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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把酒言欢塞上

快要立秋了,可热气仍然未减,反倒更是酷热,连着还有一个秋老虎,真是难熬的热。康熙决定出塞行围,一则避暑,二则也可以练练身手,以警醒后代不忘满人之本。虽说这次塞外之行途中有很大的意外发生,不过我记得好像除了太子和大阿哥倒霉外,别人都是有惊无险。只要自己小心些,想必不会有什么麻烦。又想着塞外风光和清凉天气,仍然希望自己能跟了去。

我还正在琢磨如何去求了李德全让我也去,王喜已经过来说让我准备好茶器用具随驾同去塞外。我听后暗叫求之不得,遂欢欢喜喜地准备收拾东西。我上高中以前都是在新疆度过的,一直对能一眼看得到天际线的草原充满了感情。

我趁着今日不当值,在屋中把要带去的随身物品整理出来。正在低头叠衣服,听到门外有低低但清晰的两三下敲门声,一面仍低着头叠衣物,一面随口应道:“进来吧。”但门并没有如我所想被推开。

我放下衣服,看着门,又说了一声:“进来吧。”门外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我纳闷地起身,拉开门,随着室外阳光一起映入眼帘的是八阿哥。他一身竹青长袍,姿态优雅地立在院中的桂花树下,看着扶门而立的我,微微笑着。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的脸上,让那个笑容显得更是和煦,似乎让你的心也带着阳光的暖意。

我立在门口呆看了他一会儿,他也静静地回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忙上前两步请安。他微笑着说道:“这是第一次看你住的地方,还算清静。”

我带着点儿骄傲说道:“我现在好歹也是领头女官了,住的地方总不能太委屈自己。”他低头默默笑着,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我说道:“这院里就我和玉檀住着,今日她当值。”说完之后,觉得自己好像暗示什么似的,不禁脸有些烫。他笑着说道:“我知道。”我低低应了声,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装作不经意地从地上随手拾起片叶子把玩起来。

我心里想着这段日子来十四阿哥爱理不理的样子,以及八阿哥一如往常的态度,很想趁此问问他是如何想的,可站在他身边,难得的独处,夏日的阳光又让人暖洋洋的,不禁什么都不想问了。

过了一小会儿,他说道:“这次塞外行围,我要留在京里。”我低低地“嗯”了一声,他又续说道,“这是你第一次伴驾随行,去的时间又长,一路小心。”我又“嗯”了一声。

想了一会儿,我抬头对他认真说道:“放心吧,在宫里已经三年了,不是那个刚进宫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需要提点的小丫头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我心里记着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着点了点头,继而眼光越过我,看着我身后,说道:“这几年你做得比我想的要好得多。我从未想到皇阿玛、李德全会如此看重你。”说完,静了一会儿,收回眼光看着我,淡淡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是担心,只怕哪天你那倔脾气又犯了。”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做得好,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笑了一下,说道,“要不然你若半年前来,我可不能住在这里,可没有办法站在这里清清静静地说话。”

他微微笑着,说了句:“想得到总是要先付出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很想问他最想得到什么,又愿意为此付出什么。可看着他的笑,终是没有张口,只是也朝他笑了一下。

两人正相视而笑,一个太监匆匆跑到院门口,叫道:“八爷。”叫完也不等吩咐,闪身就跑了。八阿哥敛了敛笑意,说道:“我得走了。”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而去。

我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院门外,后退了几步,头侧靠在树干上,低低叹了口气,想着,是啊!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居然会在宫中做得风生水起。刚入宫时,只知道不管是电视还是历史都在一再强调皇宫是个可怕的地方,抱着千分小心、万分谨慎的心思入了宫。

眼里看到的、耳里听到的,都提醒着我不可行差踏错,不可!起先只抱着绝不出错的想法,可后来慢慢觉得要想过得舒服,能管着自己的人越少越好,这样自己才能有一些自主权。所以决定既然已经如此了,只能尽力为自己争取更多,在严格的规矩中为自己争取尽可能的自由和尊严。

正在沉思,忽听得芸香的声音:“姑娘吉祥。”

我忙站直了身子,原来芸香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院子,正俯身请安。我忙让她起来,芸香笑道:“我要带的东西不多,已收拾好了,所以过来看看姑娘可要帮忙。”

我一面笑着让她进屋,一面说道:“我要带的也不多,不过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可有什么遗漏。”

这次随驾的阿哥有太子爷、大阿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是能骑善射的主,到了这“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上,他们就变回那曾经的游牧民族了。看着他们在草原上策马纵横的身影,我觉得这才是他们的家。其实,他们骨子里都有着一股股的野性狂放,只不过平日被那层层高墙的紫禁城束缚住了而已。

正看得入迷,玉檀走到我身边问道:“姐姐很喜欢骑马吗?”

我仍眺望着远处骑马的人:“是啊,很喜欢,觉得像是在风中飞翔。”说完,叹口气说道,“可惜我不会。”

玉檀一笑说道:“我也不会,只可惜在这里虽然整天能看到马,却没有机会骑。”

我心里一面想着事在人为,一面半转过头笑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她回道:“都点好了,也都收拾妥当了。”

我想了想又问道:“让准备的冰块送过来没有?”

玉檀回道:“刚才让小太监又去催了。”我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蓝天碧草间的驰骋身影,转身而去。

进茶房时,正在干活的太监看到我,都忙着请安。我一面打量着案上的各色水果,一面让他们起来继续干活。

玉檀看到案上的酸梅,笑问道:“是做冰镇酸梅汤吗?”

