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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谨以此书献给

卢,是你让我的生活充满音乐;

伊莱恩、菲尔和萨拉——你们总是一起歌唱。

人类的语言就像破了洞的定音鼓,我们渴望奏出让星辰融化的音乐,结果却发出只适合让野熊跳舞的粗糙节奏。

——《包法利夫人》,居斯塔夫·福楼拜

我的歌以猫头鹰开始,

也得以猫头鹰结束。

——《白痴男孩》,威廉·华兹华斯

文森特·罗珀回来那天,我正在金银花客房,将多余的寝具摆放整齐。此时此刻,最熟悉的细节显得分外重要:比如理发店四重唱乐队在我们的休息室里排练;比如淡黄色的毯子;比如晾衣橱里弥漫着薰衣草香包和铜管的气味,时不时还散发出温暖羊毛的气息,那股子味儿像极了即将变质的牛奶;还比如我因为长期劳作而留下的严重背痛。

也许我的年纪太大了,不适合再干下去了。或许赞卡说得有道理,我应该把零活都交给她来做。但她和往常一样,依旧穿着细高跟鞋和超短裙来打扫海景旅店,我只好打发她去厨房帮忙,免得她在我们的客人眼前乱晃。

从金银花客房能看到莫雷坎比湾的壮阔美景,于是,我允许自己停下来喘口气。鸽灰色的沙滩绵延数英里,在远处与万顷浅灰色的波涛交融在一起,天空的颜色淡淡的,宛若一件白色内衣被人无意中丢进了装满深色衣服的洗衣机里。

我看到一个老者沿旅馆的前院小路走了过来,一开始,我还以为来了个法国人,毕竟他穿着剪裁古怪的夹克,松松垮垮系着一条毛巾,还戴着一副长方形眼镜。然而,他的手杖极为光滑,他低头逆风而行,带着一种介于桀骜和挫败之间的神态,这都是明明白白的英国风格。

他驻足良久,出神地凝视着海景旅店,一只手搭在前院门上。说不定他注意到了我们这栋水泥砖石建筑需要粉刷,水沟也需要修缮。

老者抬起头,直视金银花客房,这时,一段回忆忽然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一个女孩把她的妹妹举到海浪上方,让海水冲刷那个小人儿的脚趾,波浪溅起的飞沫打在她的卷发上,那孩子小精灵一样的面孔上写满了好奇。

我僵在原地,文森特·罗珀就站在窗外,面对我所在的方向,他的头发变得和海鸥的羽毛一样白,衬托得他那双蓝色眼眸异常明亮。

“斯蒂芬!”我大声喊道,“林恩!”我猛地晃晃头,将那段记忆甩掉,努力平息声音中的恐慌,继续说:“你们能不能过来一下?”

斯蒂芬气喘吁吁地来到门口,怀抱着折叠的为紫丁香客房准备的浅紫色被子,“怎么了?”她问,她的手弯曲紧握,每当她心烦意乱时总会这样。

“抱歉,亲爱的。”我说,她注视着我,脸上满是担心的表情,“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林恩刚冲进房间,门铃就响了。

“能不能告诉来的人我不在?”

“可你明明在啊,梅芙!”她坚持。

“亲爱的,还记得我们怎么对着镜子练习的吗,亲爱的?”我说,尽量掩饰我的慌张。

斯蒂芬颔首,抬头挺胸,“欢迎来到海景旅店。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很好,亲爱的。那就快去吧。”

林恩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接待员!”

“一点不错,亲爱的。”我插口道,“如果那位先生要求见我,就说我出门了。”

“出门了?”

“是的。”

“可你没出门呀!”她喊道,如同我们是在彩排一出哑剧。

“眼下可不是做老实人的时候。”我厉声道。看来,患有唐氏综合征——现在人们给这种病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的人不喜欢说善意的谎言。

林恩端详着他在镜子里的映像,还把他那件俗艳的圣诞短上衣的衣袖卷上去,露出强健的肌肉,“我能搬行李箱!”他宣布道,“我的身材无与伦比!”

