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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们偏偏向往令自己为之痛苦的人和事物

{那些热爱,最终像漂泊在水面上的星星。她看见的是水,只有他看见的是星星。没有看见星星的她,怎会被打动。}

对林嘤其而言,那个救她于危难之中的他,像是举着火把打破了她多年黑暗的人。

儿时她在南方小镇上生活,夏夜里捕捉萤火虫,关在奶奶的蚊帐里,天真地想要把萤火虫养起来,让它一直在她的黑暗中发光。

后来她才清楚,世上所有的天然发光体,都不会只属于某个人。

飞机离地而起。

她摘下口罩,望着窗外渐渐遥远的万千灯火。玻璃上倒映着一张在她看来,像是蒙上层雾气的脸,只见脸型,应该是……鹅蛋脸。

十四岁以前,她还是个伶俐敏捷的女孩,暑期在青海湖区牵着一匹马儿,给游客骑马拍照,也会卖些母亲做的老酸奶,以及冬虫夏草。她常给马儿洗澡梳头,她的马儿总是最干净漂亮的。

游客们都涌过来惊喜地说你们快看,这匹马还扎了五彩小辫子呢。

所以她的生意格外好。

她还像同龄女孩子一样偷偷臭美,抹母亲梳妆盒里的口红,对着镜子修眉,一不小心把半边眉毛刮秃了,只好用刘海盖着。谁知弟弟捉弄她,趁她不注意,绕到她背后,猛地用手把她刘海一下子全部拂上去,故意在母亲面前大笑:“我姐是个大秃眉!”

某天她发现自己左脸颊上长了一颗痣,弟弟故意扯着嗓子在她身后喊:“姐姐,苍蝇在你脸上拉了屎!”她追着弟弟跑要揪他耳朵,不许他说。

那颗痣让她耿耿于怀。当年臭美的她,如今却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很滑稽吧。脸盲让她的生活,陷入迟钝和盲目。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母亲尚未休息,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手掌死死扣着桌面,手背青筋凸起。虽无法看清母亲的表情,她也察觉出母亲的恼怒。

她并没有把这次寻找弟弟遇险的事情告诉母亲,免得母亲多余担心,只是在电话里说白跑一趟,遇到了骗子。

“妈,怎么还不睡?”明知这句话是讨骂,还是说了。她将行李箱推放在一边,走到母亲身旁。

“大晚上戴个口罩做什么,你如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去北京找你弟弟?”

“去了,不是和你说过了,对方是个骗子,还想趁机抢我的包。”她无可奈何。十三年来,母亲在日复一日的寻子煎熬中已经变得偏执,极容易崩溃。尽管很多次林嘤其清楚所谓的线索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她还是会去。

因为她若不去,母亲就会自己去。以前就发生过,母亲独自去另一个城市找弟弟,结果迷失方向,又身无分文,最后一路流浪以至于被收容所收容,差点没把林嘤其急疯了。从此只要母亲说哪儿有线索了,她就一定去。

“你又被辞退了?”

“嗯,正好我也想换一份工作。”

“所以你这些天,并不在奶牛场上班,你背着我跑去玩了?!你的人生多潇洒快活,上班那点积蓄都挥霍一空了吧,够不够用,不够我拿给你?”母亲冰冷的语气,讽刺着她。

“妈,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她垂下手,低头站在一侧,像年幼时犯错那样。

“你永远都是你错了,你错在哪里?还是你根本不认为你错了,不过是你在应付我。就像每次你应付我,你会找你弟弟,可你居然还有心思跑出去玩?以前你说你永远不会放弃找你弟弟,现在我还没死呢,你就把这些话全忘了吗!”母亲说到此处,激愤地重重拍了三下桌子。

她凝视着母亲的那一双手,粗糙布满老茧。

自从父亲过世后,母亲再也没有抹过护手霜了。她看不清母亲的面目,但从母亲的手,她能想象母亲饱经沧桑的脸。那双手,让她眼里涌起泪,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沉默更激怒了母亲。

“你身上臭烘烘的,是不是又背着我在和那些野牲畜打交道!你爸是怎么死的,你全忘了吗?你到底跑去了哪里!”母亲两行泪水滑落,怒声里夹着悲戚的质问,伸手拉开林嘤其的口罩,却看到她肿起的嘴唇,惊问:“你嘴怎么伤成这样?”

“不小心摔的,不要紧。妈,你还记得吗,我爸在世时,最想去看的,是天国之渡。我答应过他,等我长大了,要存钱带他去看一看,这次,我替他看到了。虽然爸已经离开我们十三年了,可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我怎会忘了他,怎会忘了要找弟弟……”

她朝母亲伸出手,掌心里握着一个泛黄的布兜。

那个小布兜,是父亲生前衣服上的肩垫,是父亲的“肩膀”,是她的依托。她带在身边去看天国之渡,就好像带着父亲。

母亲颤抖着手,拿起小布兜,将脸贴靠在上面,许久许久,才悲痛地哭出声来,喃喃地喊“贡之……”贡之是父亲的名字,好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她走上前,轻轻地拥住母亲。

“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是啊,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弟弟就由我来找,等我不在人世了,你只要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就好。”母亲擦拭干眼泪,说完这番话就起身回了房间。

林嘤其跟在母亲身后,她倚靠门旁,看着母亲的后背,说:“妈,找到弟弟,一家团聚,这也是爸爸的心愿,他不在了,他想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母亲顿了顿,点头,弯身在枕头里面找出一叠钱。从林嘤其记事起,母亲放钱的位置就没变过,那时父亲看到镇上有贩卖野生动物的,便买下来去放生,他悄悄从枕头里拿钱。就算母亲知道后大发雷霆,却从不会改变藏钱的位置。

那时她不懂事,还总取笑母亲笨,哪有被贼惦记上了还不挪窝的。长大后才恍悟,母亲是故意让父亲能找到钱的。

她知道母亲在她面前,宁愿发火都不会哭,怕女儿心里难受,可是啊,人要忍住悲伤会比忍住愤怒辛苦很多。

别人的女儿还能够看到父母的喜怒哀乐,分享和安抚情绪,而她都做不到。

“身上没钱了吧,找工作也需要花钱,这些钱先拿着,等你以后发工资了再还我,不许不要!这几天不能吃辣的,尽量在家吃,等我收工就给你做清淡的。”母亲将皱巴巴的钱一把塞进她手里。