我嘴角抿着笑,说道:“也是,也不完全是。”

两人挽好衣袖,净完手,冰块也恰好送了来。我让太监们拿刨子把冰块刨成一片片的薄片。我拿出准备好的各色器皿,把事先用细纱布裹着榨出的各种果汁,按事先想好的配色,盛入各色器皿,再把冰片放了进去,然后又拿出已经用温水泡开的各色干花瓣,精心点缀进器皿中。

正在低头忙碌,王喜跑进来说道:“万岁爷和各位阿哥回来了。”

我头也没抬,回了句:“这就过去。”他就匆匆走了。

等全部弄完,玉檀那边茶也刚冲泡好,过来看了一眼,叫道:“太精致好看了,只看着都觉得心里凉快。”我抬头一笑,让太监托好盘子,玉檀捧好茶,向大帐行去。

人还未到,先听到阵阵笑声,想着今日康熙心情果然不错。进了大帐,康熙居中坐着,各位阿哥侧坐在一旁。我给康熙请了安,先上了茶,再笑说道:“想着皇上骑马也有些热了,奴婢准备了些冰镇的果汁,不知道皇上可愿尝尝奴婢的手艺?”

康熙笑道:“端上来看看吧,好了有赏,不好了可是要罚的。”李德全看皇上兴致很好,赶忙走近两步,接过我手中的一套碟碗轻轻放在桌上。

碟子是绿色的菊花叶,碗恰好是绿叶上的一朵明黄色、怒放中的菊花,碗中盛的是半透明的梨汁,片片冰片漂浮在其中,最上层点缀了几片黄菊花瓣。康熙看了一眼,说道:“是花了工夫的。”我递了两把银勺给李德全,李德全先尝了一口,然后才拿起碟子端给康熙。

康熙喝了一口后,点点头说道:“以前没有吃过这种做法。”又转头对李德全说,“这次带她出来倒是带对了。”李德全忙点头说是。

看康熙满意,我这才转身给阿哥们端上。给四阿哥的是一套碧水碟白木兰花碗,碟子是透碧水波,碗恰好是浮在水波上面的一朵皎皎白木兰,中间盛的果汁是碧绿色的葡萄汁,又放了几片白色的茉莉花瓣在上面。他看到桌上的碟碗,脸上神色淡淡,眼中却带着一丝笑意,掠了我一眼,拿起了银勺。

康熙看到已经端上来的,各桌都不一样:太子爷的牡丹、大阿哥的蔷薇、四阿哥的木兰,不禁来了兴致,一面看向十三阿哥面前的几案,一面笑说道:“倒是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我福了福身子,笑道:“只要万岁爷高兴,就是没有花样也要想出来的。”

说完,又从立在身后的太监的托盘上,捧了一套白雪红梅给十三阿哥。碟子正好是莹白雪花的形状,碗却是一朵迎着霜雪傲立的红梅,中间盛的是梨汁,上面漂浮着几朵红梅花瓣。十三阿哥朝我点头一笑,拿起了银勺。

康熙笑问:“这些碗碟以前怎么没见过?”

我看了眼李德全,刚想回答,李德全就躬身回道:“碗碟是去年若曦画了图样后,奴才看着倒还新鲜有趣,就让采办太监拿去让官窑照着烧制的。”

康熙又问道:“一共烧制了几色花样?”

我回道:“一共三十六色,不过这次出来就只带了这几套。”

康熙笑道:“有机会倒要看看剩下的还有些什么花草。”又微微点了点头,说道,“难为你这片心意,你想要朕赏你些什么?”

我忙躬身回道:“这些东西虽是奴婢的主意,可其他人也出了不少力,奴婢不敢自个儿居功领赏。”

康熙说道:“那就都打赏。”我忙跪下谢恩,身后的玉檀和太监也是一脸喜色地跪在地上谢恩。

康熙问道:“你现在可以说说自己想要什么赏赐了。”

我想了想,回道:“奴婢看到万岁爷在马上的矫健英姿,很是钦佩羡慕,所以也想学骑马,不敢指望能赶上万岁爷万一,但只要能学会骑,奴婢就心满意足了,也不枉满人女儿本色。”说完,自己心里先鄙视了自己一把,两边坐着的阿哥们都笑了起来,就连平常面色淡然的四阿哥,也是扯了扯嘴角。

康熙笑道:“好听话说了这么多,朕不答应都不行,准了。”我忙磕头谢恩,然后领着玉檀和捧盘的太监退了出来。

他们两个一路走着,一路不停地谢着我,说道:“银子倒没什么,关键是个脸面,这可是万岁爷亲自打的赏。”

太监笑说道:“过会子他们要是知道了的话,那还不都乐翻天了,我打小进宫到现在,这可是头回得了万岁爷的赏。”说完,又不停地谢我。

我心想,不给你们些好处,你们怎么会尽心为我办事呢?这个道理我在办公室玩斗争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了,在这里更是迫不得已将它继续发扬光大,虽不能保证人人都是朋友,但至少减少敌人是没错的。

正在帐外坐着乘凉,看王喜和玉檀满脸喜色匆匆而来,我看着他们问道:“得了什么赏赐,这么开心?”

两人笑着过来请安,一面说道:“我们再怎么得赏赐,也不敢在姐姐面前轻狂。是蒙古的王爷来觐见皇上,献了两匹宝马给皇上,听说很是名贵,皇上一开心,吩咐今儿晚上开宴会呢!”