“不能让那位先生在附近逗留,听清楚我说的了吗?不能让他进来。”

斯蒂芬那胖乎乎的手又开始弯曲紧握,我顿时感觉不该那么凶。

门铃又响了一声。文森特·罗珀上了年纪后,显然失去了往日的耐性。

“你们要是能告诉他,我不希望受到打扰,”我尽量平静地说,“那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斯蒂芬和林恩摇摇晃晃地走了,我连忙坐下。

理发店四重唱乐队开始在我们的休息室里排练一首即兴乐曲,我在金银花客房里等了像是一个世纪那么久,却根本听不清楼下传来的任何一句歌词。我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前院的小路上,乐队低音歌手每每演唱《友谊地久天长》这首歌的高音部分,我都会吓一跳。与此同时,我做好了准备,随时等待文森特·罗珀来敲这个客房的门。

那段记忆再次向我袭来:伊迪,我仿佛看到了你那张小精灵一般的脸,老天原谅我吧,有段时间,我千方百计不去想起你的样子。外面小屋里的行李箱中有一张照片,在照片里,我把你抱在海水上方,那时的你还不怕水。在那张相片里,你看起来只有五岁,但从我的身高来判断,我们至少有十岁了。

我看到文森特·罗珀离开了海景旅店,他的身体在大风中佝偻着,我自己的身体似乎一下子垮了下来,手心里都是汗,咚咚的心跳声在我的耳畔回荡,从我的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仿佛直到我确定文森特·罗珀已经离开了海景旅店,所有的一切才放松下来,不再紧绷。

亲爱的梅芙:

原谅我不请自来,但是,自从我知道弗兰克去世了,我就经常想起你。

很高兴看到海景旅店依然如故,依然好好地矗立在原地,而你也仍在打理整个旅店。我必须承认,我这次回来,心中惊惶万状。

我擅自预定了一个星期的房间。斯蒂芬人很好,允许我把行李箱留下来,不过她告诉我到下午四点才能登记入住。我现在去镇里逛逛,说不定还能赶上圣玛丽教堂的弥撒。我傍晚才会回去,这之前你是看不到我的,但在那之后,我希望能和你见上一面。

祝好

你的老朋友

文斯

狂风抽打着我的脸,将我的外套吹得鼓鼓的,但我还是强迫自己走出海景旅店。文森特·罗珀就在爱尔汗布拉宫。我很快就能赶上他。

理发店四重唱乐队的主唱跟在我后面走到门阶上,“打扰一下,梅芙。”他用像是机器人的声音说道,“我想和你聊几句。”

“很抱歉,亲爱的。”我一边沿前院小路往前走,一边回头道,“等我回来再说吧。”

文森特·罗珀拄着拐杖,在航运西路上走起来却还是大步流星。此时此刻,我不能失去他的踪迹,我承担不起后果。等我走到滨海大道上,就见他都快走到保龄球馆了,而且,他每走一步,都能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一些。谁能猜到,在我们班上在世的同学之间,他是身体最健康的一个?我的心里燃烧着熊熊怒火,所以才能走得那么快,毕竟我平时是没有这样突如其来的爆发力的。今天,我就像个溜溜球似的,上了三十三级台阶,下了三十三级台阶,还从晾衣柜里拿出了五床被子和七张毯子。

文森特·罗珀停在米德兰酒店边上,那里挂满了圣诞彩灯。在我为数不多离开海景旅店的时候,总是从米德兰酒店边经过。但在今天,我忽然想起了我们曾经的穿着:我穿着一袭海蓝色长裙,你穿着桃色女衬衫,我们还穿着从伍德百货公司买来的丝绸内衣,戴着嵌有海蓝色宝石的胸针。

回想往事,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走着走着,碰到了咖啡店老板,他的咖啡店名叫“咖啡壶”。他正推着一辆双胞胎婴儿车沿滨海大道徐徐而行。“早上好,马洛尼小姐。”他说,“看到你出来转转,真是太好了。”

他和我们的一些邻居不一样,他这个人随和亲切,但眼下我不得不对他敷衍了事,毕竟我很快就要追上文森特·罗珀了。

“我本来还要去找你呢。”他拉着我说个不停,“让你看看我的两个外孙女。”

他露出了骄傲的笑容,我不得不停下片刻,夸赞两个孩子。我听说他的女儿多年不孕。在我看婴儿车里的孩子之前,我又偷偷看了一眼滨海大道。文森特·罗珀仍站在米德兰酒店旁边。

“这个叫迪莎。”他告诉我,“看到她右脸上的酒窝了吗?我就是这么区分她们两个的。”