她只好握着,心头沉甸甸的。

“妈,你一直顾虑我。以后,你想弟弟了,就和我说说话,别堵在心里。”

“我知道你背着我在找弟弟,还被骗了许多钱,怪我自私,我也不想连累你受苦,嘤儿啊,你该开心工作,开心谈恋爱,结婚生子,过你的人生,而不是活在痛苦寻找弟弟的命运里……”

“妈,你怎么能狠心让我过我自己的人生呢?我的人生就是你和弟弟啊!”她几乎是哽咽着嘶喊。

“妈,我看你这么痛苦,我宁愿当年,失踪的是我,陪在你身边的是弟弟,这样你也不必这么难过……哪怕我死了,只要弟弟活在你身边也好……”

“傻孩子……你和弟弟都是我的命,少了哪一个,我都是这样活不了,活不下去了……”母亲眼泪直往下掉,干瘦的手颤抖着。

她一边给母亲擦眼泪一边安慰。

“妈你不要哭……有我在……妈你不要哭……”

眼泪越擦越多,她擦着擦着自己也掉眼泪。

“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不是不哭……是哭不出来了,眼泪流干了……”母亲喃喃道,掀开被子,无声地卧在床上,好像被抽空最后的一丝气力。。

给母亲关上灯,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再度失眠。

窗外没有星星和月亮。

只有无尽的长夜。

缓步走向你的,可能你没看到,他已经遥遥奔跑很久,最后那程用尽气力冲刺。却在恰到你眼前时,放下速度,平静得如同他只是清晨走出门,刚拐了个弯。

岳仲桉走向她,便是如此。

那晚她做着恶梦,梦见自己怎么也跑不出那栋阴暗的房子,直到他的出现了。他站在光亮处,出口就在他身后,他急切地向她跑来,每前迈一步,她头顶的阴暗就消散些。

他的手掌触碰到她的肩,她的世界灯火通明。

梦里她看向他的脸,想把这张脸永远刻在自己记忆里。以供往后害怕时,孤独时,甚至是惊魂未定时,只要想到他的脸,就能安心。

清晨,母亲敲门声将她从梦里唤醒。

“嘤儿,秋昙来找你了。”

秋昙推门而入,肩上背着相机。在林嘤其印象里,不论秋昙走到哪儿,都是相机不离人。

“我的天,这房间什么味,你不会是被人泼氨水了吧,这味也太令人作……呕……”最后那个呕字,秋昙真的呕出声来。

“我可能是臭鼬的克星。”林嘤其无奈道。

“又被臭鼬给欺负了?我听阿姨说你嘴唇也受伤了,让我瞧瞧?”秋昙侧着脸,眼神想要搜索到她的嘴。

“那你先保证,你看到了不许笑。”她捂住嘴对秋昙说。

“好!我保证。”

她拿开手,露出厚厚高肿的嘴唇。

“哈哈哈……”秋昙笑得前仰后合,已经伏倒在床上。

“你这嘴怕是被马蜂蛰过吧?”

“好,你敢笑话我,我现在就要用我厚厚的嘴唇,夹带着臭鼬的味道,亲你的脸。”她作势要抱住秋昙。

秋昙立刻止住笑容,只是眼睛不敢看林嘤其的嘴,憋着笑说:“看你的嘴唇我想到之前我做过的一期杂志栏目,叫走进摩尔西族。摩尔西族是一个非洲的原始部落,正好你刚从非洲回来。”

“我知道摩尔西族的部落文化,这个部落的少女用圆盘作为配饰戴在下唇上,吸引男子,谁戴的圆盘大,谁就是最美。”

“对,所以你是今日最美的唇盘少女。”秋昙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丈量比划着圆盘的尺寸。

“哼,友尽。”她别过头,故作生气的模样,使肿起的嘴唇撅得更高。

随着咔嚓声,这一画面就被秋昙留念到相机里。

“我要把这张相片发给你喜欢的男人。”

“不准发给周良池!”

“你喜欢他?”

“才不是。”

“那我把照片发给你,你存着,也算是特别的你,很久以后再回想,说不定还能会心一笑。”秋昙传好照片。

“嗯,等哪天,我的脸盲症能治好了,我一定要看看这张照片,到底有多招笑。”她眯着弯弯的眼睛说,却想到那个“路灯”般的他,给她嘴唇上药的情景。

初次和他见面,她就出尽了人生最大的洋相,这注定是给他留下极臭极丑的印象。

“瞅你这样,那等会儿的动物保护志愿者的宣传活动,就别参加了,好好在家休息。”

“没事,我可以参加,没有问题,戴口罩就好了。”林嘤其摸起床边的一个口罩,戴在脸上,冲秋昙晃晃头。

口罩是“路灯”他买的,有点儿莫名的暖意。不知他的名字,她就用“路灯”来暗指。

“你刚回来还不太了解情况,我跟你简单说下。今天是RARE品牌新款包首发,要在商场举行发布会,这款包的材质用的是鸵鸟皮。所以动物保护志愿者们想借这次发布会的机会,在商场里同步进行宣传野生动物保护的活动,算是旁敲侧击,抵制皮草。”

“可他们使用的是人工饲养的鸵鸟皮,不是野生动物。”林嘤其皱起眉,看着搜索到的RARE品牌相关介绍。

她瞟见一条新闻稿,将RARE的创立人岳仲桉描述为时尚男魔头,他曾经是法国某著名时尚品牌的中国区经理人,后辞去职位,回国接手一家面临转型的皮草集团,创立品牌RARE。

“对,我保持中立态度。我们杂志,下期栏目做的是动物保护主题,所以我去找找素材,其他都是你们动物保护志愿者的事。”秋昙快速说着,作为一家旅游杂志的记者,专业性毋庸置疑。

林嘤其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衣服,擦完嘴上的药,对秋昙说:“我们走吧,去远观远观这个RARE公司的时尚男魔头。”