我一听,站了起来,笑道:“是值得开心,塞外人最是豪爽热情,又擅歌舞,今儿晚上有的乐了。”

玉檀一拍手,笑道:“我就知道姐姐会高兴的。”

篝火点起来,美酒端上来,歌声笑声人语声响起来,烤肉香混杂着酒香飘荡在繁星密布的夜空下。我和玉檀都是满脸欢快,毕竟这样的宴会可比紫禁城里严守君臣之礼的宴会有意思得多。

今日夜里皇上以酒为主,所以只让小太监在旁看着风炉随时备好水,芸香准备好茶具,万岁爷想喝的时候,呈上就可以了。别的事情自有李德全操心,我就乐得轻松了。

一个身穿华贵的宝石红蒙古袍子的美貌女子正端着碗酒,半跪在太子爷桌前唱祝酒歌。我不懂蒙古语,听不懂在唱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婉转热情,太子爷半带着点儿尴尬半带着点儿喜悦,凝神细听着。一曲刚完,太子爷已经接过了碗,一饮而尽,周围爆出一阵笑声和叫好声。坐在上位,面带微笑看着的康熙转头对坐在侧下方的蒙古王爷笑说了两句什么,蒙古王爷立即端碗站起,向康熙行了个蒙古礼,然后一仰脖子,喝干了碗中的酒。

这时,那个美貌的蒙古女子走到了四阿哥桌边,唱起了动听的歌,一面还腰肢轻摆,在四阿哥桌前跳着简单的舞步。我觉得分外好笑,想看看这个面色总是冷冷的人如何抵挡这样的如火热情,一面留神地看着,一面小声对玉檀说道:“你去打听一下这姑娘是谁。”

没想到四阿哥的脸部表情如同青藏高原的皑皑雪山,万古不化,淡淡然地听了一小会儿歌,就立起接过碗,在歌声中喝干净了碗中的酒。

没有任何异样表情?!我摇了摇头,心想,我服了你了!

他把碗递还给那个女子的时候,正好看见我朝着他,带着笑意摇晃着脑袋。他眼中闪过几丝笑意,瞟了我一眼,自坐了下来。

看着她又转到了十三阿哥桌前,仍然是唱着歌,平端着酒碗,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三分傲气。玉檀匆匆回来,附在我耳边说道:“是蒙古王爷的女儿,苏完瓜尔佳·敏敏,草原上出了名的美女。”我心想,难怪呢,能挨个给阿哥们敬酒,正想着,看到十三阿哥已经站了起来,脸带笑意,端起酒一干而尽。

十三阿哥喝完后,并没有如其他阿哥那样把酒碗还给敏敏格格,而是招手让一旁服侍的仆役又在碗里注满了酒,接着他居然平端着那碗酒,脸上也带着三分笑意对着敏敏格格高声唱起了祝酒歌。这一出人意料的举动立即引起了全场的注意,人人都静了下来。我不知道十三阿哥用的是蒙语还是满语,反正我是听不懂,可一点儿不影响他歌声的魅力。

十三阿哥身形挺拔,眉目英豪,笑容热情中透着散漫,他的歌声深远而嘹亮,在寂静的夜色中远远荡了开去,好似这就是草原上自古以来唯一的声音。他就如那草原上传说中的天马,惊鸿一现,简单两个轻跃已经震惊了全场。

大家本来就颇为留意地看着敏敏格格敬酒,此时更是人人都直了眼,个个竖着耳朵。我也听得满脸笑意,心花怒放,想着,十三阿哥,好样的!

只看敏敏格格脸色微红,有些惊异,不过很快只是含笑听歌,然后婉转一笑,伸手接过碗,也是一抬脖子,一饮而尽,十三阿哥大笑着拍了几下掌。

随着十三阿哥洒脱的笑声和掌声,满场的人都笑了起来,夹杂着鼓掌声和叫声。我也拍着巴掌,笑叹道:“果然是大草原的女儿。”

她饮完酒,随手把碗递给立在一旁的下人,转身面向康熙跪倒在地上朗声说道:“请陛下允许敏敏献上一舞。”康熙笑着准许了。

只见她缓缓从地上站起,微躬着身子,摆出一副正在骑马的姿态,静止不动。全场都安静地目视着她。然后她拍了拍双手,随着几声清脆的巴掌声,激昂欢快的草原舞曲响了起来,她也由静转动。俯下,仰起,侧转,回旋,弹腿,展腰,她用自己激越舒畅的舞姿展现着草原儿女特有的风情,他们是雄鹰,他们是骏马,他们是这片天地的儿女。

在场的蒙古人随着节奏拍掌,有人开始随着曲子哼起了歌,慢慢地,掌声、歌声越来越大,所有的蒙古人都为场中那跳动的红色火焰而激动。她旋过太子爷桌边时,太子不禁一怔,紧接着也随着节奏开始打拍子。她旋过一张桌子,就点燃了一处火焰。只除了四阿哥,她从他桌边旋过时,四阿哥虽然也打了几个拍子,但脸上始终淡淡的。

一舞即终,全场欢声雷动。敏敏格格微笑着环视了全场一圈,目光稍稍在十三阿哥身上一顿,然后目注康熙,右手抚胸,行了一礼。康熙一面伸手示意她起来,一面点着头,笑对蒙古王爷说着什么。

我看到这里心中长叹口气,对玉檀吩咐道:“我有些乏,先回去了。虽说芸香、晨樱在前头伺候着,你也留心着点儿。”

玉檀忙笑应道:“姐姐放心去吧,准保出不了错。”我点点头挤出了人群。

走远了,欢笑声渐渐在身后隐去,一路上碰到巡营的士兵都侧身站住给我让路。我心中翻江倒海,都不搭理,只管默默走着。

我也曾经有过一舞动全场的经历。从小在新疆长大,维吾尔族的舞蹈跳得绝不比那些最擅歌舞的维吾尔族少女差,在新疆时会跳的人很多,倒也没什么出奇之处,上高中时因为父亲在北京谋到一份教席,遂带了全家移居到北京。

当我身穿维吾尔族服饰,在年级野营晚会上尽心一舞后,也是全场的掌声、喝彩声。他大概也就是那时真正注意到我了,虽然以前因为我偶尔会抢了他年级第一的宝座,他也会在擦肩而过时瞟我一眼。

