伍正在那里集结。——但她成为教会领袖为什么会令他如此兴奋?这些对你这个狡猾而又靠不住的花花公子又意味着什么呢?

她将会成为英格兰教皇——罗伯特低声自语,像一位真正的王子那样朝着相反的方向信步走去。长廊尽头的卫士拉开大门,而罗伯特走了进去。他极具魅力的笑容令他们垂下头去,手足无措,他的笑容却并不是给他们的。他是在为塞西尔在不知情下帮了自己的大忙,为如此讽刺的事实而微笑。塞西尔这头老狐狸捕获了一只鸟儿,然后又带回家,放到罗伯特的脚边,就像达德利家的西班牙猎犬那样顺从。

他让她得到了除名号以外教皇应有的一切。她有特许人们结婚的权力,也有废除婚姻的权利,甚至可以裁决离婚——罗伯特对自己低声说道。——他还不知道自己为我做了什么。他说服了那些愚蠢的跟班,让她成为英格兰教会的最高管理者,也给了她准许离婚的权力。那么从中获益的人会是谁呢?

伊丽莎白没在想她那位英俊的马夫长。她正在自己的会客室里欣赏费迪南大公的画像,女伴们陪在身旁。她们注意到他那哈布斯堡王族特有的黑色眼眸和高雅时尚的服装时纷纷发出低呼,与此同时,罗伯特悠闲地走进房间,他知道伊丽莎白正在众人面前做出仍在考虑这位求婚者的样子。

“是个英俊的男人,”他的话换来了伊丽莎白的微笑,“姿势也很潇洒。”

她向罗伯特走了一步,后者像舞蹈老师那样,留意着她踏出的每一个舞步。他站定不动,任由她继续靠近。

“罗伯特大人,你很欣赏费迪南大公吗?”

“当然,我很欣赏这幅画像。”

“画像和他本人很像,”大使冯·赫尔芬斯坦伯爵辩驳道,“大公并不虚荣,他不希望让画像夸大或者贬低自己。”

罗伯特耸了耸肩,微微一笑。“这是当然,”他转身看向伊丽莎白,“不过,哪有人会通过画布上的油彩挑选男人呢?您也不会这样挑选马儿吧。”

“是啊,但大公并不是马儿。”

“噢,换作我的话,在我想要一匹马儿之前,我会想要知道它走动时的样子,”他说,“我会想让它走几步看看。我会想要轻轻抚摸它的脖子、碰触它的全身、它的耳后、它的嘴唇、它的腿部,看看它会有怎样的感觉。我会想知道当我骑上它,用双腿夹紧它的时候,它会作何反应。您知道的,我会想知道它的气味,甚至是它的汗味。”

面对着他为她描绘出的那幅画面,她发出轻微的喘息声:与画布上乏味的油彩相比,它是如此鲜活,又如此私密。

“如果我是您,我就会选择一位我了解的人做丈夫,”他轻声对她说,“一位我亲眼看过、亲手抚摸过的,有着我喜爱气息的男人。我会嫁给一个会让我渴望的男人。一个我渴望已久的男人。”

“我还是处女,”她的话声几乎低不可闻,“我不会渴望任何男人。”

“噢,伊丽莎白,您撒谎。”他微笑着轻声说。听到他失礼的话语,她睁大了双眼,但她并没有阻止他。像以往那样,他把沉默当做了鼓励:“您撒谎:您的确渴望男人。”

“但那个人并非自由之身。”她反驳道。

他犹豫起来:“您希望我恢复自由身吗?”

她立刻半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而他突然发现自己沉醉于她的媚态而说走了嘴。“噢,我们谈论的是你吗?”

他立刻心领神会。“不。我们在谈论的是那位大公。他确实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而且非常亲切,”大使听到了他们低声交谈的末句,插话道,“他是位出色的学者,英语也说得好极了。”

“我相信,”罗伯特爵士回答,“我的英语也说得很不错。”

四月的天气让艾米十分惬意。她每天都和丽兹·奥丁赛尔、爱丽丝又或是威廉·海德一同骑马外出,去寻找值得购买的土地,可以砍伐并清出房屋所需空间的小树林,或者可以改建的农舍。

“他难道不想要比这儿更大些的住处吗?”威廉·海德问出这句话时,他们正骑着马绕过一座两百英亩大的庄园,正中央则是一座红色砖瓦的漂亮农舍。

“我们肯定会改建房子那部分,”艾米说,“但我们不想要什么华丽的宫殿。我在坎伯威尔的堂姐的房子就让他很中意。”

“噢,是啊,城镇里的商人住处,”海德先生赞同道,“但他难道不想在家里招待女王吗?他难道不想要可以招待全体宫人那么大的房屋吗?难道不想要一座像汉普顿宫或是里士满宫那样的大房子?”

她看起来有那么片刻的震惊。“噢,不,”她说,“他只想要一栋能作为家的房子,有真正的家的感觉的房子。不是什么宏伟的宫殿。而且就算女王到王国的这个地区来,我想她也会待在牛津吧?”

“如果她想打猎呢?”爱丽丝问,“他是她的马夫长。他难道不想要足以充当鹿苑的大片土地?”