“我听说做时尚杂志的记者说,采访完他,发现自己紧张得背上都汗湿了。岳仲桉这个人记忆力超群,国际公认的记忆大师,过目不忘,行事无懈可击,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要求苛刻完美,在他手底下人做事都战战兢兢的。”

“我不信他自己就从不出错,做人还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才能走的长久。”她那时哪里会知道,这个被她断定为走不长久的时尚男魔头岳仲桉,竟然就是她心中的那盏“路灯”。

恰好上班高峰期,车子堵在路上。

等红灯时,坐在副驾驶的她不经意间看向窗外,一旁并排的白色车子,驾驶位上坐着的男人,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撑着额头。红灯跳过,在她将要转过脸时,男人撑住额头的手,落回方向盘上。

她看见了他,确定是他。

哪怕隔着两道车窗玻璃,但她知道是他,那张她唯一能看清的脸庞。她伸手拍车窗,回头朝秋昙喊:“快开车窗!”

车窗缓缓落下。

仅仅三秒的时间,白色车子早已遥遥领先驶远。

“人家那高级轿车的排量,一脚油门下去就够甩我多远。你认识人家吗?”秋昙好奇问。

“不……认识。”

她失落下来,眼神暗淡,充满疑惑:“秋昙,你见多识广。我只能跟你说,这次在北京,我遇到了危险,最紧要的关头,出现一个人,他救了我,很奇怪我竟然一直能看清他的脸。”

“世上竟然还有你能看清的脸?那真是医学都无法解释,也许是因为你们前世有缘呢。”秋昙笑言。

前世有缘?

“莫非就是刚才开白色车子的男人?”

“有点像他。”

“林嘤其,我开始怀疑你的脸盲症是看人的身价来取决的。”

“比尔盖茨的脸我也看不清。”她无奈地笑。

“或许你见本人就能看清了。”

她不再接话,陷入思索。解释不清的背后,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她想不明白。她不知他的姓名,电话,只记得他的那张脸庞。

除非他主动联系她,可他有她的手机号码吗?她手中攥紧着手机,在等待着什么。

秋昙见她思绪不知飘向何处,伸手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递给她。她翻看着相册,一张张生动的照片,每一张背后都有个故事,画面令她向往。

其中有张拍的是只青蛙趴在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间,那只青蛙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似乎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它最后穿越车流,平安抵达对面了吗?”她问。

“嗯,穿过了,那一刻,我没有拍照。我放下相机,为它鼓掌。”秋昙说当时内心被震撼到了,我们人类在命运的面前,有时何尝不像这只青蛙。我们别无选择,尽管明知前方有险,却不得不跳。

只是为了活下来。

林嘤其想起天国之渡,那些前仆后继的角马。

然而,仍有许多伤害野生动物的事件在发生,对于它们而言,生存是唯一的梦想。

她想起为野生动物保护奔走相告,拿身家性命与盗猎者相抗却背负着冤屈离世的父亲。她翻看着RARE新款包的海报画册,一个个奢华昂贵的包背后,是一只只鸵鸟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些鸵鸟,从还是一枚鸵鸟蛋时,就会贴上了品牌的标签,它们的一生都无法遵从它们野性地活着,而是被圈养起来。

它们不能奔跑,不能打架,因为皮质损伤上,制成包就会有瑕疵。它们生来就是为了变成一只只包。

值得欣慰的是,在任何国度,都有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着坚定的信念,为动物保护而无偿付出。

林嘤其除了是一名兽医,还是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

能做的很有限,最主要是宣传保护野生动物的理念,因为很多人其实还没有这种意识,总觉得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

当她走向商场,映入眼帘的巨幅海报,宣传着RARE的新款包包,不远处的RARE专柜,在一楼所有的品牌中,装修得最独特一新。

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们统一绿色T恤着装,背后写着八个字:没有买卖,没有杀害。他们站在商场入口,正派发着粉色气球,气球上映着可爱的小鸵鸟。

她拿过一堆气球握在手里,开始发放。

秋昙打开相机包,准备拍摄照片。

她看见几米之外,RARE的新品发布会在置景,围观的商场顾客越来越多,她听到他们在议论,今天发布会现场久宁会来。

虽然看不清久宁的脸,但用秋昙的原话来评价,久宁那副身材骨相,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要当明星的。

渐渐地,她身边不断涌出举着手幅的久宁粉丝,聚集商场门外,已经在迫切等待了。正午的强烈太阳光线照射,令她眼睛有些虚幻,本身就看清不人脸,此时更是看人脸一片模糊。

她是盲人世界里能够见到光明的人,却是光明世界里的盲人。

一个妈妈牵着小男孩,向林嘤其走来。

“妈妈,我要这个气球,你看上面还有小鸵鸟呢。”小男孩天真无邪的声音。

她将气球递给小男孩,弯下身,问他:“小鸵鸟可爱吗?”

“好可爱。”

男孩妈妈翻看着手册,目光停留在关于皮草来源的介绍上。

“太残忍了,有些动物都是被活活剥皮的啊。”

“是的,所以很多人在看了我们的宣传册之后才知道皮草背后的故事,也会不再购买皮草。”

“妈妈,小鸵鸟这么可爱,我们要保护它们。”小男孩仰起头,对妈妈说。

“本来我今天特意来看他家的新款鸵鸟皮包包的。”小男孩妈妈指向RARE的巨幅海报,说:“看到你们的宣传册,我决定不去了。”

“谢谢你。不过我们不针对任何品牌。”

她看着志愿者正踊跃地分发宣传册和气球,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安。

岳仲桉端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握着那张林嘤其的拍立得相片,看着相片里她的笑,他不自觉地也露出笑意。身旁一束新鲜的尤加利叶,整个办公室里都是尤加利的气息。

他翻出她的手机号码,大拇指停留在绿色拨通键的上方,紧蹙着眉,犹豫着要不要拨打,拨通后又该说什么,总不能真得向她讨要医药费吧。

不知为什么,此时临近发布会的紧要关头,却很想和她说句话。

“在想那个臭鼬味的女人?”向笃走过来,放下一叠设计画稿。

岳仲桉翻手将相片正面覆在桌子上,站起身,手指拂平衬衫袖口的细微褶纹,一本正经地问:“发布会现场那边情况如何?”

