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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是一个白天值班的护士,维尼,帮我拆的绷带。他大大的双手很粗糙,但却有条不紊的。护理室内冷冷的,非常整洁。我躺在工作台上,纸在身下沙沙作响。我看着装满棉花棒的玻璃罐,还有酒精瓶,整洁地贴了标签的抽屉。维尼有个准备好的银色盘子,里边有剪刀、小钳子、夹子和乳膏。

开始剥我胳膊上的药棉块前,他停了一下,“需要有人陪你吗?史汀生医生再过十五分钟就集合完毕了。”他指的是卡斯珀。

他朝我笑了笑,那是他特有的笑容,张开嘴巴,露出全部的牙齿。每一颗牙齿都镶了边,就像一幅画或一张金色的照片。我突然有种冲动,想碰一下某颗闪亮的牙齿。

维尼笑着说:“你喜欢我漂亮的牙齿?为了这个笑容,我花费了很多,但也是为这个笑容,才花费很多。你应该懂我意思吧。到底要不要医生过来?”

我摇了摇头。不用。

“哦,那就好,你是个坚强的女孩,戴维斯。”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我一条胳膊上的纱布,把长长的药棉块从我左手剥去,然后又剥掉了右胳膊的药棉块。药棉块扔进金属垃圾桶时,发出潮湿而柔软的碰撞声。我的心跳加快了一些,没有低头看。

维尼用钳子拔缝线时,靠得很近。他突然有种柔滑的味道,就像发油和咖啡。我紧紧地盯着天花板,眼前形成了黑色的云。一块嵌板上有个肾脏形状的污点,颜色是在锅里加热太久的黄油色。

“我弄疼你了吗?”他问,“我已经尽量小心了,女孩。”

有水流的声音,是维尼在洗手,我抬起了自己的胳膊。

因为包了很久,胳膊苍白苍白的,皱皱的。我翻转过来,看着红色的绳子一样的伤疤,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我小心地碰了碰它们。维尼哼哼了一声,是乐观轻快的调子。

对他来说,我只是某一天碰到的另一个可怕女孩。

“可以吗?”他把药膏抹在双手掌心,抬了起来。

这些新的伤疤下面,可以看到老的伤疤。我的伤疤就像水坝之类的东西,卖力工作的人不断推着新的树枝和木棍,压到旧的上头去。

我朝维尼点了点头。他手上的药膏暖暖的,抹在皮肤上感觉很好。

我第一次切割自己时,最美好的部分在完事之后:用棉球擦拭伤口,小心翼翼地晾干,仔细检查,再把胳膊架在胸前作为保护,诸如此类。

我割自己,因为我应付不了,就是这么简单。世界成了一个海洋,海水冲刷着我,水声震耳欲聋,水淹没了我的心脏,我的恐慌像行星一样巨大。我需要释放,我需要伤害自己,比世界伤害我更甚,然后我就可以安慰自己,好了,好了。

卡斯珀告诉我们:“这不合常理,对吧?伤害自己却能让自己感觉很好。那是通过让自己疼痛来祛除疼痛的一种方式。”

问题是:以后呢?

就像现在,就像现在发生的事情。更多的伤疤,更多的伤害。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更多伤疤等于更多耻辱,也等于更多疼痛。

维尼在水槽里洗手的声音把我唤了回来。

看着自己的皮肤,我的胃一阵翻腾。

维尼转过身来,“第二轮。你确定不需要人陪同吗?”

我摇了摇头,他给我扔了一张床单,让我赶紧回到检查台上,示意我脱掉短裤。我在床单下方迅速脱掉了短裤,屏住呼吸,一直让床单紧紧盖住自己的纯色内裤。我的大腿刺痛起来,室内冷冷的,让人起鸡皮疙瘩。

我不觉得自己怕维尼,但还是小心追踪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且把街道感带到表面,以防万一。我小的时候,如果睡不着觉,就在食指和拇指间摩擦床单。此刻,我在做同样的动作,摩擦的是内裤。柔软的粉色内裤,全新,放在我窄窄的床上,带一张小小的卡片。我有七条这样的内裤,一周七天,每天一条。上面没有破洞,没有污点,闻起来没有臭味、尿味或经血味。想着内裤,感受着手指间干净的棉布,我的内心有了一点变化,就好像压在石头堆下的人被拽了出来,石头散开,这个人哼了一声,安顿下来,呼出一口气。