艾米自信地大笑起来。“哈,那你可以把新森林区[28]买下来给我!”她大声说道,“真的不用了。我们想要的只是像是我在诺福克的那个家的地方,稍稍大一些就好。类似于我们差点买下的弗利彻姆大宅,只需要再稍稍豪华一些,高大一些。我们还可以在那儿增建一间侧屋和一座大门,这样就是一栋相当不错的房子了,他不喜欢粗劣的东西,只想要几座小花园,一片果园和一座鱼塘,种几片漂亮的小树林,开辟几条漂亮的小路,剩下的田地用作农耕,他还可以在这儿为王宫养马。他已经把时间都花在宫殿里了,等他回家时,这栋屋子给他的感觉会像个家,不是什么塞满哑剧演员的大教堂——王宫才是那样的。”

“如果你能确定那就是他想要的,我们可以先打听一下这块地的价钱,”威廉·海德小心翼翼地说着,语气还是不太相信,“但或许我们应该写信给他,确定他想要的地方是不是更加华丽、有更多的房间和更大的土地。”

“没这个必要,”艾米自信地说,“我知道我自己的丈夫想要什么。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期待拥有这样一个家。”

罗伯特·达德利正在专心策划女王的加冕礼之后最为豪华的宫廷盛宴。表面上是为了庆祝圣乔治日[29]——由都铎家族引入历法中的英格兰的重要节日。而这一天,他还会和其他三位贵族接受女王亲自颁发的嘉德勋位——也就是骑士所能获得的最高褒奖。这样的奖赏只颁发给卫护王冠的有功之臣。女王将这样的嘉奖颁给罗伯特·达德利、她的亲戚同时也是诺福克公爵的托马斯·霍华德、她已故继母的兄弟威廉·帕尔爵士,以及拉特兰伯爵。

有人说罗伯特·达德利在这些王室成员与枢密院资深成员之中显得格格不入;而且因为他参与过那场令英格兰失去加莱的远征,所以或许算不上什么卫护王国的功臣。

流言还说,仅仅筹划过几次巡游典礼远不足以让他获得英国骑士的最高勋位,更何况是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确凿无疑的叛国者。罗伯特·达德利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这样卓著的荣耀?没有人大声议论这些。也没有人会在女王的身边说这些话。

整个下午都会是马上比武的时间,化过装的骑士们将会身穿戏服进入比武场,同时高声朗诵昭示自己身份的诗句。这场盛宴的主题是亚瑟王。

“你把这儿装扮成了卡米洛特[30]?”弗朗西斯·诺利斯爵士站在比武场里,一面略带讽刺地问罗伯特,一面审视那些随风飘扬、绘有中世纪纹章的旗帜。“我们中了魔法吗?”

“希望如此。”罗伯特语气欢快。

“说真的,为什么是卡米洛特?”弗朗西斯完全摸不着头脑。

达德利从飘扬着金色旗帜的比武场中抬起头——为了节约起见,这些旗帜都是加冕礼上用过的。“原因很明显。”

“我不觉得。告诉我吧。”弗朗西斯恳求道。

“美丽的女王,”罗伯特一一掐着指头,“完美的英格兰。由一位神奇的君王达成统一。没有信仰的纷争,没有婚姻的束缚,没有愚蠢的苏格兰。就像卡米洛特,和谐,充满了对这位女士的倾慕。”

“女士?”弗朗西斯问道。他想到全英格兰供奉耶稣之母玛丽亚女士的圣坛都已逐渐废止,而乡间的人们也渐渐相信,他们曾经最虔诚的信仰是错误的,甚至是种异端邪说。

“女士、女王。伊丽莎白。”罗伯特答道,“我们心之所向的女王,主持马上比武的女王,她将在这座夏日的宫殿里永远统治下去。万岁。”

“万岁。”弗朗西斯附和道,“但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而欢呼呢?为了庆祝你获得至高无上的嘉德勋章?”

罗伯特的脸色微微泛红。“感谢你,”他彬彬有礼地说,“但这并不是为了庆祝我的荣耀。庆典的意义更加深远,远不是为了我这样卑微的人,甚至远不是为了那些贵族和领主。”

“那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王国。为了人民。每次我们举行公开巡游或者一整天的庆祝节目,王国里的每个城镇和每个乡村就会争相效仿。你不认为应该给他们一个概念,让他们认为女王是和亚瑟王同样伟大的领袖,进而更加爱戴她、尊敬她和守护她?让他们知道,她既年轻又貌美,她的宫廷不仅是全英格兰也是整个欧洲最美好的地方,这样的言论会传播到每一个地方:巴黎、马德里、布鲁塞尔。他们都会敬慕她,也能认识到她的权势。这和塞西尔的和约一样,都能保证她的安全。”

“我明白你在政治上的手段,”弗朗西斯爵士说,“在这件事上,我们的观点一致。应该让人们看到她值得敬爱之处,从而更加爱戴她,也就更能保证她的安全。”

“我也希望如此,”罗伯特赞同道,然后他不满地轻轻“啧”了一声:有个笨手笨脚的侍童让手里布匹的一角拖曳在比武场满是沙土的地上,“捡起来,孩子!会弄脏的!”

“你考虑过她那天的安全没有?”弗朗西斯爵士求证道,“大多数国民都已经听说教皇现在鼓励人们反抗她。”

达德利看着他。“我全心关注她的安全,”他口气肯定,“日思夜想。我所想的只有她。你在她身边根本找不到比我更忠诚的人。我就像爱惜自己的性命那样爱惜她的性命。的确,我的性命和她息息相关。”

弗朗西斯爵士点点头。“我没有质疑你,”他诚恳地说,“但如今是民心动荡的时代。我知道塞西尔在整个欧洲都布下了谍报网,准备抓捕每一个打算来英格兰对她不利的人。但英格兰人呢?那些我们当做朋友看待的男男女女呢?那些觉得刺杀她是他们的职责,是他们的神圣职责的人呢?”