在我看来,两个女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都留着稀少的深色头发,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小小的嘴巴下面有好几层下巴。

“那个叫多拉。”他又说道。

文森特·罗珀依然在米德兰酒店附近闲逛。他肯定会去圆屋酒吧里躲避狂风,并且叫一杯昂贵的咖啡。他现在就是那样的人,毕竟他毕业于剑桥,还在巴黎指挥过合唱团。他的父亲一直吹嘘他去过很多地方,比如布莱克浦,又比如巴洛。

“在我妻子的祖国,”咖啡馆老板解释道,“迪莎的意思是礼物,多拉则表示快乐。”

两个婴孩的肤色、头发和眼睛都带有她们外祖母家乡的细微迹象,而她们两个可能永远都不会看到那片土地。我不是那种对孩子温柔细语的人,但我发现我真的很想抱抱迪莎和多拉,感受一下两个小家伙在我怀里带给我的温暖感觉。

透过眼角余光,我看到文森特·罗珀又走了起来,便赶紧托词离开,快步朝米德兰酒店走去,“罗珀先生!”我喊道,但他依然在向前走,风将我的声音吹向了大海。

就在我穿过马路的时候,他转弯走到了毕打街上。我一路跟着他走到了红灯区,而我已经有很久都没来这里了。我听说弗兰克曾和几个女人在这附近寻欢作乐。从前,这里的大街小巷满是丰满漂亮女孩的图片,但现在这里触目皆是工艺品店和古玩店。

文森特·罗珀依然大步向前走,我尽力了,却还是无法拉近我们两个之间的距离。

“文斯!”我喊道,然后连忙用手捂住嘴,像是能把我的话塞回去似的。我发誓他听到了,但他还是继续往前走,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他怎么还敢回来,并且自称老朋友?在我的上方,一扇窗嘎吱一声开了,一个红发女孩将身体探出窗台,她的皮肤泛着青白色,和脱脂牛奶的颜色差不多。虽然她面朝我的方向,但她的头发遮住了脸,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她回头看了一眼屋内,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楚。虽然现在都过了中午,但毫无疑问,她的床上一定躺着个男人。

等到夜色降临,汽车依旧只能在这里向前蠕动,像那个红发女郎一样的女人会从胡同和小巷里出现,一个个曲线玲珑,脚踩高跟鞋,身穿超短裙。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这些女人现在都来自罗马尼亚、拉脱维亚或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赞卡的奇装异服更适合妓院。天知道斯蒂芬的父亲看上她什么了。她来应征经理的职务时,我还有点同情她,毕竟她不光不走运,还一个人背井离乡。她让我给她翻译电视剧《加冕街》,我还教会她做土豆肉馅饼和果酱夹层蛋糕。但她现在一切顺利,和戴夫生活在一起,还处处表现得好像她是斯蒂芬的母亲。

看到红发女郎,我不禁想到了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头发和她的一样红,一样浓密,而且,看到她,一种不安的情绪自心底涌起挥之不去,像是太快结束一段对话后的感觉。

等我把视线从她身上抽回,发现文森特·罗珀正沿小巷向圣玛丽教堂走去。

我必须和他说清楚,让他知道他不能留在海景旅店,几十年前,我让他不要再回来,我是真不希望他再回来。但此时,我只是站在原地,满腹沮丧,甚至都不能跟在他后面走进教堂。

主持广播弥撒的牧师正絮絮叨叨地说着“心智低常”和“上帝的恩典”,我们和文斯一起站在圣玛丽教堂唱诗班座位里,等着工作人员示意“该你们唱了”。

牧师和文斯的父亲聊起了他做唱诗班指挥的情形,还询问了他如何训练你发声,而你则一直拉着文斯的童军衬衫的袖子,说:“伊迪唱得怎么样?”你问了一次又一次。每次你这么问,文斯都会小声回答你:“伊迪·马洛尼唱起歌来就跟歌星一样!”

父亲和母亲在座位上向前探身,像是随时都会过来把你抱走。

“过来,伊迪,该换个话题了。”我小声说,这是父亲最喜欢的口头禅之一。

文斯试着让你安静下来,就来回转动你的手掌,像是在无声地歌唱手指歌《围着花园转呀转》。但你抽出空闲的那只手,“再见,神父。”你一边喊一边冲他摆摆手,“现在唱歌吧!”