“护士。阿瓦。给。我。买的。这。内裤。”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低声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这话源自哪里,不知道为何突然能说话了,也不知道为何吐出的是这些词。因为很久没出声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就像一只青蛙在呱呱叫。这是一个长句子,是在不知道沉默多久后,我说出的第一句话。我知道他会尽职地在日志里写上:C.戴维斯在去除绷带时说了一个完整的句子。C.戴维斯说到没穿内裤的事。病人平时不愿意说话,选择性缄默症。

“她可真是太好了,你跟她说谢谢了吗?”

我摇了摇头。

我在阁楼上切自己时,穿着一件T恤,穿着内衣裤、袜子和靴子。流的血太多了,埃文和邓普不知道怎么办,他们用床单把我裹了起来。

“你应该谢谢她。”

我穿着医院防护服和拖鞋来到克里利。护士阿瓦给我找了衣服。护士阿瓦给我买了崭新的内裤。

我应该谢谢她。

从我大腿上取下的纱布和衬垫就像着色的横幅,维尼把它举起来,扔到了垃圾桶里。他用小钳子拉着夹着才取掉的。

胳膊上的也是这样:他拆除缝线时并不疼,但用小钳子往上往外拉时,我的皮肤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刺痛。

很快,疼痛又来了,只是这一次让我想起切割、深深地切割是什么样的感觉。你必须用玻璃戳进去,深深地戳进去,马上戳进去,割裂皮肤,然后狠狠地,狠狠地拉拽,制造一条值得你溺死其中的河流。

哦,制造那条河流可真痛!那么尖锐的疼痛,让人一下子眼睛模糊,就像帘子挡住了你的眼睛,鼻孔里喘出牛一般的粗气。

真痛,痛,痛,但是,血流出来后,一切都温暖起来,平静下来。

维尼看着我的眼睛,我喘得太快了。他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

“好了。”我坐起来时,他仔细看着我。我下方垫着的薄纸撕坏了。

梯子。我大腿上的伤疤就像梯子的横档。嘣,嘣,嘣,我的手指从膝盖移到了大腿顶端。维尼抹了药膏的双手漆黑漆黑的,衬着我的苍白。药膏的感觉很好。大腿上抹完药膏后,他示意我穿上短裤,并递给我一小桶蓝白色的药膏。“一天用两次。暴露在空气中,会时不时痒得难受,感觉很紧,还有刺痛感。”

我把那个小桶抱在胸口,仍然能感觉到他的双手放在我腿上,他温和的手指,我丑陋的腿。我有点想让他把手放到我身后,环抱住我,或许,只是很轻很轻地放在那里,让我可以把头靠过去,就那么待一会儿,吸一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和父亲在一起时一样,只听得见心跳的声音。我眼睛后方有点涌动。

我无视双手的颤抖,擦了擦脸。真热。我的身体开始升温。我觉得害怕。维尼清了清喉咙。

“大家都在手工室,女孩,要不要我陪你走到那边去?”

“卧房,”我把药桶抱在胸前,“卧房。”

维尼有点伤感的样子,“好吧,宝贝,好的。”

路易莎不在房间里。她们都在手工室弯着腰忙碌,到处是胶粘的棍子,一包包扣子和纱线,还有大量闪闪发光的星星贴片。

泪水在我的眼里澎湃,我把头埋进枕头,这样就不会被人听到。伤口是那么痛。我想爱丽丝,爱丽丝会轻轻摸我的伤口,会从她老爸那里偷来酒,然后和我一起在她的房间里哭。再听着我们的音乐,啜饮瓶子里的酒,看着太阳系的夜光轮转,在她的天花板上发光。因为你受伤时,如果有人爱你,你希望他们会帮你,对吧?受伤的时候,如果有人爱你,你希望他们会轻轻吻你,把酒瓶举到你的嘴边,用手指抚摸你的头发,对吧?卡斯珀应该会为我的理性思考骄傲吧。