罗伯特俯下身将手指在比武场的沙地上比画。“王家入口在这里,只有宫廷成员可以从这里进入;商人、伦敦市民和普通社会人士走这边;让侍卫确保这些人和她保持距离;学徒们留在后面远处,他们是最能惹麻烦的;那些不请自来的乡下人要待在更远处。每个角落都要有一名士兵把守,塞西尔的人会在人群中监视。我也会派几个信任的手下四处巡视。”

“那她的朋友们呢?那些绅士和贵族呢?”弗朗西斯爵士轻声问道。

罗伯特站起身来,拍掉手上的灰尘。“我只能祈求上帝让他们明白,他们对她的忠诚应该摆在第一位,不管他们期待的弥撒形式是怎样的。”他顿了顿,“还有,告诉你实话吧,你觉得值得怀疑的那些人,大部分已经在监视之下了。”他主动说道。

弗朗西斯爵士发出一阵有些嘶哑的笑声。“由你的人监视吗?”

“大部分都是塞西尔的人,”罗伯特说,“他秘密雇佣了好几百人。”

“这下可有了个我不敢招惹的人了。”弗朗西斯爵士欢快地说。

“除非你确定自己能打败他。”罗伯特自如地应道。他偏过头,看到一名展开旗帜,正往旗杆上悬挂的仆童。“你!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把旗挂倒了!”

“噢,你先去忙吧。”弗朗西斯爵士说着赶紧退下,就好像生怕别人派他去爬梯子似的。

罗伯特对他咧嘴一笑。“好。工作结束后我会去找你的,”他有些无礼地说完,便向中央舞台走去,“我觉得你会正好赶在宴会时回来,那时所有麻烦的工作都结束了。你参加马上比武吗?”

“上帝啊,我参加!我会成为一位有教养的正牌骑士[31]!我会成为骑士中的楷模。我得去打磨自己的盾牌和词锋了,”弗朗西斯站在看台那里,取笑地说,“唱一首欢快小曲吧,小罗宾[32]!”

罗伯特以大笑回应。他转过头去继续工作,对着调转过来的旗帜露出微笑,然后突然有种受人注视的感觉。目光来自伊丽莎白,她正独自站在那座将会装饰为王家包厢的高台上,低头看着空旷而满是沙尘的比武场。

罗伯特细细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可她似乎仍然一动未动,只是稍稍垂下了头。他拾起旗杆装出继续工作的样子,然后大步走过高台边。

“噢!”他仿佛突然看见了她那样,大喊出声,“陛下!”

她朝他微笑,迈步走到高台前方。“你好啊,罗伯特。”

“在想事情?”

“是的。”

他不禁思索,她是否听到了他们口中她每天都要面临的危险,又是否听见他们将危险的来源归结为各种各样的人,从最微不足道的学徒到她最亲近的朋友。一个年轻女人要如何忍受被自己同胞憎恨的事实呢?更别提基督教诸王国中代表最高宗教权力的那个人还宣布她该死。

他把旗杆固定在基座上,然后走到高台前,抬起头。“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我的公主殿下?”

伊丽莎白羞涩地笑了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一时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关于什么的?”

她靠上高台的栏杆,将声音放得更轻。“我不知道比武大会的时候该做些什么。”

“您应该出席过好几百场比武大会了吧。”

“不,其实很少。在我父亲统治期间,我不常在宫里,玛丽的宫廷又少有欢乐,而且我大部分时间都被囚禁着。”

罗伯特这才想起她的少女时代大半在流亡中度过。她以学者的激情博览群书,但却并不会应对宫廷生活中这些无关紧要的消遣。这是当然的:除非极其熟悉,否则没人能在这种场合应对自如。罗伯特能轻易构思出某个新主题,为这样的传统节目增添色彩,但毕竟他从进入宫廷开始便参与了每一场马上比武,而且确确实实地赢得了绝大部分。

罗伯特想在他无比熟悉的比武与娱乐活动中拔得头筹,而伊丽莎白却想在不暴露出慌乱的情况下撑到庆祝结束。

“那您喜欢马上比武吗?”他求证道。

“噢,喜欢,”她说,“我也懂得规则,但我不知道自己的举止应该是怎样的,比如什么时候该鼓掌,什么时候该赞美,还有其余的那些事。”

他思索片刻。“让我来为您做一下安排怎么样?”他轻声提议,“就像我为您安排加冕礼巡游的时候那样。这样您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了。”

她的脸色立刻欢快了些。“好。那就太好了。这样一来,我就用不着担心,可以好好享受节日了。”

他笑了。“需要我再就嘉德勋章的颁发仪式给您制订一份计划吗?”

“当然,”她急切地说道,“托马斯·霍华德告诉过我该怎么做,但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他怎么会知道?”达德利轻蔑地说,“最近这三代君主统治时,他在宫中都没有太高地位。”

听到他习惯性地贬低她那位公爵叔叔的言论,她笑了起来,他们年纪相仿,他和罗伯特生来就是竞争对手。

“好吧,我会写一份计划给您,”罗伯特说,“我能否在晚餐前去您的房间,然后把计划念给您听?”