“有条不紊,我让方致在那边守着。”向笃看眼手表时间,说:“我们两小时后准时到场就行。”

“方致汇报说有动保团体在现场做活动?”他问。

“是的,不过我们不做理会就行。”向笃并不当回事。

岳仲桉警惕道:“增加安保人数。”说完,他不经意地将相片放进钱包里。

“你不觉得臭鼬味挺好闻的吗?”他径直往办公室外走,忽然就冒出这样一句话。

“有点重口味,奇怪,你不是最怕臭的吗,好像听你说是有少年时期被臭鼬攻击的阴影?”向笃跟在身后,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经过办公区,助理路蜓正低着头,浓烈的臭豆腐味道散出来。

“路蜓,上班时间,你在干什么?”向笃语气略重。

“我早上没来得及吃东西,所以……”路蜓慌忙站起来,抬头见岳仲桉也在,吓得脸色灰白。

岳仲桉眼神扫向桌子上,那是盒刚打开还未开动的臭豆腐外卖。他一副严厉的架势,端起臭豆腐,凑近闻了闻。接着,他做出令向笃和路蜓都大惊失色的举动,他夹起一块臭豆腐,旁若无人地吃下去,再放回路蜓桌上。

“味道还可以。”他点点头,走到公司茶水区,用漱口水漱口,倒一杯白开水喝。

向笃低声对路蜓说:“岳总现在性情大变,对臭的东西感兴趣,臭豆腐这个事,下不为例。”

路蜓耸耸肩,弄不清状况,只顾庆幸自己免遭处罚。

公司上下人皆知岳仲桉对气味敏感,平时是禁止在公司内吃榴莲臭豆腐炸鸡排等味道重的食物。

“莫非是今天新品发布,岳总心情比较愉悦?”路蜓小心翼翼说。

“唉……我们岳总,他心里正开盛出一朵臭味的花。”向笃意味深长地叹息道。

“莫非是大王花?”路蜓说完,缩缩头,赶紧把嘴闭上。

岳仲桉抿一口白开水,站在落地窗旁,望向对面的商场,视线恰好对着RARE的专柜橱窗。他朝向笃招手,示意其过来。

“给方致打电话,增加一倍安保人员,维持好现场秩序,久宁得从安全通道进,不能走正门。”他胜券在握,不容出差错。

远远的,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拐进了商场的咖啡馆。

林嘤其站在前台等待打包的咖啡,她是来给志愿者买咖啡,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路灯”。

起初是她听到有人在喊岳总,便回头望去,只见他坐在那里,头顶上照射进来的光线洒落了他一身,他正严肃地在和身旁的人低声说话,连余光都没有瞟到她。

他穿着白色衬衫,灰色领带,中规中矩的样子,尽管他身边的男人搭配得更夺目出风头,可他稳坐的气场,远远压过对方。

她一直定睛望着他的脸,说话的神态,恨不得要把他五官的每个细节都刻在心中,他额前的发丝,眉梢,眼眸,高直挺拔的鼻子,上嘴唇微薄,弧度好看的下巴。

他姓岳?她难免生疑,那天她包里名片上的那个人,也姓岳,难道他就是……?

直到服务员提醒她咖啡已经打包好了,她才回过神,拎着两大袋咖啡,她朝他走去。

他知道她向他走来了,不管心里有何动容,表面上一副毫不知情认真谈工作的样子。

“真的好巧,你也在这里。那今天你总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你要是不说,我就问他。”她转而看向向笃。

向笃别过头,装作有种自己老板在外面哄了小姑娘的感情不承认的羞耻感,忍不住又想笑。

“臭鼬味还没散啊,是你喜欢的味道。”向笃低声说,作势深呼吸,食指在鼻子旁煽了煽。

“向总监,你先去会场那边安排一下,今天以你发言为主。”他对向笃说毕,再看向她,一字一字地介绍自己。

“岳仲桉。山岳的岳,仲夏的仲,桉树的桉。”他递上名片。

“岳……你就是我包里名片上的那个人啊,那天你救我,不是偶遇吗?”她接过名片,忍不住摘下口罩,又想到自己肿起的嘴唇,赶忙重新戴上。

他点点头说:“飞机上看一位故人的包拉链开着,呼呼大睡,不忍吵醒你,就放了一张名片在里面。”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被打。”

“你是RARE公司的总经理?”

“是的。”他清晰地回答。

她在心里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时尚男魔头岳仲桉?她莫名想到少年时的他,穿的那双可爱粉色袜子。

“在飞机上换座位的人也是你?”她再问。

他笑:“主要是被你的谜之气息所吸引,你明白的,臭鼬的气味,一生哪怕只闻一次,便终生难以忘怀,更何况,你令我闻到了两次……”他说着,身体向她倾过来,稍微凑近了她,不动声色地嗅了嗅。

“味道似乎还很浓郁。”他说。

她心灵一震,面前这个面目让她清晰可见的男人,这盏“路灯”,竟就是十三年前那个少年。原来在飞机上他就认出她来了,她却对此发生的都一无所知,稀里糊涂的。

因为平时看人脸并不能看清楚,所以她常低头,也不会刻意去注意一个人的脸。每次出行,她都在闭眼休息,像是将自己当做半个盲人。光明清晰的世界,她无从向往。

难怪脸盲的她偏偏能记得他的脸。

“是你……?”她睁大眼睛,喃喃地凝视着他。往事一幕幕浮起。如果是他,那她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偏偏能看清他的脸了。

“是我。”他忍不住腼腆发笑。

“我弟弟呢,你知不知道我弟弟的下落?”她忽然变得紧张,迫切地问他,想要弄清楚当年他救出弟弟之后,发生了什么。

“你弟弟不是被救出来了吗?”他似乎对后面的事并不知情。

“泥石流发生那天,我弟弟就丢了,我亲眼见到你把他救出去的,之后我就昏迷了。后来他去了哪儿,你不知道吗,你不是记忆大师?”她声音急促。

“当时是我把你弟弟抱出来,他受了伤挺重的,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我把他放在平地上,想再冲进去救你,但我也被砸伤了,之后就随我父亲回到了G市,这就是我的全部记忆。”他温和体恤地开腔,生怕刺激到她。

林嘤其没想到,得到的只是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答案,这些年她心心念念想见到他,以为找到他,也许就能够找到弟弟的线索。

他们曾经相识,难怪上次相遇,她就产生一种无条件地信任他,说不出缘由的亲近感。

“追到你暗恋的周良池了吗?”