师长父母们都对我们的早恋愤怒过,不明白两个优等生怎么如此出格,公然在校内手牵着手走过,在饭堂吃饭时,仍然握着彼此,他为此迅速学会了用左手吃饭。那样绚烂地燃烧,可又怎样呢?他最终远渡重洋离我而去,而我只能选择远离北京去遗忘。

我躺在草坡上,看着低垂的星空,发现自己原来仍然记得。在我以为那一切都已经是前生的事情时,今夜却因为一支舞而全部涌上了心头。双手紧紧抓着地上的野草,眼泪却慢慢从两侧滚落。如果我知道我的生命如此短暂,我绝不会、绝不会离父母远去,如果那三年我能陪伴在父母身边,也许我现在的遗恨会少一些。我为自己的一点儿伤又去严重伤害了深爱我的人。

哭了一会儿,心里慢慢平静下来。长长地呼了口气,起身跪倒在地上,心里默默祈祷着,老天,不管你将怎样对我,但请一定要善待我的父母。哥哥、嫂嫂,一切就全靠你们了。默祷完,我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又跪着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站了起来。

刚转过身子,却看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静静立在不远处。夜色笼罩下,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我有些尴尬,一时竟忘了请安。

十三阿哥快走了几步,到我身前,柔声问道:“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四阿哥也缓步而来,站在十三阿哥身旁。我强笑了一下,说道:“只是想起了父母,心里有些堵得慌。”十三阿哥听我说完,脸上表情也是一黯,沉默了下来。四阿哥侧头看了他一眼,用手轻拍了一下十三阿哥的后背。

我忙岔开话题,问道:“你们怎么出来了?”

十三阿哥整了整表情,回道:“酒喝得有些急了,所以出来转转,醒醒酒。”我“咦”了一声,说道:“那帮蒙古酒坛子也肯放你们走?”

十三阿哥笑道:“人有三急,他们不放也不行。”我抿嘴而笑,没有说话。

静了一小会儿,我说道:“出来的时候久了,也该回去了。”

十三阿哥看了看四阿哥,说道:“我们也该回去了。”遂三人一道向营帐行去。

走在路上,十三阿哥突然问道:“你那日为何要选红梅给我呢?”

我心想,因为你将来要被幽闭十年,但过后却可得享尊荣,可不就是香自苦寒来的梅花吗?嘴里却回道:“梅乃花中四君子之一,难道你不喜欢吗?”

十三阿哥笑道:“只是看你给四哥的是他最爱的木兰,所以随口一问而已。”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觉得火气直往上冒,脱口就说道:“当初问你的时候,也不见你答上来,现在倒是什么都知道了。”说完,嘴里还小声嘀咕了一句,“办事一点儿也不牢靠。”

他忙尴尬地看看我,又看看四阿哥,最后赔笑说道:“我就是太尽心尽力地帮你打听,才让四哥察觉了。”我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脸上堆着笑说道:“今日当着四哥的面,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打听四哥的这些……这些……”他想了半天,好像觉得没什么适合的词,索性住了口,只拿眼睛斜瞅着我。

我看了看周围的帐篷,说道:“好了,我要回帐休息去了,你赶紧继续喝酒去吧,奴婢这就告退了!”说完,也不等他答话,自快步转右走了。只听得他在身后低笑着和四阿哥说着什么。

因为有康熙的许可,这几日一有时间,我就去要了马,拣一块僻静处,由一位骑术精湛的军士教骑马。

他说不敢让我对他用任何敬称,我看他一脸惶恐,也就答应直接喊他的名字——尼满。看到他,不禁会想到姐姐和那个人。想着那个人恐怕才不会如此恭恭敬敬、惶惶恐恐、拘拘束束的,想着想着就一面看着尼满,一面忍不住地叹气。

尼满被我瞅他两眼就叹口气的举动搞得更是举止拘谨,说话都不是很利落,就更不要提他能把我教得如何了。

一个教得如履薄冰,一个学得很是无趣,在百般无聊中,我也终于可以独自一人骑着马,慢慢遛了。几次想要双腿一夹,马鞭一扬,就跑一下,可都被尼满阻止了,唠叨着,什么我手上力小,马性还不熟,不能急躁。我就慢慢骑着马,遛着!

其实我很怀疑,尼满根本没有打算真正把我给教好了,大概是怕摔了我,担不起责任,所以只是和我磨时间,等回京日子一到,自然万事大吉。

太阳渐渐西落,我还是骑着马徘徊在草原上,尼满催了好几次,见我总是装没听见,也只能由我,稍稍落后半个马头,陪在马侧。

正在闲逛,忽看到远处两匹骏马直奔而来,我看着好像是十三阿哥的那匹大黑马,忙勒住马。不大一会儿,已经奔近,果然是十三阿哥,旁边的是四阿哥,两人都穿着紧身骑装,腰束革带,马鞍上悬着箭壶,斜斜插着些白羽箭。只不过四阿哥是一身青蓝骑装,身子修长,看上去冷峻中含着英气,十三阿哥却是一身白色绲银边骑装,越发衬得身姿挺拔。

尼满看清来人,忙跳下马请安。我却实在懒得跳下跳上,只等着他们近了勒住马后,在马上俯了俯身子。十三阿哥朝尼满挥了挥手,让他起来,赶着问我:“学会了没?”

我努了努嘴道:“只学会如何坐在马上不掉下来。”

十三阿哥看了眼尼满道:“你先回去吧!”尼满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没什么意见,遂又躬身行了个礼后,骑着马慢慢退走。看他远了,我才抱怨道:“他哪儿是教我学骑马呀?完全在哄小孩子呢。”

十三阿哥笑道:“你可别跟小孩子比,比你骑得好的多着呢。”

我一想也是,这些蒙人、满人可是属于马背上的民族,不会走,就已经随着父亲坐在马背上了。笑着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十三阿哥想了想,说:“现在饿了,要回去用膳,不过晚上倒是有时间,你若晚上得空,我可以教你。”

我听后,一高兴,双手一拍,刚想叫声好,却没想到,我这一闹,又松了缰绳,马在原地打起转来。我惊得闭上眼睛惊呼,直到感觉马不动了,才睁开眼睛,看见十三阿哥正替我勒着缰绳,他把缰绳还给我,又看了我一眼,对着四阿哥叹口气道:“看来我是‘任重而道远’呀!”