“可以。”她说着,冲动地将手伸给台下的他。他奋力伸出手臂,却只能碰到她的手指尖,于是他亲吻了自己的手,然后用那只手碰了碰她的手指。

“谢谢。”她甜甜地说,指尖仍然与他相触。

“我会始终对您知无不言,始终对您伸出援手,”他承诺,“我为您绘制一张表格,告诉您每个节目中您该去的地方和该做的事情。这样您就不会有不明白的事了。等您观看过十二场马上比武之后,您还可以把想要做出的改变告诉我,可以简单拟订草稿,让我知道您打算改变的具体细节。”

听到这些话,伊丽莎白微笑起来,她转身走下高台,留下他独自回味自己那种怪异的柔和情绪。有时她并不像一个凭借运气和机智登上王位的女王,倒像是个面对困难手足无措的小女孩。他对充满欲望的那些女人很熟悉,他也很擅长去利用她们。但他站在这座尚未布置结束的比武场中,有那么一瞬间,居然有了一种与自身相关的全新感受——那就是“温柔”,是比起自身的幸福来,更希望她能得到幸福。

丽兹·奥丁赛尔按照艾米的口述写了一封信,艾米亲手抄了一遍,努力让那一行行文字看起来整整齐齐。

亲爱的丈夫:

我希望您身体健康。我和我们亲爱的朋友海德一家住在一起,过得很好,也很快乐。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为我们找好了房屋和土地。我想您一定会满意。海德先生跟那位打算卖地的乡绅谈过了,那人身体不好,而且没有子嗣可以继承他的遗产。海德先生说他开的价钱很合理。

在得到您的吩咐前我不想贸然做决定,也许您很快就可以来看看这房屋和土地。另外,海德先生和海德太太为您送上了美好的祝愿,以及这一篮新鲜沙拉叶。罗布萨特夫人说,我们今年在斯坦菲尔德的羊群生下了八十只小羊羔,是这些年来最好的一次。我希望您能早日归来。

您忠实的妻子

艾米·达德利

附:我真的希望您能早日归来,亲爱的丈夫。

艾米和奥丁赛尔太太一同穿过公园,向教堂走去,走过村中草地,穿过大门走进教堂的庭院,再走进始终凉爽阴暗、一成不变的教堂。

但它并非真的一成不变,而是有一些奇怪的改变。艾米四下打量,看到有一座新的黄铜讲经台放在过道尽头,圣经在上面摊开着,仿佛可供任何人阅读。圣坛还在,但明显已经空空如也。艾米和丽兹·奥丁赛尔交换了一个无言的表情,走到了海德家的位置上。礼拜仪式以英语进行,不再是熟悉的拉丁语,爱德华国王的祈祷书取代了人们钟爱的弥撒经。听着这些陌生的祷告词,艾米低下头,试着去感受上帝的存在,即使他的教堂已经变了模样,即使祈祷的语言也已经改换,即使圣体亦被收起。

到了神父为女王祈祷的时候了,他念诵祷词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当他为深受爱戴的主教托马斯·戈德维尔祈祷的时候,他声音哽咽,最后陷入沉默。他的助手帮他念完了祷词,仪式继续下去,最后以往常的祷告与祝福作为结束。

“你们走吧,”艾米轻声对她的朋友说,“我想祈祷一会儿。”

她等到教堂里的人渐渐都散去,便从海德家的座位上站起身来。神父双膝跪在圣坛的隔板前面,艾米迈着轻巧的步子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

“神父?”

他转过头。“孩子?”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他点了点头,随后低垂头颅,仿佛是出于惭愧。“他们说,我们的主教托马斯已经不再是主教了。”

“怎么会这样?”她问。

“他们说,女王没有派他去牛津,而他已经不是圣亚萨教堂的主教了。他们说他如今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是不属于任何教堂的主教。”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说?”她追问道,“他们一定知道他是个圣洁的善人,也知道他离开圣亚萨以后应该去牛津。他是教皇陛下任命的。”

“你应该和我一样明白,”他疲惫地说,“你的丈夫更了解宫中的情况。”

“他不会对我……吐露这些,”她谨慎地挑选着合适的词儿,“他从不吐露宫廷事务。”

“他们知道,我们这位主教的信仰至死不渝,”神父悲哀地说,“他们都知道,他是红衣主教波尔的至交,红衣主教濒死之际,是他做了临终圣礼。他们知道他不会改变立场去取悦女王。他不会遵从她的命令对圣体不敬。我认为他们会首先用这种花招剥夺他的圣职,然后再谋杀他。”

艾米喘息起来。“别再来了,”她说,“别再有杀戮了。别再有下一个托马斯了!”

“女王命令他来参见自己。我担心这就意味着他的死期。”

艾米点点头,脸色惨白。

“达德利夫人,你的丈夫是宫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你能让他为我们的主教求个情吗?我保证托马斯神父从来没有说过反对女王登基的话,他只是根据上帝的旨意,为我们神圣的教会做了辩护。”

“我不能,”她干脆地说,“神父,请您宽恕我,愿上帝宽恕我,但我真的不能。我没有这样的影响力。我的丈夫从不听取我关于宫廷事务的建议。他甚至不知道我对这类事务有自己的看法!我无法给他任何建议,他也不会听从。”

“那么我会为你祈祷,祈祷他回到你身边,”神父温和地说,“如果上帝真的带他回来,那么孩子啊,我希望那时你说出口。这关系到我们主教的生死存亡。”

艾米低下头。“我会尽力而为。”她答应下来,但不抱太多希望。

“愿上帝保佑你,孩子,愿上帝指引你。”

在罗伯特接受嘉德骑士勋位的那天下午,他的助手将艾米的信交到了他手上。罗伯特将勋章搭在椅子上,让蓝色的缎带垂下来,他退后几步欣赏着。然后他把勋章别在一件新上衣上,快速浏览过那封信,再将信递了回去。

“给她回信说我现在很忙,但我会尽快赶回去。”他说着打开了门。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突然认出了信上歪曲的字迹是艾米亲手写的,这封信一定花了她好些时间。