“你居然还记得这个?”她摇摇头,苦笑道:“你是记性有多好,我都不大记得了。我没有资格去想那些了,我只想找到弟弟。”她艰涩地说。

“嘴唇好些了吗?”

“还有点肿。”

“那天离开青海湖之后,也没有机会再问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你们会搬到山脚下的茅屋住?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他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静静望着她。

信任他,因为他是她在世间唯一认识的人。

她娓娓向他讲述。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早上,是个原本晴好的天气,那样的天气里,本不该发生悲剧的。

她牵着弟弟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途中碰到一名小贩在卖湟鱼。她将弟弟拉到身后,义正言辞地向小贩说明,湟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能够捕杀和买卖,这是在违法,要停止捕捞和售卖湟鱼。

这种市井小贩岂会把她这样一个小女孩的话放在眼里,横眉竖眼地叫她滚。她并不畏惧,继续与小贩争论。平时被父亲耳濡目染,她见不得这些滥捕滥杀野生动物的行为。

“小姑娘,我再次警告你,不要断人财路。”

弟弟勇敢地挡在她面前,对小贩告诫道:“我爸爸是动物学家,是专门保护动物的,他能听得懂狼说话,你敢凶我姐姐,我告诉我爸爸,爸爸带警察把你抓起来!”

语气丝毫不像七岁的小孩子。

周围有人打抱不平了,指责小贩连林先生家的孩子也欺负,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林先生是个知识分子,有修养,为人善良,平时总看到他将自己那点工资用来救被捕抓的野生动物。他是真正热爱青海湖的人,是这里野生动物的守护者。

“你爸是顽固疯子,生的孩子也是。”小贩挑起装满湟鱼的竹筐,快速逃走了。

她和弟弟都因为这件事而不开心。

“姐,等我长大了,我就当森林警察,把这些偷猎者,全部抓起来,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你和爸。”

“好啊,那爸以后就和你统一战线了。”

她和弟弟回到家中,母亲将药材放置院中晾晒,喊她和弟弟快些吃饭。她担心父亲饿肚子,便提出先送饭,之后再回来吃饭。

突然间,电话铃响,母亲进屋接电话。

她拎着饭盒,拉着弟弟正要往外走,听到背后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哀嚎痛哭。这个电话,是通知父亲死讯的。

父亲的死因,竟是溺亡。

更蹊跷的是,在父亲放置于湖边的衣物里,有一封遗书。这直接就决定了父亲的死亡性质,被定为自杀。

父亲林贡之身为一名动物学家,在青海湖自然保护区从事黑颈鹤的保护与研究,就凭父亲对青海湖的敬畏,他也不可能投湖。父亲会觉得死在青海湖,都是污染了青海湖的水。

母亲悲痛欲绝中接纳了父亲自杀的定论。但身为女儿,她不信,前一天晚上还在和她有说有笑的父亲,会走这一步绝路。

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

接下来在父亲的宿舍里,竟被发现数张野生动物皮毛,以及销售清单。这时那位被她阻止贩卖湟鱼的贩子向警方主动供述,举报她父亲也从他手里购买过野生动物皮毛,目的应该用于二次贩卖。

事情远远没有因为父亲的死而结束,风波四起,当地人都在唾骂父亲,尤其是曾经因非法捕猎而被父亲举报的那群人,更是煽动不明群众,对她一家进行抵制驱赶,原本租住的干净院落,也因为群众的谩骂和房东驱逐,只好搬到母亲采药时在山脚下发现的一处废弃棚屋暂住。

她深深记得,父亲对她说过珍妮古道尔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不是我们从上一代继承来的,而是从下一代“偷”来的。

终生致力于野生动物保护是父亲的信仰。她决不信父亲会作出卖信仰和人格的事。

她站在棚屋的门外,对每一个指指点点辱骂的人愤怒地哭喊:“我爸不是那样的人,我不容许你们污蔑他,我不许——”

“我也不信你爸爸会那么做,但现在我们只能选择沉默。女儿,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你别再哭喊了,嗓子哭哑了,你爸爸会心疼的。”母亲绝望地说,将她拉回去。

再怎么解释也无用,因为父亲去世了,带着真相永远地离开了。

那天下午,天空骤然变黑,大雨即将来临,母亲去办理父亲去世以后的手续,她紧握住弟弟的手,强忍着泪,安慰弟弟不要害怕。

“有姐姐在,我会保护你的。你现在坐在这里,我去把衣服收回来。”她叮嘱弟弟,刚走到门外几米的距离。

轰然间,天地震晃,巨大的颠簸力出现,她试图冲回棚屋,高声喊弟弟快趴到柜子底下里,也是在那一刻,她看到他的脸,冲进来抱起了弟弟。紧接着,她被一块落石集中头部,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能够看清他的脸,现在想想,是因为他是她受伤前看到的最后一张脸。

再次醒来,已是白晃晃的医院病房。

她悲痛地得知,弟弟失踪了。从此再无音讯。泥石流爆发时,现场救援混乱,有人说是死了,但并没有找到尸体,她也听说弟弟可能被人贩子趁乱拐卖了。她坚信弟弟没有死,也坚信父亲不是那种违背信仰牟利的人,她的信念就是要寻找到失散的弟弟,也绝不会放弃维护父亲的清誉,她要查找当年父亲事件的真相。

棚屋已被泥石流冲垮,连那张最珍贵的全家福,也没有了。

她和父亲,弟弟的照片,一张都没有,好像一切的记忆,都被无情地抹去了。世上这样两个至亲的人,便再也不见了。

她总是在梦里,梦到又回到过去的好日子,她身后总有个爱哭又爱告状的小跟班弟弟,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母亲大嗓门在后面追着骂他们,而父亲温和笑着将他们护在身后。