我在一个满是女孩的地方,她们都很热切,但我不需要她们。我需要那个我再不能拥有的人,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我该把他们放在哪里呢?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像鬼魂一样在我身边逗留的人?爱丽丝曾说:“你还那么小,就失去了父亲。”

一年多以前,米奇在电话里朝我哭喊:“她不会的,那不是她的风格。她为什么要割自己?你就在她身边。”但他根本不知道爱丽丝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在很远的地方,几个州之外。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后来,我就成了幽灵,游荡在街上。

我母亲还活着,但她也是个幽灵。她深陷的眼睛从不远处看着我,身体一动不动。

有太多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哭完了,我的身体累坏了,太多的泪水把感觉都冲走了。我起床,跌跌撞撞地步入太过明亮的大厅,走到护士站。维尼说得对,我的伤疤痒得可怕。

我的外部着了火,内部却空空如也。我没办法切割自己,但我想把身上的某些东西弄走,我需要释放。

维尼在护士站后头,给了我一个金色的笑容。所有护士的照片都钉在台面后边的立方墙上。那上边还有很多孩子的照片,有些胖乎乎的,有些非常瘦,还有表情严肃的青少年,以及狗狗,很多狗的照片。维尼的女儿肯定是穿白色镶边连衣裙的那几个女孩,长着黝黑黝黑的头发,跟他一样。

我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简直跟鸟窝一样可怕。只是闻一闻,就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想让头发全部消失,一点也不留。

“剪掉。”我嘶哑地说。

维尼举起双手,“别,别,等一会儿,等拿了一日通卡,让别人带你出去,去美发店或者别的什么店。我不会碰女孩的头发。”我把拳头砸在柜台上,“现在,现在就剪。”

“臭三八!”他低声说道。

他猛地用手指指向护理室,“来吧,来吧,还有,别哭了。要想弄头发,只有一个办法。”

在自助餐厅,伊西斯最先开口,她小嘴一张,通心粉和乳酪滑回了盘子里。“我的天哪,夏克,快瞧瞧你。”

布卢笑出了声,深沉的声音一出,极有感染力,惊动了坐在她旁边还没开吃的弗朗西。弗朗西也笑了起来。布卢说:“我恨你,安静的苏,不过你看上去真好多了,差不多像个人了。”

维尼用电动剃须刀推过我的头皮,头发一堆堆重重地落到地面上时,他也唏嘘不已。“脸,这女孩有脸。”他说。

我在护理室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块真正的镜子,长长的,在门后面。我得一直看着自己的脸,但没有看太久,因为看到自己时,我开始感到悲伤。

女孩们安静下来,我开始吃东西。你可能觉得,把伤疤显露在一群浑身是疤痕的女孩们面前,应该不会觉得怪异,其实不然。我的目光一直落在盘子上。我想在餐后偷走失物招领箱,找一件长袖衬衫。我觉得暴露太多,冷冷的。我想念离开家前穿的那件破破烂烂的芥末黄开衫。它让我觉得有地方可藏,很安全。我想念我所有的衣服,不是那些在街道上游荡时的衣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衣服,条纹T恤,花格子衬衫,还有羊毛帽子。

伊西斯长着小猎犬一样又瘦又不安的脸。她用手指把蓬乱的头发辫绞成圈。其他人都等着。桌子尽头,路易莎无力地朝我笑了笑。

我喜欢梅森罐的碎片。这种罐子很厚,必须用力才能击碎。跟其他玻璃不同,梅森罐碎片大块大块的,呈曲线形,闪出尖锐的光。它们可以留下又宽又深的伤口。厚厚的玻璃片好洗,节省,放到绒布袋里,藏在我的工具箱里,下次使用。

想到这里我先行颤抖起来,就像在护理室的感觉一样,卡斯珀说这是一种“触发”,“是碰到了难以接受的事情”。此刻,我看到几个人开始皱眉,比如长着海蓝色眼睛的、苍白的萨沙。布卢和延斯在等待,脸上毫无表情,匙叉停留在空中。