“告诉她,我很高兴她亲手写信给我,”他说,“给她寄一小袋钱去,让她买双手套或是别的想要的东西。”

他停下脚步,心里感觉似乎还应该说点什么,但他随即听到了传令官们宣告比武开始的号角声。没时间了。“告诉她,我马上就回来。”他说着,转身快步下了楼梯,向马厩走去。

这场比武大会充斥着伊丽莎白所钟爱的装饰和色彩,乔装打扮的骑士们高声唱出对她的赞美,即兴朗诵着诗句。宫中的女士们高声赞美,骑士们将他们心爱女士的代表颜色佩戴在胸前。女王戴着白色丝质手套,双手交握,罗伯特爵士走到王家包厢边,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她,而她倾身献上诚挚的祝福,他也欠身还礼。

在她倾身向前之际,手套意外地从她的手指上滑脱。他立刻用快到几乎看不到的速度策动马儿,那匹高大的战马飞快做出反应,而他在半空中便接住了掉落的手套。

“谢谢!”伊丽莎白叫道,她向一名仆童点头示意,“从罗伯特大人那里把手套拿给我。”

他用一只手勒住马,另一只手抬起面甲,将手套放在自己的唇边。

伊丽莎白脸色飞红,看着他轻吻自己的手套,没有再要求归还,也没有把这个动作当做比武礼节的一部分而付之一笑。

“我可以保留它吗?”他问道。

她稍稍镇定下来。“看在你这么巧妙地接住了它的分上,好吧。”她柔声说。

罗伯特策马靠近了些。“感谢您,我的女王,谢谢您为我掉落这只手套。”

“我无心的。”她说。

“但我是有意的。”他答道,他用深色的眼眸凝视她,小心翼翼地将手套放在自己的胸甲里面,再掉转马头,排在参赛者的队尾。

在炎热的四月阳光下,马上比武进行了一整个下午,到了傍晚时分,女王邀请她的特别来宾们坐上她的驳船,来一场河中夜航。伦敦市民们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节目,于是数以千计地去讨要、租借船只,河里拥挤得就像闹市,船只和驳船上飘扬着鲜艳的旗帜和飘带,每三条船上就有一名歌手或是鲁特琴师,悠扬的曲调便在船与船之间的水面上飘扬。

罗伯特和伊丽莎白都在女王的驳船上,同行的还有凯瑟琳、弗朗西斯·诺利斯大人、玛丽·西德尼女士及她的丈夫亨利·西德尼,还有女王的另外两位女伴:丽蒂西娅·诺利斯和一位未婚侍女。

一艘载满乐师的驳船在他们的船旁并行,水面上回荡着歌唱爱情的曲子,桨手们也用桨和着鼓声的拍子。太阳渐渐地从玫瑰金色的云中隐去,在黯淡的泰晤士河上留下一条明亮的路径,仿佛它会带着他们一路前往英格兰的核心。

伊丽莎白靠在船上以金叶子作装饰的围栏边,望着起起落落的河水,望着那艘载着乐师、与他们齐头并进的船,望着将他们的倒影映在水面上的提灯。罗伯特走到她身边,他们肩并肩长久地站立,在沉默中凝视着河面。

“你知道的,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伊丽莎白轻声对罗伯特说。

有那么片刻,他们之间因为情欲而带来的紧张消失不见。罗伯特对她微笑,笑容如旧友般亲切。“我很高兴,”他说,“我希望您会有更多这样美好的日子,伊丽莎白。您对我非常慷慨,谢谢您。”

她转身对他报以微笑,他们的面庞如此亲近他的呼吸都能够吹动她兜帽外的一丝头发。

“您可以保留我的手套。”她轻声说。

“您可以保留我的心。”

排场真大——威廉·塞西尔冷冷地自语着。这时是五朔节的早上,宫人们正骑马去罗伯特·达德利位于克佑花园的新房拜访,那是一栋位于花园边上的精美建筑,从宫里走过去只需要十分钟。一段豪华的白色石阶通往额外加高的双重拱门,旁边则是两扇窗户。门里是一座大厅,然后是一间更小也更私密的休息室,从那里的两边可以俯瞰花园的风景。屋子的前方有一片树篱,树篱旁是两棵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木,仿佛哨兵般守卫在门的两侧。

罗伯特·达德利出现在前门那里,向这一小群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带着他们径直穿过房子,走到围墙环绕的漂亮后花园里。那儿半是花圃,半是果园,整个花园都以流行的样式布置,如同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一张铺着白色亚麻布的桌子上摆满了为女王准备的丰盛早餐。所有的仆从都按达德利的要求穿得像挤奶工或是牧羊人的模样,身后还跟着一群小羊羔,毛色被荒谬地染成都铎家族绿白相间的颜色,正在花朵盛开的果树下追逐嬉戏。

伊丽莎白看到这样的场面,高兴地拍起手来。

“噢,罗伯特,这太棒了!”