只能是在梦中,见到了。

“这些,都是你所不知道的。”她说完这些,眼泪已扑簌簌落下了,慌忙用手心擦拭,陈年往事,她从未向人启齿。

十三年后再度见他,轻易就说了出来。

岳仲桉并没有告诉她,这些他都已经知道了,当年他去找过她,但她一家早已不住在那里了,也从邻居那里得知了一些她家的变故,所以找到了那座山脚下的茅屋,恰好遇上发生泥石流。但他所打听到的,远远不及她亲自说出来的详细,所以他要听她说。

“没想到后来你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妈妈还好吗,我至今还记得她做的饭菜,味道很好。”

“我妈现在一边干活一边找我弟弟。她很辛苦,做的都是体力活,等我尽快工作稳定下来,我就想让她歇一歇了。我突然想起以前我问我爸,当初是对我妈是哪一点动了心。你猜我爸怎么回答的?”她说起这段话时,眼里泪花闪动着光。

他说:“我猜不到。”

“因为我妈有劲。是不是很有意思?当年我爸年轻的时候,在山上观察狼群的数量时,不小心跌下了山,崴伤了脚。我妈一口气将我爸背下山,送去医治。之后他们就相爱了。”她想说点不那么沉重的话。

“你有很伟大的父母。我想,你父亲一直都在天上看着你,你并不是孤独的。”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有那么几秒钟,他稍用了力,然后再松开。

“你现在在哪儿工作?”他想知道,有关她的更多事。

“还在找工作。”

“是做医生吗,你说过,你想当一名医生的。”那一天的点点滴滴,他悉数记得。

“差不多吧,本来是想当医生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我没法学医救人。但我选择了动物医生这个专业,也就是俗称兽医。不能给人看病,那就给动物看病,也算是继承父亲的遗愿了。”

“那也很好。”他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却很快被她脸上的笑容给打消了念头。

和他说了好多的话,她感觉心中如释重负。岳仲桉抬起手腕,看看时间,距离发布会开始还有半小时。

这时,他手机铃声大作。

岳仲桉扫过屏幕,眼神里掠现一丝焦虑。

“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再联络。”他和她道别。

她目送着他离开,这时,秋昙跑了过来,递给她一件绿色T恤。

“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件,快穿上,那边情况有些复杂,我们赶紧过去!哎对,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啊?”

“偶遇个老朋友,话说得多了些,咖啡都冷了,你照片都拍到了吗?”她有些难为情,为什么一见到他,就忘记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了。

“这不是来找你吗?久宁粉丝和志愿两拨人好像起了冲突,别事情闹大了可就糟糕!”秋昙抓住相机,随时准备拍下大场面。

林嘤其套上绿色T恤,奔向商场,只见人群攒头,接下来,不知是谁在嘶吼一句什么话,场面迅速失控,穿着粉色后援服的久宁粉丝,和穿绿色T恤的动物保护组织志愿者发生了身体冲撞,人流开始疯狂拥挤起来。

“你们凭什么推倒我们家久宁的广告牌!”

“谁让她去年还公然穿皮草走红毯!”

“穿你家皮草了关你屁事!”

两群人互相推挤,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不嫌事大似的,都往这边凑。

秋昙敏捷地寻找最佳取景站位,对这场混乱进行抓拍。原本是要进内场去参加发布会的几家媒体,也闻风而来,做现场直播报道。

林嘤其第一反应是,她必须马上找到齐队长,只要齐队长能够让志愿者们冷静下来,如果没有记错,齐队长在四楼。她迅速从侧门挤进商场,只见岳仲桉身姿笔挺,站在RARE专柜门口,看似分寸不乱。

杵在一旁的员工汇报着:“岳总,今天的发布会只能取消,久宁也不能到场,由保安护送撤离。久宁粉丝和动物保护组织起了冲突,外面保安正在控制,我们已经报警处理了。”

“我再三重申,要增加一倍的安保人数,你们做到了吗?”岳仲桉冷言,眼尾余光瞟过方致。

方致如临深渊般,垂首不语。

林嘤其往电梯跑去,看着电梯的指示灯缓慢下降,她面对着电梯门,听到身后传来稳重节律的步伐声。

她低下头,眼光从自己腿侧向后看去,他颀长的腿,黑色西裤,锃亮的皮鞋,一步一步距离他越来越近。

好像能感受到他目光如炬盯在自己的背脊上,她心中不安,等电梯门打开,她立刻冲进去,眼睛也不敢看前方,快速按下关门键,四楼,祈祷他不要走进来,不要看到她。

然而,电梯门合上后,没有上行,却再度打开了。

他仍是双手交叠放在身体前方的姿态,一丝不苟,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她悄悄打量,她的头顶刚到他的肩部位置。

她默不吭声,见他没有按楼层键,这意味着,她去几楼,他就去几楼。

“我很意外。”他看向她身上的衣服,没想到她竟然也是今天破坏RARE发布会的人员之一,他有些震惊,也有些失望。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就是岳仲桉。”

“现在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他继续问,声音干涩。

“我去找齐队长,让他召集志愿者走……”

“出了事情就走?你当兽医的业余活动就是做这个?”他表情渐渐凝重。

“在你看来,我们是无理取闹?”她十分认真地问。

“至少你们很盲目,不计后果。”他看着她,答道。

“那恕我直言,你们的品牌理念也有问题,虽然我不懂时尚,但时尚并不代表奢侈以及使用珍稀的动物皮毛,否则,那不是时尚,是杀戮。”她一鼓作气地说。

“所以你就来抵制我的品牌?”

“不是抵制,我们只是一个正常的宣传野生动物保护的活动,我们的目的是……”

没等她说完,他抓过她的手臂,将她翻过身,脸贴着观光电梯的玻璃,随着电梯的上升,几乎可以看清整个商场一楼的局面。

人群在不停推撞对方,有人倒下,有人被踩到,一时间哭声,惨叫声,哄闹声四起。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目的吗?”岳仲桉脸上有愤怒,有心痛,也有无法遏制的激动。

“我以为你明白……”他渐渐松开手。

这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面有怒色,看来他是很生气了。

她让他失望。

林嘤其瞪大眼睛,透过玻璃,眼睁睁看着受伤事件发生。那一刻,她才清醒,事态已经严重到无法控制了。

电梯门打开,齐队长见如惊弓之鸟的林嘤其,情急喊道:“小林,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事情,不是让你们发发宣传册就好了,怎么打起来了嘛,出了事你们担得起吗!”