四阿哥嘴角一抿,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不说话,只是同情地看着十三阿哥。

晚上随便吃了些东西,急急漱了口,又叮嘱了芸香和玉檀几句,就忙忙地赶去了约定地点。到了地头,看见空无一人,才惊觉,自己这么着急地赶过来,竟提前了好久。遂把披风铺在草地上,躺倒,看着星空,耐心地等起来。

正等得有些迷糊,觉得有人在看着我,我没有睁眼睛,随手拍了拍身边,笑嘻嘻地说:“躺着看星空真美,你也来看一眼。”

一个人坐到了我身边,我嘟囔着说:“我都等困了,不如明天再学吧,今儿晚上咱们就在这里躺着看星星。”身旁的人一直不吭声,我觉得不大对,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四阿哥,他正坐在我身侧,仰头望着星空。

我一个激灵,立即就站了起来,一面请安,一面下意识地往周围看。

我期期艾艾地问:“十三爷呢?”

四阿哥望着星空,不吭声,好一会儿后,才道:“太子爷有事把十三弟叫住了,他托我过来。”

我忙说:“那奴婢就回去了,改日再教就可以了。”

他淡淡道:“你觉得我教不了你吗?”

我忙摇头说:“不是,我这不是有点儿困嘛!”

“那我们就躺在这里看星星。”

我差点儿想用头撞地,和雍正躺着看星星,不如杀了我,立即说:“我现在不困了。”

他淡然说:“那就上马吧!”

我一面心里犯着嘀咕,琢磨着四阿哥为何有这闲情逸致,只因为十三阿哥的拜托?一面打量着他带来的两匹马。

他指了指一匹看着小一些的马,说道:“这是十三弟专门挑的小马,很温驯,我待会儿骑母马,它自会跟着。”说完就翻身上了那匹大一些的马。我也赶忙上了小马,他一面在前面策马慢行着,一面说,“我们先慢慢走一圈,你和马熟悉熟悉,顺便我给你讲一下待会儿跑起来时要注意的地方。”我忙说好。

好不容易熬过一晚上,我回帐篷时,身累心更累,随意擦洗了几把,立即扑到榻上。

不是说四阿哥教得不好,实际上他教得很好,我进步很快,一晚上已经可以骑着小马随着母马慢慢小跑了。可我和他在一起时,总是浑身不自在,一想到他将来是雍正,做事情的霹雳手段,就满是压抑。

这时,我才惊觉我已经不是那个张晓了。张晓是喜欢雍正的,欣赏雍正的,她认为在争夺皇位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对敌人手下留情,就是对自己残忍。而且,八阿哥、九阿哥也有置雍正于死地的心思,所以雍正最后监禁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对的。

可是现在我抗拒着那个结局,原来现在我已经真的是马尔泰·若曦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在我茫然不知时,流逝的时光已经改变了我。

我也曾仔细思量着要不要趁着难得的和未来雍正的独处机会,和四阿哥进一步拉拢关系,为将来多留几分机会和保险。可几次三番,思量好的讨好拍马的话到了嘴边,看着他喜怒莫辨的脸色就又吞回了肚子。一晚上又要想东想西,又要学骑马,能不累吗?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自己还是不行。原以为凭借三年白领的办公室争斗经验,再加上三年宫内生活的严格磨砺,自己早已经是人精了,没想到遇到真正厉害的主儿,立马破功。

左思右想后,只得安慰自己说,好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不得罪他就行了,至于说讨好,看来自己还得多磨炼几年。安慰完后,决定再不跟四阿哥学骑马了,一个琢磨不透的定时炸弹放在身边,太遭罪了。

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老天总是以折磨人为乐子。明明十三阿哥满口保证说,一定不会爽约,可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又是四阿哥。我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决定回头要找十三阿哥好好谈一次话。

我赔笑看着四阿哥道:“奴婢今日白天刚当完值,有些乏了,所以今晚就不学了。”四阿哥听完,脸上仍然是冷冷淡淡,只是眼睛看着我。我又鼓了鼓气,俯下身子行礼,说:“如果四阿哥没有别的事情,奴婢就先行告退。”说完蹲着身子等了一小会儿,看他仍然没什么反应,就直起身子,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提着一口气,试探着从他身边走过,等走过他后,觉得他仍然没什么反应,不禁呼出一口气,暗自庆幸一声,忙加快脚步,尽快离去。

可走了一会儿后,听到后面马蹄声,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就觉得四阿哥凌空一跃,从马上跳下一把拽住了我。我看着离我很近的四阿哥的脸,不禁失声惊呼。

我叫完后,看他仍然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漠漠然地看着我,好像我们现在紧贴在一起的姿势根本没什么不正常。我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反倒被他用力一揽,更是贴在了他身上。我静了下来,瞪大眼睛看着他,想着,莫非他想调戏我?这可太离谱儿了!