“我知道您会很乐意在今天做一个普通的乡村女孩。”他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她转身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耸耸肩。“王冠和荣耀同样沉重。在您身边群聚的人们永远在向您索取,却从不给予。我希望您能有一个充满愉悦欢笑的日子,做一天的漂亮女孩,而不是肩负重担的女王。”

她点点头。“你真懂我。他们对我的要求太多了。”她忿忿地说。

“而那些求婚者是最恶劣的,”他说,“那两位哈布斯堡的公爵,他们想利用您的地位,从奥地利的可怜公爵一跃成为英格兰之王!还有爱伦的那位伯爵,他想将您卷入与苏格兰的战争!他们什么也不能给您,却又什么都想得到。”

伊丽莎白皱起了眉头,有那么一会儿,他担心自己说过头了。她说:“他们能给我的只有麻烦,但他们想得到的却是我的全部。”

“他们不想要‘您’的什么,”他纠正道,“他们想要的和真正的您无关。他们想要的是王冠,或者王座,或者您可能带给他们的继承人。但他们是虚伪的求婚者,是劣币,他们并不了解您,也并不像我这样爱着您……”说到这里他突然沉默了。

她将身体前倾,让他温暖的呼吸接触到自己的面庞,他也同样感受得到她的气息。

“你爱着我?”她问。

“的确如此。”他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耳语道。

“我们能吃东西了吗?”塞西尔可怜巴巴地在等候的人群中发问,“我饿得不行了。罗伯特大人,您简直是在用坦塔罗斯的痛苦[33]来折磨我们,为我们准备盛宴但又不让我们享用。”

罗伯特大笑起来,目光离开了女王,后者花了片刻时间去恢复镇定,以及察觉看着他们的目光,还有阳光满溢的果园中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请吧……”他说着,像一位大领主那样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就座。

他们坐下来用早餐,内容丰富得仿佛意式盛宴,但服务风格却是达德利式的优雅随性,然后,等用餐结束,餐桌也摆上了蜜饯,“牧羊人”和“挤奶工”便跳起了乡村舞蹈,以歌声来赞美他们的女王。有个仿佛天使般的金发小男孩走上前来,为伊丽莎白朗诵了一首诗,诗篇叫做《牧羊人与牧羊女们的女王》,然后将柳枝编成的王冠献给她,紧接着一队先前费劲地藏在苹果树丛中的乐师奏起了悠扬的和弦,罗伯特将手伸给伊丽莎白,跳起了在五朔节时求爱的舞蹈,象征着鸟儿求偶的时节来到。

真是太好了——威廉·塞西尔看着高悬空中的太阳,自语道。浪费了半天光阴,回宫后还有如山的信件等待我处理。多半是从苏格兰来的坏消息,而且那些同样是新教徒的人们仍未得到女王的经济支援,尽管他们早已向我们请求帮助。我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何在他们即将胜利的时刻却弃他们于不顾?

他更仔细地看着。罗伯特·达德利的手已经不在女王的背上,他仍然引导着她舞蹈的每一步,但他的手却环抱着她的腰际。而她也早已不像以往那样站直身体,而是几乎将身体靠在他身上。简直可以称之为渴求——他心想。

塞西尔的第一反应是,应该为了她的名声和婚姻大计着想。他环顾四周,谢天谢地,他们身边没有不怀好意的人:诺利斯一家、西德尼一家、珀西一家。女王那个暴躁脾气的叔叔——诺福克公爵——并不乐意看到他的侄女像街头酒馆的女招待那样靠在男人的臂弯里,但他多半不会向哈布斯堡的使臣启齿。也许这里的侍者中有探子,但他们的言论根本不足为信。人人都知道伊丽莎白与达德利非比寻常的友情。这对年轻人的友好关系根本无须多说。

然而——塞西尔低声自语。然而,我们还是应该让她嫁人。如果她只是让他抚摸自己,我们还算安全,他已经娶妻,至多不过是在她心中点燃一把终究会熄灭的火。但如果吸引她的是个单身男子呢?如果达德利都能唤起她的欲望,那假如某个聪明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她面前,而且碰巧既英俊又是自由之身呢?如果她像小女孩那样,坚持为了爱情而不是为英格兰的利益而结婚,那又会怎样?还是让她快点嫁出去的好。

艾米等待着罗伯特的到来。

一家人都在等待着罗伯特的到来。

“你确定他说自己会马上回来吗?”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时,威廉·海德问他的姐姐伊丽莎白·奥丁赛尔。

“你自己也看过那封信了,”她说,“起初是他的秘书写的,说他很忙,但他会尽快回来,接下来他修正了第一句,说他马上就回来。”

“我伦敦的堂兄,也就是西摩尔家的亲戚,说他每天都和女王在一起,”爱丽丝·海德说,“她去参观了圣乔治日的马上比武,她听说他一直将女王的手套放在自己的胸甲里。”

丽兹耸了耸肩。“他是她的马夫长,当然深得她的宠爱。”

“海德先生的堂兄说,那天晚上他们还一同乘坐王家驳船。”

“那是很大的荣幸。”丽兹顽固地辩白道。

“她在五朔节那天去他位于克佑花园的新房与他共进早餐,一整天都待在那里。”

“那是当然,”丽兹耐心地说,“宫里的早餐往往都会持续一整天。”

“好吧,我家亲戚还说她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他终日陪伴在她身旁,每晚都一起跳舞。女王自己的亲戚诺福克公爵曾经发誓说,如果罗伯特胆敢对她不敬,那他就死定了,他不会毫无理由地做出这种威胁。”

丽兹看着自己的弟媳,目光既不亲切也不温暖。“你亲戚知道得还挺多,”她愠怒地说,“但你可以提醒她,罗伯特大人是个已婚男人,正打算购置土地,和妻子建造他们的第一栋屋子,而且他随时都会回来。提醒她,他是因为爱自己的妻子才和她结婚的,而且他们正打算一起生活。你可以告诉她,爱与爱有很大的不同,这些在诗里和歌里都有提到:宫廷的人取悦女王的行为和现实生活的爱情截然不同。你那位亲戚要是继续散播流言飞语,要她当心咬到自己的舌头。”