岳仲桉迈出一步,站在林嘤其的面前,挡住齐队长的斥责。

“齐队长,你是这次志愿者活动的组织人,就算有责任,也应该由你承担,而不是推到一个头脑迟钝盲目跟风的志愿者身上。”他言语间,虽然听似在嘲讽她,却明明体现出来的是袒护。

头脑迟钝,盲目跟风?这就是他对她的评价……

“岳总……我们志愿者可不是针对你们,我们各做各的活动,互不干扰,你你们那个代言人的粉丝太疯狂。”

“这话你留着和警方解释。”岳仲桉抬手做打住的手势,冷声说。

恰在此时,一众警察迅速赶来,局面终于稳定,各人都冷静下来,只剩下坐在地上的伤者呻吟着,直到120救护人员处理。

岳仲桉作为这场发布会的品牌负责人,被带到了警局接受调查,而林嘤其是动物保护组织的一员,参与了这场抵制活动,也一同进了警局。

经过调查,是因为久宁粉丝不满动物保护组织的宣传行为,先挑起的事端。造成几名动物保护组织志愿者的轻度受伤。

但比较严重的是,一名商场顾客,而且是孕妇,在这种踩踏事件中,导致了胎儿没保住。

得知这消息,作为发布会举办方,岳仲桉承诺自己将对此次踩踏事件造成的一切损失负责。

尽管岳仲桉之前说要齐队长和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承担责任,但似乎最终他并没有追究。林嘤其有些不懂,因为如果岳仲桉咬定责任划分,那么警方一定会公平认定。

就事实来看,RARE的员工没有直接参与这次冲突。他原本可以推卸责任,可他没有。

直到下午,她才走出警局。

当她回头望去,岳仲桉刚走出来就被记者包围住了。RARE新品发布会,因为她参与的这场活动引发闹剧,就这么出师未捷,她为他担忧,生怕他误解。

不久前的几小时,他还在咖啡馆静静聆听她的心事。仅仅几小时之后,他将她抵在电梯上,痛心地质问她。

林嘤其对此心怀愧疚,本想向他解释清楚,恰在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是周良池打来的。

她一味地望着他,隔着不停遮挡住视线的人群,她看到那张依旧处事不惊的脸庞,正目视前方,言简意赅地表态。

“来我医院急诊室一趟,阿姨受伤了,不过别担心,受伤部位问题不大,只是另外有件事要和你说。”电话那头是周良池沉着冷静的声音。

她匆匆赶到医院,担心受怕的。母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经不起有任何不好的事。

岳仲桉看着她的背影在飞快跑开,心沉了一下,她难道没有想要说的话吗,或者解释几句,她没有,她并不在乎他。

在急诊室,林嘤其见母亲穿的那件熟悉的格子衬衣,瘦弱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母亲的头部用纱布包裹着,她赶忙问母亲怎么受伤的,严不严重。

“真没多大事,你别急了,本来脑子就不好使,一急又怕急出什么毛病。我就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从楼梯上滚下来,受了点皮外伤,我觉得包扎一下就好了,周良池大惊小怪地坚持要我缝针,天底下也就他最关心我们母女。”母亲嘴上抱怨,脸上难掩对周良池的赞许。

“阿姨,以后可不能再这样拼了,万一摔伤了大脑,那就不是缝几针这么简单。年纪也大了,该少做点体力活了。”周良池的声音,林嘤其一听就能辨认出来。

她虽然记不得周良池的脸,但他和纪幻幻一样,为了方便她辨认,上班穿白大褂时,里面会系着的是同一款蓝色印花领带,他从来都不换别款领带。

“我知道了,听你的,遵医嘱。”脾气向来蛮硬的母亲,笑着答应。

周良池不厌其烦地提醒:“一定要多休息,按时用药,千万不能再做重体力的活。”

“好了,我都说了听你的,我还有点活,你们俩慢慢聊。”母亲拿起包,想脱身走,给女儿和周良池制造单独谈话的时间。

“妈,我们陪你一起走。”她忙想紧跟着母亲走。

“嘤其,正好你等下,来我办公室,我有话要对你说。”周良池说着,转身往电梯口走。

母亲朝着周良池的方向对林嘤其戳戳手,暗示着。

她怎会不明白母亲在想什么,在她眼里,周良池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更视如兄长,挚友。自从她患上脸盲症之后,她便将对他所有的暗恋,都放下了。明知是不可能的了。她连他的脸都看不清,试问,谁能接受自己的另一半连自己脸都不认识。

也曾想过,如果没有那些变故,也许她现在也是一名医生了,和他并肩,成为同事,共同救治病人,对抗病魔,她会离他很近了。

然而,事实上他离她已经很遥远了。

十三年之前,她也是这样跟在他身后,望其项背。他比她年长几岁,她仰慕他,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理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他身上的白色大褂,是她幻想过的。

“阿姨最近在做什么工作?”

“她和我说的是在做家政,住在雇主家中,周末回来,只是做些家务,烧饭做菜打扫卫生,并没有重体力工作。”这段时间,她正忙找工作,加上时而还要根据线索去外地寻找弟弟的下落,已经好久没有注意母亲的身体了。

她跟在周良池身后走进办公室。

她坐在他面前,回忆着,确实觉得母亲有些不对劲,神神秘秘的,每次提出去看望母亲,都被拒绝。

“阿姨的工作应该没有自己说的那么轻松。以我的推测,她极可能是在做另一种工作,你抽时间多关心下。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周良池讲话的语气变得压抑低沉。

“怎么了,你一这样说话,我就害怕,真的。”林嘤其隐约察觉到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你还记得十五年前你妈妈腰部的主动脉瘤手术吗?当时采取的治疗方案是人工血管置换术。”周良池提醒着说。

“我是记得我妈动过手术,但那时我也就十二岁,没什么医学常识,只知道手术很凶险,但也很成功。后来出院后,她也一直相安无事,我们都没再把这件事放心上。难道……现在有什么问题吗?”她十指绞在一起,忐忑不安。

“其实,医生应该把出院后的结果只告诉了你父亲,所以你们都不知道,连阿姨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所以也就自然忽略了。加上阿姨这些年操劳过度,对身体已经是一种透支了,当年的人工血管,是有使用寿命的……”周良池说着,停顿了下来,想着如何组织语言,才能不至于让她太受刺激。

“使用寿命……什么意思?”