念头还没有转完,就感觉他冰冷的唇压在了我的唇上。我一面使劲往后仰头,一面用力推他,但是男女力气所限,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他尝试了几次,发现我紧闭双唇,根本不让他进入,遂抬起了头。

我立即下意识地做了电视剧里被非礼女子经常做的动作,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可惜他不是明玉格格,我的手被他截住,反剪在背后。他眼里带着嘲弄,嘴轻贴在我脸上说:“难为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年工夫,引得我上了心,现在又玩欲擒故纵。”他冰凉的嘴唇在我脸颊上印了一下,道,“恭喜你,计谋成功了。”

我怒瞪着他,想开口反驳,可一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怒声道:“放开我!”他又往前倾了倾,嘴在我耳边一面轻柔地逗弄着我,一面轻声说:“你若想跟我,我自会向皇阿玛去要了你的。”我觉得我全身无力,四肢发软,感觉身子越来越热,心却越来越冷,强自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轻声娇笑起来。

他听到我的笑声,不禁动作慢了下来,我侧着头,嘴贴在他耳边,轻轻呵了口气,然后紧挨着他耳朵说道:“四爷是因为没带着女人出来,需要泻火吗?”他身子一僵,我接着轻笑道,“如果四爷喜欢用强的,奴婢没资格反对,四爷想要在这野地里苟合也遂四爷的愿。”

他听完,慢慢直起身子,盯着我的脸看了起来。我脸上带着几丝冷笑,半挑着下巴,斜睨着他,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他忽地缓缓展开一个笑容,我只觉全身一个激灵,冷笑瞬间被冻在脸上,他一面笑着,一面慢慢俯下头,又印在了我唇上。我身体后仰,却无法躲开,只觉得寒意从他没有温度的唇上迅速传到我心里。我慢慢闭上眼睛,全身冰冷地想到,完了!真的完了!原来以毒攻毒不管用的。

正全心冰凉,如坠冰窖时,他猛地离开了我的唇,放开了我,自转身上了马。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又被他突然放开,一下子摔坐在地上。

他在马上冷冷看着我,说道:“上马。”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已逃过一劫。一面暗自谢谢各路神仙,一面腿脚发软、歪歪斜斜地爬上了马。看他反方向而行,并不是回营地,我刚放下的心,又立即提了上来。

他冷声道:“放心,你还不是倾国倾城。”我这才又稍稍安心了。

他在一侧,开始加速,一面指正着我错误的姿势。我再没有勇气说半个不字,只得顺从地强打起精神学起来。

第二日再见十三阿哥时,如果眼光可以杀死一个人,十三阿哥现在肯定不死也是重伤。十三阿哥被我看得完全不敢和我的眼睛对视,目光只是游移在别处。我盯着他看了会儿,忽觉得不对,一看四阿哥正淡淡看着我,心里一慌,忙收回目光,乖乖立在一旁。

看大家都注目着场中射箭的太子爷,我装着去换水,经过十三阿哥身边时,步子依旧,只是低低说道:“今儿晚上我去找你。”说完,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晚上,安排妥当一切后,去见十三阿哥。刚走近十三阿哥帐篷,十三阿哥的贴身小厮三才迎上来,请安说道:“爷正等着呢。”

我笑说:“烦劳你了。”

他忙赔笑道:“姑娘这说的是哪里话,都是奴才该做的。”

我笑笑,自进了帐篷。十三阿哥正坐在羊毛毯上,斜靠着软垫看书,看我进来,扔了手中的书。我瞪了他一眼,随手拿了两个软垫,也把自己舒服地安置好,又从几案上倒了杯茶给自己。

十三阿哥挨着坐近了些,赔笑道:“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你了?”

我冷哼了一声说:“你一个阿哥若不想教我,做奴婢的不敢有半句怨言,可你犯不着再三戏弄我。”

他整了整脸色道:“这可是你误会我了,头一晚是被太子爷叫住了,虽是闲聊,可不好驳了太子爷的面子,才打发了小厮去找四哥;第二次是被……”他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说道,“的确是有事,绝没有哄你。”

我冷哼了一声道:“除了皇上、太子爷,还有谁能绊住你?”

他满脸无奈,尴尬地笑了笑说:“敏敏格格。”

我一听,满肚子的火中也不禁透出几丝笑意。想着既然这样,的确不好再说什么,可想着昨晚上的事情,又觉得满肚子的怒气、怨气无处可去,只得一仰脖子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茶。

十三阿哥看我信了,复又懒洋洋地靠回软垫上,带着笑意说:“不过你应该高兴才是呀!怎么一肚子火呢?”

我侧头盯着他,气声道:“高兴,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移前了些,盯着我眼睛说:“你难道心里没四哥吗?”

我听完此话,怔了一会儿,气极反笑,干笑了几声后问:“我何时告诉你我心里有四爷了?”

他笑着一面摇头,一面道:“自从你在殿前奉茶,我就觉得你一见四哥就怪怪的,你对太子爷都是淡淡的,可对四哥却极其小心谨慎,当时心里就存了纳闷。半年前,你升了领头女官,又向我打听四哥的喜好避讳,平时端上的茶具、点心一应都是四哥中意的,这三年来你也很是留心四哥的言谈举止。你若没想着四哥,那我可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了,也不见你如此待别的阿哥。”

我越听,心越静,只觉得自作孽,不可活,我实在没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十三阿哥见他一席话,说得我只是低垂着头默默坐着,不禁得意一笑,轻搡了我一下,笑道:“别不好意思了,我看四哥对你也有点儿意思,要不然以四哥的心性,断不会亲自去教一个宫女骑马。回头记着敬我谢媒酒,我可没少在四哥面前夸你。”他敛了敛笑意,认真说道,“四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看他对我就知道了。”

我没有搭腔,默默坐了半天,忽然站起道:“我要回去了。”然后看着十三阿哥,郑重地说,“反正我心里绝对没有四阿哥,你别再瞎掺和。”说完,转身快步离去。

一路走着,一路想,其实自己打听四阿哥的喜好避讳时就担心引人注意,还特地把别的阿哥的饮茶喜好也顺便打听了一下,可是毕竟一个上了心,别的只是敷衍。一般人倒看不出异样,十三阿哥却和四阿哥朝夕相处,又和我要好,我对四阿哥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难怪他会误会。既然他如此想了,那四阿哥误会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更何况,我只想到在打听私事上会引人注意,却不料三年来的时时小心谨慎、处处留心观察,落在十三阿哥眼里全是别有情意了,我该如何去解释这个长达三年的误会呢?