我觉得我想告诉他们,觉得自己想说话。我感到胸腔里有嗡嗡声,心里似乎有些词,只是不能确定该如何整理一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张开了嘴——

桌子那一头,路易莎说话了。她的声音嘶哑而华丽,她参加唱歌的那个乐队叫“无爱”。

“玻璃。”路易莎说。她已经在收拾餐具了。她是个急躁的食客,吃一点这个吃一点那个,从来不会停留太久。“她用玻璃弄的。绝望冠军的早餐结束。”她朝我们耸了耸肩,带着厚纸板杯、塑料盘和匙叉朝垃圾桶飘然而去。

餐桌周围的空气僵硬了,每个女孩都回想起自己最喜欢用的工具。过了一会儿,紧张的空气又松弛下来。

伊西斯继续吃东西,“心真硬,夏克。”

我盯着那一堆闪光的通心粉,单排的绿色豆荚,以及那一坛棕色的苹果酱。

“不是夏克,伊西斯。是夏莉。夏莉·戴维斯。”我的声音不嘶哑了,跟铃声一样清晰。

延斯说:“哇,某人发声了!”

布卢点了点头,盯着我,若有所思地啜饮着咖啡说:“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卡斯珀在她的办公室里朝我微微一笑。“大变样了,”她说,“会说话了,头发剪了,绷带拆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伸手去拿她桌子上的纸张,还有蓝色的圆珠笔,却听她说:“别。”

乌龟在水槽里停了一会儿,就好像在等我一样。它小小的身体在水里上下摆动着。它喜欢底部的那只小船吗?船上有一个洞,足够它游过去。它喜欢那个供它爬上来休息的大石头吗?它有没有想过要出来?

我拉了拉从失物招领箱里找来的连帽衫,裹紧了,让兜帽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丑,我跟她说。我的声音不太清楚,因为脸藏在风帽里。真丑,很丑。

只要巴贝罗在娱乐室的长沙发上一睡着,延斯就会马上消失,每晚都如此,我不可能注意不到。其实,她本来就会告诉我一声的。“我要去下厕所。”她边说边往屋里看,看我在电脑上做什么,长长的马尾辫落在肩膀上。“我肚子真出毛病了,得离开一会儿。”或者说:“我去走廊里小跑一下,觉得有点被幽禁的感觉,你好好的。”然后她就走了。

奇怪的是,我现在对上课有点着迷了。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完成了十二个单元的课程,差不多是虚构的高四(注:高四:美国的高中有四年,分别为高一Freshman,高二Sophomore,高三Junior和高四Senior。)上了一半的水平。点击“提交”时,会有一种满足感,之后,就是等着延斯回来,输入密码后给我评分。没有了其他孩子、不好的老师和恶心的人和事,上学变得超级简单了。

我在等延斯回来,一边等她,一边看巴贝罗在长沙发上打呼噜,这时我突然想到,延斯可能根本不是去做她说的事情。不过,还没去想她到底在干吗,我就转而去想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了,她不在,巴贝罗又在昏睡。

几分钟后,我打开了另一个窗口,设置了一个Gmail账号,绞尽脑汁想出他最新的E-mail地址,输入了,抱着最美好的希望,打开了聊天盒子。我有一年多没跟他说话了。他可能在线,也可能不在。

嘿,我打了这个词。

我托着下巴等着,脑袋觉得有点冷,因为头上一点头发也没有。我把风帽拉紧了。他应该在,因为并没有显示麦克不在线什么的。

他真的在。

我的天哪,真的是你!

是的。

你还好吗?

不好,也好,也不好。我在一个精神病院里。

我知道。我妈妈跟我说了,是你妈告诉她的。

我穿着该死的从失物招领箱拿来的衣服。

我在演出现场。

谁的演出?