“人工血管是一次性的,使用寿命到期后,意味着……”

“使用寿命是多少年?”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生痛生痛。

“十二到十五年。”

“也就是,我妈妈的那根血管,已经快到最后期限了……”

“应该不会超过半年。”

她说不出话来了,睁大的眼睛,缓缓两行泪滑落下来。上天再一次将她推进了深渊,再一次面临最害怕面临的事情。

“你也别太绝望了,毕竟还有半年时间,我这边会争取出一个应对方案。而且,你也要这样想,既然注定只有十二到十五年,阿姨已经安稳渡过了十五年,已经是非常宝贵了。也别表现出来哀伤,只是你要注意,该让阿姨停止做事了,还有,你弟弟的事,也是她的心结,能够放下的,都要放下了,珍惜眼前。”

她点点头,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努力让自己情绪平息。

再难过都无法解决问题,无论如何,在这生命倒计时般的半年里,她要照顾好母亲,要让母亲尽量快乐点儿,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弟弟。

周良池不忍心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打开电脑,查看林嘤其的上一次脑部CT片子。

“最近头还痛吗,除了脸盲,还有没有别的症状?”周良池像问病人一样询问她。

她说:“又把我当病人了,你别担心,我一切都好。头不痛眼不花,还是老样子,除了看不清人脸,和正常人一样。”

“那你也要注意,别太焦虑了,你的脑子是受过重创的,要爱惜。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是开机的,不舒服要立即告诉我。还有,尽量少和秋昙参加志愿者活动,你的身体不比她。”周良池叮咛着。

“知道了,周医生。”她看着那条领带,那是他给她的印记,就像纪幻幻发间系着的红丝带蝴蝶结,提醒着她,她的世界,并不是模糊不清的,她不是一个人。

“你好我就安心。”周良池送她走,深呼吸,说。

她回身,将他口袋上别着的笔,扶正,心事重重地说:“你也要好好的。”

“你的嘴唇怎么回事?”他透过口罩露出的部分,看出了她肿起的嘴唇。

她连忙捂住嘴,说:“没事,不小心摔的。”

“让我看看,我是医生。”他说。

“不能看。”

“你的狼狈我看得还少吗,我不稀罕。”

她是个很自卑的人,总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想把所有的难堪都隐藏起来,只呈现出最好的一面,可偏偏她总是出丑。

周良池之于她,是这十三年以来,最温暖的陪伴,无关爱情,无关心动,他在她心里,是没有性别的。

但少女时期的她,喜欢过他,也是真的。

放下也是真的。因为清醒地明白,不可得。她心里牵挂着母亲的身体,躲过周良池的检查,她去了母亲常说的那个小区。

她等了会儿,只见母亲在接通一个电话后,朝马路对面跑去。她跟随在后,直到走进另一个旧式小区。

起初她以为是母亲悄悄接了钟点工的私活,在挣外快,正想离开的时候,听到一个人在对母亲说:“请把这些家具搬到六楼去,要小心点,别碰掉了油漆。”

“放心好了,我是专业的搬运工,我知道怎么避开死角。”母亲的话,重重敲击在林嘤其的耳边。

“你一个女人能背得动吗?我看你头上还缠着纱布,我可事先说明,你要是体力不支摔伤了,我不负责的。”

“看你这话说的,我有劲,以前我丈夫在世的时候,我力气比他还大好几倍。”母亲还是那么爱吹牛。

她的眼睛湿润了。

她靠在一辆车后面,只见母亲用一根绳子将沉重的洗衣机绑住,再弯下身子背上洗衣机,一步一步艰难缓慢地朝楼梯里走去。

她走到那堆家具旁,看到母亲随手放在家具上的一个小本子,翻开看。上面写着母亲每天接活的地点,要搬的物件,价格。

“6月1日,某某小区,五楼,1冰箱,1沙发,1餐桌,共三百元。6月4日,某某小区,六楼,30包水泥……”

她合上本子,轻轻放置原位,蹲在烈日之下,眼泪往不断下落。想到母亲额上的伤口,一定是做搬运工时摔下楼梯的,此刻,她却连上去帮助母亲的勇气都没有。

她知道母亲一生刚烈,自尊心极强,不愿在任何人面前示弱,母亲隐瞒着她,便是不想让她看到。

对于母亲善意的谎言,她心疼不忍,当她欲走上楼想要拉回母亲,最终又退回来,她听到母亲下楼的脚步声,她捂着脸跑离了小区。直到跑到很远,才哭了出来。

其实母亲的心里一直都很想弟弟,怕她伤心所以总是尽量不表现出来。

只有找到弟弟,才能让母亲的心安定。要是当年她没有把他一个人放在那个屋子里,弟弟就根本不会失散。

是她让母亲承受这么多年的失子之痛。

她想起负责弟弟失踪案件的梁警官说过,现在公安系统有个人脸识别的刑侦技术,只要有接近本人的肖像画,就可以利用人脸识别系统来寻人。

她嘴里念着:“画像,画像……”她想起她在岳仲桉的资料介绍里,看到的那四个字介绍:记忆大师。

如果岳仲桉真的过目不忘,那么他一定还记得十三年前弟弟的长相。

对于一个连弟弟一张照片都没有的她而言,哪怕是一张十三年前的肖像画,也很重要。

她决定去找岳仲桉一次,请求他帮她画一幅弟弟的肖像画。

哪怕已经深深得罪他了,可还是要厚起脸皮去找他。

他会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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