西班牙大使菲尔里尔伯爵早先在为自己的主子——西班牙的菲利普——求婚的过程中,受够了伊丽莎白的种种花招,他觉得自己恐怕无法忍受看着另一位大使以及另一位求婚者——哈布斯堡大公——重新玩一遍这种游戏。最后,菲利普国王对他的请求作出了答复,并且同意用另一位使臣——德·考德勒主教来替换他。菲尔里尔伯爵向塞西尔请求准许他离开伊丽莎白身边的时候,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释然。

这位老练的大使和年轻的女王已经是老对手了。他曾经担任过玛丽·都铎女王的王室顾问,也曾公开劝说她处决那个棘手的继位者与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伊丽莎白。正是他的探子一次又一次地带来了伊丽莎白与英格兰叛国者、法兰西间谍还有巫术师约翰·迪伊通过密谋、外国军队或是巫术推翻自己姐姐的证据。

他曾是玛丽最忠实最可靠的朋友,与她最忠诚的女伴简·多摩尔恋爱、结婚。玛丽女王不会让自己最好的朋友嫁给任何人,只有这位西班牙大使除外,她在临终前真诚地祝福了他们。

依照惯例,这位伯爵让妻子去女王面前向她道别,简·多摩尔高昂着她的头,再一次走进伊丽莎白登基那天她曾厌恶地走出的白厅宫。如今简·多摩尔作为西班牙的伯爵夫人归来,小腹因怀孕而隆起,开开心心地准备向她说再见。仿佛有幸运眷顾一般,她首先遇到的人是张熟面孔:王家弄臣威尔·萨默斯。

“您好,简·多摩尔,”他语气温和,“我该称您伯爵夫人了吧?”

“你可以叫我简,”她说,“像从前一样。你怎么样呢,威尔?”

“干劲十足,”他说,“有一整个宫廷等着我取悦呢,但我担心自己地位不保。”

“噢?”她问。

护送简去见女王的那名女伴停下了脚步,准备听他讲笑话。

“在宫里,每个人都在扮演弄臣的角色,所以他们有什么理由花钱雇我呢?”他问。

简大笑起来。那名女伴也笑了起来。“愿你今天过得愉快,威尔。”简温柔地说。

“哈,您在西班牙的时候会想念我的,”他说,“但不会再想念别的什么啦,我说得对吗?”

简摇了摇头。“十一月的时候,英格兰最珍贵的人就已经不在了。”

“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威尔说,“她真是最不幸的女王。”

“那现在这位呢?”简问他。

威尔干笑了一声。“她继承了父亲的全部幸运。”他模棱两可地说,因为简始终坚信伊丽莎白是鲁特琴师马克·斯米顿的孩子,后者的运气在绞架的套索上脚蹬空气的那一刻就迎来了终结。

听到这个让她心领神会、带着谋反意味的笑话,简的眼里闪过一道光,然后便跟着那名女伴向女王的会客室走了过去。

“您得等在这里,伯爵夫人。”女伴突然说,将一间接待室指给简。简将一只手搭在后腰那里,背靠着窗台。

房间里没有椅子,没有凳子,也没有靠窗的座位,甚至没有可供她倚靠的桌子。

几分钟过去了。有只黄蜂从冬眠中醒转,挣扎着撞到了窗玻璃上,跌落窗沿再次陷入沉静。简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背部有些隐隐作痛。

房间里很是窒闷,背上的酸痛已经蔓延到了小腿。简活动着脚,不时踮起脚趾,试着缓解疼痛。腹中的孩子动了动。她将手放到三角胸衣上,缓缓走到窗边。她看向窗外的内庭花园——白厅宫里充斥着杂乱的建筑物和无数内庭,这一座花园中央种着一棵核桃树,四周环绕着一张弧形长椅。简看到有个仆童和一个女仆利用他们宝贵的时间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便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开了。

简微笑起来。这座宫殿曾经是她的家,那时她还是女王最钟爱的女伴,她想起那时她和那位西班牙大使就是在那张长椅边遇见的。在那个夏天,这儿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那是在女王婚后,得意扬扬地宣告自己怀孕之际。那时英格兰与西班牙联姻,整个宫廷幸福洋溢,坐拥世界强国的权势,未来的继承人也指日可待,而且由一位终于赢得自己应得之物的女子掌管。

简耸了耸肩。最后的结束是玛丽女王失望、继而死去,而现在她光彩照人而又诡计多端的同父异母妹妹坐在她的位置上,并利用她的权力,以无礼的拖延羞辱着简。这样对一个死去的女人进行狭隘报复,简心想,与女王的身份完全不符。

简听到宫里不知何处传来的钟声。她本打算在午餐前拜访女王,但她如今已经等了半个钟头。她因饥饿而有些头晕,希望自己不会像个傻瓜一样在会客室里晕厥过去。

她继续等待。又过了很久。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擅自离开,这样做就等于作为西班牙大使的妻子侮辱女王,足以引发国与国之间的纠纷。但这样漫长的等待本身,也是对西班牙的一种侮辱。简叹了口气。伊丽莎白一定还是满腹恶意,不惜冒险去侮辱像她这样身份微不足道的人。

门终于开了。那名女伴看起来相当局促不安。“原谅我。能劳驾您跟我来吗,伯爵夫人?”她礼貌地说。

简走了过去,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她握紧拳头,指甲刺进了掌心,这样的疼痛能够让她从晕眩和背痛中稍微分心。这就好了——她对自己说——她不可能再让我继续站着了。

伊丽莎白的会客室闷热而拥挤,那名女伴穿过人群,有几个人认出了当年服侍玛丽女王时受到大家爱戴的简,对她微笑。伊丽莎白站在阳光明媚的房间中央,和她的一名枢密院议员轻声交谈,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那名女伴领着简走向她的女主人。见伊丽莎白仍然没有打招呼的意思,简只能站在原地,等待着。

伊丽莎白终于结束了那场愉快的谈话,开始四下打量。“啊,菲尔里尔伯爵夫人!”她大喊道,“没有让你等太久吧?”