火嘴俱乐部的,叫捕蝇草,你知道火嘴吧?你应该会喜欢他们的。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方逗留了一会儿:我想你。

没有回复。我的肚子收缩起来。过去的感觉有一点回来了:我多么喜欢——那时候多么喜欢米奇(注:米奇:是麦克的昵称。),可让我困扰的是,他要的是爱丽丝,即便爱丽丝不喜欢他。不过爱丽丝已经不在了。我咬了自己的嘴唇。

我回头看了看巴贝罗,他一条腿伸到了地板上。

对方正在输入……随后:我让妈妈给你捎些T恤衣物。

他的姐姐塔尼亚,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米奇的房子总是暖暖的。冬天,他妈妈会做油腻松软的长面包和大罐的热汤。

聊天窗口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他没说他想我之类的。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脑海里低声咆哮的声音抹杀掉,那个声音告诉我:你又脏又恶心,白痴。谁会想要你?

我五月会到七街口来,跟我现在的乐队一起去参加演出,在那里待两天。你能把我写在访客名单上吗?

当然!

我咧嘴笑起来,简直要疯了,想到要见米奇,整个身体变成了羽毛,那么轻盈。米奇!

麦克打道:演出结束了,明天有课。真不敢相信是你,你有电话吧?

我起身冲向娱乐室墙上的电话,那里用三福牌墨水写着号码,还写着晚上9点后,早上6点前不得打电话。我往回跑,脑子里重复着号码,就在这时,短靴绊到了一个塑料椅,我扑爬到地上。巴贝罗一下子起来了,移动的速度比以往都快,他取下耳塞,转了一圈。“舒马赫去哪儿了?该死的舒马赫跑哪儿去了?”我挣扎着起来,他快速看了看电脑上的东西。

他用肥胖的手指按了一个键,电脑屏幕变成了黑色。米奇消失了。

“回你的笼子里去,兔崽子。我去追捕你的同伴。”

巴贝罗和护士阿瓦在紧急出口的楼道里找到了延斯。她没有肚子疼,也没在跑步。那天晚上我从路易莎那里得知,她在跟杜利医生做那事。

我蒙在被单下边,一眨眼,睫毛就拂到了织物。我朝路易莎咕哝了一声。

“两人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路易莎低声说,“他们竟然没早点抓到她,真让我吃惊。”

走廊里出现了一阵忙乱:电话铃在响,延斯在护士站大哭。路易莎说:“真是糟糕。他们现在就会把她踢出门的,再把他开掉。也可能不会开掉他,只是训斥一番。他只是个住院医生,他们总搞得一团糟。”她停顿了一会儿,说:“希望延斯别想着到了外边还能在一起,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她拉开我脸上的被单,“你还小,不会真正明白的。”她还没有卸妆,睫毛膏晕染到了眼睛下方。

“他选择她是因为她好到手。我们都好到手,对吧?我也曾经以为找到了那个唯一呢。”

我踌躇着说:“也许……他真的喜欢她呢。”

可能吗,可能吗?杜利医生是个美男子,根本不需要引诱毁掉的女孩。他想要谁都可以得到。路易莎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男人很奇怪的,小不点。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干吗。”她把被单放回我脸上,爬回了自己的床。这时,她的声音变得沉闷了,可能她也蒙在了自己的被单下。“我曾经让一个家伙——那时觉得他那么帅气和善良——我让他拍了照。结果他转身就把照片发到一个怪异的网站上售卖。”她在哭吗?我有些迟疑。她真的在啜泣,而且,我听到萨沙也在自己房间里喵呜喵呜地低声哭了起来。

这个地方就是女孩们哭泣的世界。

路易莎在哭,整个走廊都在哭,只有我没哭,因为我已欲哭无泪。我踢开被单,爬出了床。米奇本来那么近了,我却错过了。我失去了他。路易莎咕哝着说:“他们应该在你刚来时就告诉你的,告诉你那种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我们所做的事情,已经叫人不会爱我们了。不会以正常的方式来爱我们了。”

她一只手像蛇一样从被单下蜿蜒伸出,在空气中摸索。我抓住了她的手指。她的指甲染成了光亮的蓝色,带着小小的红色斑点。她喉咙里哽咽了。

“你要明白这一点,小不点。你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吗?”