电台的一个工作人员在教堂后面大笑起来,但唱诗班指挥和牧师都假装没听见。母亲狠狠瞪了你一眼,意思是叫你保持安静,父亲则耸了耸肩。我赶紧别开目光,我很担心工作人员会把我赶走。

等到终于轮到你来演唱二重唱了,全体会众都安静下来,充满期待。

文斯唱了第一段。早在几年前,他的嗓音就变粗了,听来像是吃多了热黄油脆饼和米拉别里李果酱。没人能猜到,在广播开始前的几分钟,他才被叫来救场。

可真正到了该你唱的时候,你却只是站在那里,噘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教堂里鸦雀无声,就好像大家连呼吸都不敢了。

我用手肘捅了你一下,好叫你赶紧唱歌,但你还是噘着嘴。

我在心里向圣母玛利亚祈祷:求你了,圣母玛利亚,快让伊迪唱歌吧。

风琴弹奏者已经弹完了这一曲,你虽然连一个字都没唱,文斯还是唱起了下一段。

父亲按按母亲的手,他们两个都盯着地板。他硬生生地把泪水逼了回去,她猛眨眼睛,绝对不让她的妆糊掉。世事多变化,在我们离开弥撒的时候,母亲这么说。

文斯唱到了第二段的末尾,这时,只听咯吱一声,教堂的后门开了:弗兰克·布莱森走了进来,他的头发被大风吹得乱七八糟,他把一根香烟举到唇边,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看着众人。

我感觉到文斯全心期盼你能接着唱。他推推你,清清喉咙,这时候,教堂里响起了人们低声吟诵赞美诗的声音。

就在此时,我觉察到你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随之起伏,然后,你张开嘴,唱了起来:

今为海上众人呼求,使彼安然,无险无忧。

在文斯唱下一段的时候,你一直注视着父亲和母亲,轮到你了,你把每一个音节都唱得很准,你尽可能利用你那软软的小舌头,把每一个字都唱得清晰无比:

今为海上众人呼求,使彼安然,无险无忧。

就连年纪最大、最苛求的会众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站着,如同这样便能帮你顺利完成你的独唱,不至于磕磕巴巴。父亲和母亲看起来就好像是玛丽和约瑟的雕像,他们甚至连眼睛都不眨。

水陆同声,感恩献祷,颂主大德,赞美声高。

当你唱完最后一个音符,你的脸上漾出了最明媚的笑容。“伊迪·马洛尼唱起歌来就跟歌星一样!”你说,会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伊迪·马洛尼唱起歌来就跟歌星一样。一闪一闪小星星,我想知道你是什么。你的肚子在哪里?往下,往下。对啦!你的脚趾在哪里?这只小猪去了市场,这只小猪待在家里。猪猪怎么叫?呼噜!别再搞怪了,伊迪。你知道的。呼噜,呼噜!说对啦!你表现得非常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注:原文从一到十是法语。(本书注释若未作说明,均为译注。)。恭喜!嗨,嗨,万岁,梅芙和伊迪,是七大洋中最聪明的双胞胎。

伊迪·马洛尼的父母注意到她发育不正常,没有达到成长标准。其母在怀孕期间没生过病,但她是高龄初产妇(31岁),所以,在生双胞胎的时候微微有些早产(35周)。伊迪喝奶的时间比她的双胞胎姐姐梅芙多一倍,却不能像姐姐那样爬行或走路。尽管父母都很小心谨慎,不拿两个女儿作比较,但伊迪的舌头不受控地活动、拳头和脚趾紧紧蜷缩、反射动作没有充分发育,这些通通都说明她处在痉挛状态。她很可能将终生瘫痪、不能说话、大小便失禁。

他们带她去看过骨科。眼科医生和耳鼻喉科医生诊断为视力和听力可能存在缺陷。并且预约六个月后重新检查,并进行持续观察,特别留意是否出现心智低下的情况。

建议患儿父母将患儿送入专门机构。

签字:A.罗森塔尔,1935年2月3日

都快六点了,文森特·罗珀还没有回来。我给自己找事情做,先是把洗碗机里的碗碟都拿出来,又为明天的早饭准备好饭桌,虽然这些都是赞卡一大早要做的工作。她根本不会感激我,谁叫我笨手笨脚,不光磕碎了盘子边缘,还把一瓶白玫瑰弄洒了。