回到自己的营帐,我只觉得心里的一股憋闷无处可去,倒茶烫了手,收拾东西却又撞翻了水盆,弄得地毯全湿了,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吓得隔壁帐篷的芸香和晨樱都冲了过来,看我面色难看,又看到地毯上的水,忙赔笑说道:“姑娘快别生气了,我们这就帮姑娘把毯子换了。”

我看着她们,静了静心神,强笑道:“真是越急越乱。”话出口,心反倒安定了。

自那日后,我下定决心,马是万万不能再学了,十三阿哥有时提起话头,都被我顾左右而言他支开了。他笑笑地看着我,也就不再提起。

一日正在康熙大帐里当班,突然一个军士快步跑来,递给李德全一个快马急件,李德全不敢怠慢,立即呈给康熙。我心里暗想,莫非和太子有关?因为知道太子就在这次塞外之行中被废了,可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康熙下定决心废他,却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

康熙一面看着急件,一面脸色渐渐凝重,最后猛地站起来,说道:“吩咐快马每日都来报信。”

外头跪着的军士高声应道:“喳!”磕完头,快跑而去。

康熙慢慢坐下后沉声说道:“传旨!”李德全忙上前跪倒,凝神听旨,“十八皇子胤祄病重,三日后准备回京。朕要见苏完瓜尔佳。”

李德全身子一抖,磕完头领旨后,匆匆而去。

帐内当班的宫女、太监都大气也不敢喘地静立着。我也是心里惴惴,虽知道个结果,可事情在细节上怎么发展却是一点儿头绪也无。拼命想了半天,一点儿也记不起有关十八阿哥的任何事情,只得提醒自己一切小心。

好不容易熬到换班,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站着一动没动,现在走起路来全身还是僵硬的。康熙刚才接见蒙古王爷苏完瓜尔佳时,已说明要提前回京,蒙古人后日就走,也开始收拾东西。一路上,周围虽人来人往,忙着准备行囊,却都压着声音,全无前几日的热闹了。我也静静地往回走,想着该如何快速把东西都整好。

又要当班,又要整理东西。但也许因为一再告诉自己千万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出任何差错,所以虽很累,精神却还好。第二日晚间正在让几个太监小心包裹器皿,忽听到远处嘈杂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面留着心,一面继续忙着手头的活儿。

过了一会儿,嘈杂的声音没了,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我也没再理,直到把所有器皿都包裹好后,又放置妥当,这才回了帐篷。

一进帐篷,玉檀就面色严肃地迎了上来,拉着我坐好,小声说:“看样子,姐姐还不知道。”我怔了一下,忙凝神细听。她续说道,“太子爷骑了蒙古王爷进献的御马,引得蒙古人闹了起来,说是献给皇上的御用之马,却被太子拿来玩耍,大不敬,瞧不起他们。”

我“啊”的一声,忙问道:“皇上怎么说?”

玉檀悄声道:“还能怎么说?为了平息蒙古人的怒火,当着所有蒙古人的面斥责了太子爷。”停了下,她又小声说道,“不过我看皇上除了怒,还很是伤心,毕竟因为十八阿哥的事情,现在人人都面带悲伤,太子爷这个时候却骑马取乐。”她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我听完后,默默发起呆来,想来这就是一废太子的引子了,想了会儿,认真叮嘱玉檀道:“这几日不管多累,一定要打起精神,否则一个不留神,只怕就是大祸。”

我特意加重了“大祸”的口气,玉檀忙点头,说道:“姐姐放心,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又默坐了一小会儿,遂洗漱歇息。可心里担着事情,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会对现在的几个阿哥有什么影响,虽然大致结果知道,可具体的过程却无从得知,所以睡得不安稳。

我这个半吊子的先知用处实在不大,哀怨地想,如果早知道要回清朝,一定把清史一字不落地全记住。可转念一想,只怕记住也没有用,清朝的历史为了避尊者讳,多有粉饰篡改,到最后只怕也是误导,说不定反倒害了我。听玉檀也是不停地翻身,看来她也不好过。

浩浩荡荡的大营总算开拔,因为快报传来十八阿哥的病情又加重了。康熙的表情很是神伤,我们御前侍奉的人都提着一颗心,小心伺候着。众位阿哥也都面带忧色,太子爷的表情最是复杂,愤怒、恨意、不甘,夹杂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忧伤。康熙一直对他极其冷淡,令他脸上更多几丝惧怕。

一日清晨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芸香在帐篷外的声音,我和玉檀忙坐了起来,让她进来。她进来后,安也顾不上请,只是快步走到我身边,玉檀也忙随手披了件衣服,凑了过来。

芸香面有余悸地说道:“昨日夜里万岁爷大怒。”我和玉檀都轻轻“啊”了一声。她接着说道:“太子爷昨夜竟在帐外扒裂缝隙偷窥万岁爷,被万岁爷察觉了,又惊又怒,当场就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李谙达赶着增调了侍卫守护在帐外。”

我和玉檀听完,都是一脸不敢置信。太子爷疯了?!竟敢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情。芸香又匆匆说道:“李谙达说了,今日虽不该姑娘当值,但姑娘还是去御前伺候着。”我听完,忙起身穿衣,梳头洗漱,芸香在一旁帮忙伺候,都知道事情紧急,我也没和她客气。

急赶了几日路,终于到了布尔哈苏台行宫,大家正松了口气,想着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我却心神越发绷紧,因为记得好像康熙就是在塞外行宫第一次宣布废太子的,说话行动都加倍留了心。