简以女王般的气度笑了起来。“一点也不久。”她平静地说。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嘴巴发干,担心自己会晕倒在伊丽莎白的脚边,如今她纯粹是凭借毅力才能站稳身体。

她看不到伊丽莎白的脸,她的身后传来窗外照进的耀眼阳光,但她知道她的脸上一定带着嘲弄的微笑,还转着眼珠。

“你的孩子就快出生了吧,”伊丽莎白甜甜地说,“就在这几个月了,是吗?”

人群中传来经过压抑的喘息声。几个月之后生产也就意味着她的怀孕是在结婚之前。

简平静的表情毫无动摇。“在今年秋天,陛下。”她不慌不忙地说。

伊丽莎白沉默了。

“我是来和您道别的,伊丽莎白女王,”简冷漠却不失礼节地说,“我的丈夫要返回西班牙,而我要和他同行。”

“是啊,你现在是西班牙人了。”伊丽莎白的语调听上去就像是简感染了某种疾病似的。

“是西班牙伯爵夫人,”简语气自然地答道,“是啊,自从我们上次相遇之后,我们在世间的地位都改变了,陛下。”

这句暗示很是机智。简曾亲眼目睹伊丽莎白在她姐姐面前双膝跪倒,泪流满面地发誓自己已经悔过,也看到过伊丽莎白被控叛国而遭受软禁期间,因恐惧而全身浮肿,又祈求申辩机会的样子。

“噢,祝你旅途愉快。”伊丽莎白漫不经心地说。

简躬身行了个极其优雅的屈膝礼,没人会知道她随时都可能失去知觉。她起身的时候感觉到整个房间在眼前旋转,但她随即倒退着走去,步履平稳,也始终拎着长裙,露出红色的高跟鞋,她高昂着头,唇角含笑。她就这么笔直地走到门口。而后她轻轻地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她做了什么?”塞西尔怀疑地质问着情绪激动的丽蒂西娅·诺利斯,后者是受他雇佣,在女王的私人房间里打探消息的人。

“让她等了整整半小时,又暗示她在婚礼前就怀上了孩子。”丽蒂西娅气喘吁吁地低声说道。

他们身在塞西尔窗门紧闭的书房之中,他甚至合拢了百叶窗,虽然天还大亮着。只有一名可靠的卫兵守在门旁,而塞西尔其他的房间也禁止访客进入。

他眉头微蹙。“那简·多摩尔呢?”

“她就像个女王,”丽蒂西娅说,“她说话时和蔼庄重,还行了屈膝礼——您真该看看她行屈膝礼的样子——然后走出门去,她就好像看不起我们所有人那样,但却连半个字的抗议也没有。她让伊丽莎白看起来像个傻瓜。”

塞西尔皱了皱眉。“小女士,说话要注意点,”他说,“如果我说自己的国王是个傻瓜,我肯定会受鞭笞之刑。”

丽蒂西娅低下了头。

“她走以后,伊丽莎白说了些什么吗?”

“她说,简让她想起了一脸苦相的姐姐,还说,谢天谢地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他点点头。“有人答话吗?”

“没有!”丽蒂西娅的头脑里满是流言蜚语,“每个人都很震惊,因为伊丽莎白不该……不应该……”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不该什么?”

“不该这么惹人厌!这么粗鲁!不该这么不友善!还是对一个这么好心的女人!她还有身孕!还是西班牙大使的妻子!这是对西班牙的侮辱!”

塞西尔点点头。对她这样很有自制力的年轻女人来说,这样轻率的行为令人惊讶——他想。也许是这些年来某些女人之间的愚蠢争吵留下的阴影。但如此粗俗的行为实在不像伊丽莎白。“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她也有非常恶劣的一面,”他对那个女孩说,“你最好确保自己不会给她机会这么做。”

听到这里她抬起头,用波琳家的深色眼眸真诚地望着他。她抚平自己帽子下的铜色头发,微微一笑,那是波琳家特有的迷人而诱惑的笑容。“我要怎么办?”她无辜地说,“她只要看到我就满心恨意。”

稍后的夜里,塞西尔吩咐人拿来了几支新蜡烛,又往炉膛里添了点柴火。他在等他多年的同谋詹姆斯·克劳夫特爵士。詹姆斯爵士住在贝里克郡,但塞西尔认为是时候让他到佩斯[34]走一趟了。

苏格兰是一只火绒盒,

他用密文写下这行字,那是自从玛丽·都铎的探子截取他们的信件以后,他和詹姆斯爵士就一直使用的密文。

并且,约翰·诺克斯会是将其点燃的火种。

我希望你去一趟佩斯,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注意观察即可。你应该在摄政女王的军队抵达之前到达那里。我认为你将会见到约翰·诺克斯向热情的人们鼓吹解放苏格兰。我想要知道他的演说有怎样的热情与影响力。你必须尽快,因为摄政女王的手下可能会逮捕他。他和苏格兰的新教领主们请求我们的帮助,但我必须在向女王陈情之前了解他们是怎样的人。请和他们谈谈,探听他们的底细。如果他们想要起义对抗法兰西并且与我们联手,那么不妨鼓励一下他们。记得立刻通知我。在这儿,消息比金子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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