理发店四重唱乐队正闲着,于是我找他们帮我和斯蒂芬进行一些初步的装饰工作。主唱稳稳地扶着梯子,男低音用钉子把金属箔钉在飞檐上,我开始做圣诞卡,只是我老是犯错。斯蒂芬和其他两个歌手坐在一起制作花彩纸链条,威勒尔孤独症协会的护理员也和他们一起做,她总是陪伴在乐队左右。这期间他们一直在唱《回家过圣诞》《铃儿响叮当》和《友谊地久天长》,我们其余人都跟着哼唱。

我正准备让自己放松一下,这时候智能安全灯亮了,也可能是有汽车停在了外面。跟着,我又想起文森特·罗珀就快回来了。很抱歉弄错了,我打算等他来就这么对他说。我绝不会让他跨进门槛半步。

“文森特·罗珀是老朋友吧,梅芙?”斯蒂芬说,“有点像我和林恩。”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这么认为,亲爱的。”我答,意识到护理员在扎花纸链时抬头瞥了一眼。

“他就是那么说的。”

“那他是大错特错了。”但我发现我的手竟然插进衣兜里,像是我的手需要一个提醒:文森特·罗珀的字条依然在那里。

“那个文森特·罗珀是坏人吗?”斯蒂芬问道。

曾几何时,在文斯最后一次来海景旅店的时候,我的身边都是高脚杯和瓷茶杯的碎片,我那条海蓝色的长裙则搭在我的箱子上。

“文森特·罗珀是你的敌人吗?”

坦白说,我和文斯的关系有点像斯蒂芬和林恩:在放学步行回家的路上,他替我背书包;我们一起猜测你和母亲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吃的,并放在一边冷却:土豆烤饼,甜菜根布丁,太妃糖胡萝卜;我们一起坐在餐桌边写作业,或是和你一起玩,直到他父亲下班回家。

“别说得这么夸张,亲爱的。”我说,我发现护理员和所有乐队成员都在看我,“就是他上次来这里,给我弄出了很大的乱子。”

啊,伊迪,如果文斯从没有走出圣玛丽教堂,那我和你就可以一起变老。我们的皮肤将以相同的速度松垂,我们的手背将长出皱纹,血管会突出。我们的一头赤褐色头发会渐渐失去色彩,可能会同时长出白发。我们有着同样颜色的头发和同样颜色的眼睛。父亲说我们本来应该一模一样。但是,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一样。

就在此时,安全灯照亮了前院的草坪。文森特·罗珀站在院门边,并没有打开院门。

一想到要面对他,我的心中便开始一阵翻腾。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敲门声响起。

我强迫自己走进门厅,把门打开。

他就站在海景旅店的入口。现在弗兰克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棺材里,这世上只有文森特·罗珀一个活着的人,了解我的所有好与不好的前尘往事。

然而,我并不了解这个男人。他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戴着绞花针织围巾和一顶很像贝雷帽的帽子,我面前的老人依然充满活力,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信和坚强的意志。

“梅芙。”他说。

他的声音听来像极了他父亲。

我一直站在门厅,浑身发冷,身体麻木,像是刚被海浪冲刷过。

文森特·罗珀只是站在那儿,大风吹拂着他,他面带笑容,盼着我邀请他进去。

“罗珀先生。我……”

他探身过来,亲吻了我的脸颊,他的动作是那么轻松,他那如砂纸一般粗糙的皮肤蹭到了我的皮肤。人们八成会觉得这很像老法国电影里的场景,而不是莫雷坎比海边的一家旅店。他的身上散发出雪松和佛手柑的气味。看来他已经变成了在普通工作日都要涂须后水的那种人。父亲有一瓶古龙水,用了将近十年,他只在特殊的场合喷,比如午夜弥撒,他和母亲的结婚纪念日,还有我们的生日。

闻到文森特·罗珀身上的香气,我真希望能穿上我最好的衬衫,或是穿上我那件领尖有纽扣的长裙,反正是一件可以突出我的胸部、掩盖腰部赘肉的衣服。还好,至少我化了妆。

“叫我文斯吧。”他说着把手杖靠在衣钩下方,然后,停下来笑笑,可惜这个笑容也掩盖不了他消失多年后突然再次出现的陌生感。

我拒绝与他对视。

“我知道,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但还是叫我文斯吧。”