晚间李德全正准备伺候康熙歇息,快报送到。康熙看完后,低垂着头,静静地把手中的纸张一寸寸地揉成了一团,紧紧捏着纸团的手上青筋绷起。我心里叹了一声,想着看来十八阿哥夭折了,才八岁。

李德全跪在地上,不敢说话惊动,四周站立的宫女、太监也人人沉寂地站着。康熙一直以同一个姿势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往日因天子威严所慑,看不出来他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今夜默坐于龙椅上的康熙,让人无比真实地觉得他已经五十五岁了。

坐了好一会子,康熙低声对李德全说道:“都退下。”我们安静却快速地退了出来,只留李德全在内伺候着。

出了门,看见各位阿哥都已得了消息在外头候着,神色担心焦急中夹杂着忧伤,看我们出来,都拿眼睛瞅着我们。我回身对玉檀等宫女吩咐道:“万岁爷虽说让我们退了,但晚间还是要有人在近旁听吩咐,今日晚上我和玉檀就在外面守着,其余人都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来听差。”她们立即齐齐低声应是,安静地退下。

王喜也只留了自己和另一个太监在外面听候差遣,剩下的都打发回去歇着。我和王喜默默对看了几眼,他立在我身边小声问道:“这些阿哥怎么说?总不能在这里站一夜吧?若伤了身子,就是死十个我都不能抵罪。”

我想了想,说道:“现在进去请示,只怕是不可能的,不如让他们先散了吧,若有事情,再打发人去叫。不过,你让手下的太监们都暗中给他们个消息,让他们晚上警醒点儿,以防皇上随时召见。”

王喜琢磨了会子,点点头,上前几步,躬身说道:“太子爷、贝勒爷、各位阿哥,皇上已歇下了,各位这就先回吧!若有事情,奴才自会通报。”

各位阿哥彼此互相看了几眼,一时好像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朝我探询地看过来,我避开四阿哥的视线,只朝十三阿哥微微颔了一下首。十三阿哥遂看着太子爷,说道:“我们还是回去歇着吧,明日皇阿玛跟前还要人伴驾呢。”四阿哥点点头,正要举步而行。

太子爷却盯着王喜诘问道:“李德全呢?让李德全出来回话。”

我一惊,觉得太子爷真是越来越沉不住气。李德全为人公正宽厚,一直近身服侍康熙,深得康熙信赖,有时他一个眼色,就能救人躲过一劫。这宫里宫外的人,不管是妃嫔、阿哥还是文武官员,都对李德全十二分的客气,“李公公”“李谙达”地叫着,今日太子爷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呼其名。

王喜也是一呆,想了想,赔笑回道:“我师傅正在伺候皇上,恐怕不得空。”

太子爷冷哼了一声说道:“不是说皇阿玛已经歇下了吗?既然已经安歇了,他出来说两句话又有什么打紧?”

王喜愣在一旁,不知道该如何回话,转头看我,我向后缩了缩身子,朝他皱了皱眉头,表示无可奈何。我可不想现在和太子爷扯上任何关系。

王喜只得转回头,想再劝几句,话未出口,太子爷就一面向前走着,一面说道:“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这帮奴才到底在搞什么鬼。”两边的侍卫忙把他拦在了门外,他呵斥道,“让开!瞎了你们的狗眼了,也不看看我是谁!”侍卫却绝不肯让路,众位阿哥都有些动容,忙上前半真半假地劝太子爷。

正在喧闹,李德全拉开了门,康熙神情憔悴地看着众位迅速跪倒在地的阿哥,疲惫地说道:“命随行文武官员都过来。”

王喜忙应“喳”,匆匆跑去传旨。

康熙神色死寂地定定瞅着太子爷,太子爷被看得满脸惊惶,低垂着头,伏在地上,纹丝不动。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此次随行的文武官员已都到齐,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康熙慢慢巡视了一圈,眼光仍落在太子爷身上,他痛心愤怒又哀伤地盯了太子爷半晌,最后一字一顿地沉声说道:“胤礽不听教诲,目无法度,朕包容二十多年,他不但不悔改,反而愈演愈烈,实难承祖宗的宏业!”话未完,泪已流了下来。

底下的大臣只知道磕头,再三奏请:“皇上请三思!”

康熙开始语速缓慢地历数胤礽的罪状:

“二十九年,朕在亲征噶尔丹的归途中生了病,十分想念皇太子胤礽,特召他至行宫。胤礽在行宫侍疾时毫无忧色,朕已看出皇太子无忠君爱父之念,实属不孝。

胤礽对十八皇子胤祄之死,无忧痛之色,毫无兄弟友爱之情。

胤礽平时对臣民百姓,稍有不从便任意殴打,其侍从肆意敲诈勒索,仗势欺人,激起公愤。

……”

康熙一面落泪,一面痛述着,一时气急攻心,再加上几日来的伤心,昏厥了过去。全场又是一片忙乱,请太医的,叫皇上的。最后,康熙缓缓醒了过来,却再无精力说什么,只是吩咐让大阿哥领人先把胤礽看管起来,然后挥手,让大家全部退下去。

李德全服侍着康熙进去歇息,可看康熙哀伤的样子,只怕难以入眠。我默默立在外面,心里也是一片哀伤,这个结局我早已经知道,这在当年对我而言,只是打发闲暇时间的一个故事而已。甚至当时我觉得康熙在太子事件上处理得很是不明智,明知道胤礽不堪大用,却总是举棋不定、反反复复。如果他能早日下定决心,也不至于出现九龙夺嫡的惨烈情景。

如今亲眼看见,不知是因为在康熙身边服侍久了已有感情,还是感受到康熙心中作为父亲对胤礽的偏爱,以及现在的心痛无奈与愤恨,只觉得康熙的落泪深深震撼了我。作为一个皇上,他也许没有处理妥当,可作为一个父亲,他无可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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