有人受伤,需要帮助时,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知道有人爱他们呢?我照着人们的说法做了:我爬到路易莎的床上,坐在她的Hello Kitty床罩上方。我们这群人中,她是唯一拥有自己的床罩和枕头套的人,她还汇集了一些毛绒拖鞋,放在床下方。我把粉白色的被单缓缓地从她脸上拉下来,让我刚好能抚摸到她的头发,她有一头美妙而蓬乱的头发。

我在想延斯,走廊里安静下来,她被带回了自己房间,整理行装,等候发落。她这一段时间都和杜利医生黏在一起。他们都去了哪里呢?有没有用过护理室,有没有在地板上撒了沙沙作响的纸?他们有没有在检查台上做过,还是一直在楼梯道里?会不会冷呢?他们会聊些什么呢?他们俩都那么高那么漂亮,干净的脸,性感迷人。我描绘着他们亲热的画面,大腿内侧觉得暖暖的。随后,米奇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他金色的骇人发辫非常柔软,从来没有粗俗的气味,他坐在自己卧室的老休闲椅上,朝着我和爱丽丝微笑,让我们尽情地疯,把音乐开得很大声。我从来没跟米奇在一起过,但我试过,我的意思是,我想跟他在一起,非常想,可惜他爱的是爱丽丝。我找的那些男孩闻起来就像烧焦的玻璃,像怒火。污垢一条条地留在他们的皮肤上,还有文身和痤疮。他们住在车库里或汽车上。我知道这些男孩从来不会黏人。他们很油滑,在秀场肮脏的后台或派对的地下室洗浴间完事后,他们就会溜走。

爱丽丝有个男孩。他长着狼一样的牙齿,穿长长的黑色外套。他们在爱丽丝家的地下室里干那事,就躺在海绵一样的粉色地毯上,我在屋子那头裹着睡袋,全都听到了。他给她留下了一些东西:银色的手链,非常薄的长袜,装有圆圆的蓝色药丸的俄罗斯套娃。一旦他不打电话过来,她就会大哭,喉咙都哭哑了。一提起他的名字,米奇就会把目光移开,你可以看到他的下巴发紧,脸色暗了下来。

想到两个人的身体融合在一起,我觉得很伤感,并且隐约有点对什么的渴望。我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上,试着让自己的脑海变成空白,忽略那些发痒的伤疤。路易莎在梦中不安地叹息着。

我不愿意相信她的话。

延斯的妈妈像面团一样丰满,长着圆圆的脸和紧抿着的嘴唇。她的爸爸很肥,蔻驰牌的夹克拉链紧紧地绷在肚子上。她父母站在走廊里,忧虑地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护士维尼让我们聚到娱乐室,把门锁上了。我们不允许跟延斯说再见。女孩们在屋子里动来动去,从箱子里拿出牌和游戏器具,围着圆桌子跟维尼一起玩。布卢站在窗口,脏兮兮的金发用一根乱糟糟的头绳扎住,燕子文身在脖子后头闪着微光。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她走了。”

我们冲向窗子。停车场里,延斯的爸爸将两个绿色手提箱举到黑色斯巴鲁汽车的后备厢里。天空是灰色的,冷冷的样子。他把自己塞进驾驶座,整辆车因为他的重量往下一沉。延斯像一根可弯曲的稻草,高出妈妈一大截。妈妈拍了她胳膊一下,打开后门钻了进去,让她坐在爸爸旁边的副座上。她一直没有抬头看我们。

车子融进了车流,消失在长长的咖啡和酒吧街区,那地方还有中东饰品店,热狗店里售卖的热狗有二十二种。米奇夏天的时候在那里工作过,他的皮肤散发出拼盘和泡菜的味道来。

天空铺满了黑色的云。暴风雨即将来临,这在四月一点也不寻常。布卢的声音把我带了回来。“可怜的布鲁斯。”她指着窗子外头,轻声说。

巴贝罗站在停车场的一角。他今天没穿防护服,而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连帽卫衣和长袖衬衫,还有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跟街道上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哦!”我说道,紧接着又“哦”了一声。

他喜欢延斯。巴贝罗的名字叫布鲁斯。

他戴着一副金属丝框眼镜,让他看上去不那么……笨手笨脚……还有点……和蔼。布卢和我看着他擦了擦眼镜,爬进自己那辆生锈的橘色两厢车里,开走了。

“可怜,可怜的布鲁斯。”布卢低声说。

人们合到一起,有时又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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