“罗珀先生,我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

他微微一歪脑袋,像是他的一边耳朵有点不好使,他的脸这样倾斜,使他显得十分脆弱,我只得强迫自己挺直身体,深深吸气,“恐怕是他们弄错了。”我解释道,尽量不去理会他流露出的泄气表情,“我们没有空房了。”

“当然有空房!”斯蒂芬插话道,她和乐队的低音歌手一起出现在休息室的门口,“欢迎来到海景旅店。”她用甜美的声调说,忽然进入了工作模式。

“你是谁?”低音歌手问道,“我无意冒犯。但你应该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对吧?我是理发店四重唱乐队的低音歌手。”

面对一个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歌手和一个有着耷拉舌头、猫眼的接待员的欢迎,文森特·罗珀竟然不动声色地接受了。斯蒂芬很像是在海滩上捡拾鸟蛤的穷苦人。在斯蒂芬出生后不久,我就说她是个先天性智障(注:这个词的英文是Mongoloid,有两种含义,一种表示先天性智力障碍,一种表示蒙古人。),她的父母听了几近崩溃。那之后,我就处处当心,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但我发现这个词很可爱,能让人联想到四处都是骏马奔腾的草原。我真是搞不懂翠西和戴夫那样的人为什么更喜欢说他们的孩子得了什么综合征,为什么他们更相信唐医生,毕竟他总是把人关进疯人院。

低音歌手拍拍文森特·罗珀的背,欢迎他来到海景旅店。“你在这里一定会过得很愉快的。”他说。他和主唱完全不同,主唱老是骂骂咧咧,喜欢拥抱别人,和别人握手,拍别人的背。

“很高兴见到你。”斯蒂芬插口道,拒绝被低音歌手盖过风头。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文森特·罗珀哈哈笑着说。

“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吧。”她说着拿起他的行李箱,“行李箱一般都是由林恩拿的,不过他只是白天当班。”

文森特·罗珀只是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斯蒂芬,亲爱的。”我说道,“你弄错了。我们没有空房了。”

“番红花客房不是空着吗?”

听到这话,低音歌手唱了起来:“她在冰冷黑暗中穿行,雪地里有一朵番红花。”

番红花客房的地毯已经磨得很薄了。“幸好现在很晚了。”我在吵闹声中说道,“要不要我给巴尔莫勒尔旅店打电话?他们肯定有房间。”

文森特·罗珀清清喉咙。就是这样,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你站在他身边,挺胸抬头,张开嘴巴唱歌。

“梅姨?”斯蒂芬说,她用一只手在我脸前晃晃,大声在低音歌手的歌声中冲我喊了起来。

“怎么了,亲爱的?”

“我能带罗珀先生去番红花客房了吗?”

他仍站在那儿,等着我的答复,低音歌手仍唱个不停。

“恐怕不太合适吧,罗珀先生。我们这里连独立卫生间也没有。”

“我一点也不介意。”他说。接着,他试着与我对视,又说道,“海景旅店依然充满歌声,感觉真是太好了。”

“有些事情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我说着挤出一抹微笑。我们依然一有机会就聚在钢琴周围,好像和你、父亲、文斯曾经那样。我每天早晨都让赞卡拖洗镶木地板,每周五清洗玻璃灯罩,每月的第一个周一清洗印花棉布,母亲从前都是这样做的。

“我想我在去年的圣诞贺卡里提过了,”文森特·罗珀向我探身过来说,像是要用好使的耳朵来听我的回答,“我儿子带着他的家人搬去美国了。”

看到他在贺卡上写的内容,我很同情他,可我看不出那与眼前的情况有任何关系。但我还是闻着他身上的雪松香气,等他说下去。

“我还说,我搬进了养老社区。”

我又一次想到了他的好。当你第一次学会了走路,他在一旁欢呼,当时,你在教堂的车道上,走起来左摇右晃,歪歪斜斜;他每个礼拜都扶你进出唱诗班座位;他为你把牛奶倒进高脚杯,好让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祝酒。

“我们再也回不到年轻的时候了。”他说着不停地摸他的助听器,他的目光停留在母亲那座圣母与圣婴的旧雕像上。然后,他悲伤地看着我,像是能看得出我的生命犹如一潭死水。“梅芙·马洛尼。”他压低声音说道,“我们能否讲和于我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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