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读书的人,对于自己钟爱的作家,都会有一个“初次见面”的时刻。我的灵魂总是要回到我的大学图书馆,那座白色的、小教堂般的建筑。2005年初春,我在那儿取回一本旧版《人与事》。作者是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那本灰白色的小书摆在我的面前,它的开头谈到作者幼时遇见里尔克的经历,他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回头观望。而作为读者的我也意识到,这本书即将成为自己的一份“安全保护证”。像我们这样的人,是往往先在书本中认识世界,然后再在生活中体验世界。我后来在生活中认出在《人与事》中预先见过的场景。它像是旅行前夜,我们在旅行包里放进的镇痛药;我需要在精神上回溯到这本书,依赖于它的精神教诲。
在前夜,任何偶然事件都会变得具有决定性。往后我们会明白,“越是偶然,就越真实”。在马尔堡,他向一个姑娘求婚被拒绝。他当然连夜离开那座城市,但青年时候的痛苦与诗歌粘连在一起。因为,“夜渐渐取胜,棋子纷纷闪开。∕我当面认出白色的凌晨。”——有时候我们暗暗渴望离开任何一座城市。在诗中帕斯捷尔纳克又陈述道:“我走进广场。我可以算作∕第二次诞生”;后来这也成为他另一部诗集的名字。
《马尔堡》所说的是1912年的事情;《二月》也写于那一年,啼音初试。生于1890年的帕斯捷尔纳克时年22岁,他顺理成章地离开马尔堡小城,结束哲学研习生涯。那个时候,古米廖夫(1886年生)和阿赫玛托娃(1889年生)已经结婚两年,前者结束一次非洲之旅,后者和莫迪里阿尼分手,曼德尔施塔姆(1891年生)正在准备诗集《石头》,茨维塔耶娃(1892年生)即将步入婚姻,马雅可夫斯基(1893年生)开始组织“未来派”。
须知人的一生多么漫长。这六个年轻人,只有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达至了老年,双手触摸到了“晚期风格”。“我曾听说年老体衰的事。可怕之极的预言!∕不会有一丝泡沫能扬起双手触摸到星群。”帕斯捷尔纳克自己在1917年的《沃罗比耶维山地》(又译《麻雀山》)中如此说道;他是多么敏感。
那一年是帕斯捷尔纳克诗歌生涯的一个高峰。五月,在卡梅申支线的途中,太阳即将落下,诗人在火车车厢里完成了自己的诗学构建。他作为一个写作者有别于勃洛克或者谢维里亚宁的地方,已经清晰地展示出来。他没有直接叩问生死的终极问题(如他所崇拜的里尔克),却在行文中充满蕴藉;我们喝着透明的水,却感知到糖块的甜味。他像一个商人,平静而有把握地缓缓铺开一张张地毯,展示上面的波斯花纹。
而我作为读者,在2008年夏天读到他的1917年诗选。那时距我第一次读到《人与事》已过去三年;我在这里缓缓度日,帕斯捷尔纳克却从1957年回返到1917年。仿佛遵循自己在《梦魇》里所说的,“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他确实是藉由写作而摆脱了时间的重负,如提及吉卜林的那首《眷恋》中所说,“穿过林间空地钻进雾中,∕做起了恒河大梦”。后来的诗人们将会从帕斯捷尔纳克的1917年诗选里,获得那种可以称之为“手艺”的东西。我们先期获得经验,然后再将它转化为修辞;像巴拉肖夫的铜匠,“铆着钉子,上着锡水,烧着焊条”。这过程高低蜿蜒,“穿过热气,∕飘进车厢,落到手提行李上。”
与此同时,那一年的曼德尔施塔姆写道,“奥德修斯回家,满身都是空间和时间”。历史是个永恒的女人,那年的俄罗斯——对着镜子反复审视自己的姿态。于是,诗人们终究将从恒河大梦中再次回来,回到他们的时代;回到他们的野兽眼中。
帕斯捷尔纳克有过长期的沉默。而他替身体里面的日瓦戈生活。他长途旅行,坐漫长的火车线路,车厢外是俄国的森林和积雪。《日瓦戈医生》里谈到诗人的写作状况:“他在重读这些草稿时,往往感到失望。夜间这些诗稿曾使他感动得泫然泪下,觉得有些地方写得非常成功,简直是神来之笔,但此刻他觉得这些自以为成功的诗行十分生硬牵强,因而怏怏不乐。”
帕斯捷尔纳克不似葡萄牙人佩索阿那样热衷于给自己另起假名,但他毕竟有一部分诗作署名尤里·日瓦戈。在那些诗章里,作者仿佛已经离世,站在天上重新温习一遍人生旅途。“但到午夜,万籁俱寂,∕一起听到了春的声音。”帕斯捷尔纳克把自己的物质生活压缩成了字母符号,寄寓了漫长岁月中的朴素衷情。“但他们的心跳动着,∕时而她,时而他∕挣扎着苏醒,∕但又陷入梦境。”
他也没有像左琴科那样患上忧郁症。1941年的《在早班火车上》如是说:“通过往事的一波三折,∕通过战争和贫困的岁月,∕我默默地认识了俄罗斯∕那种种独一无二的特色。”正如阿赫玛托娃在《安魂曲》里说:“不,我并非在异域他邦,∕也不是在别人的羽翼下躲藏,——∕我当时是和我的人民一起,∕处在我的人民不幸而在的地方。”也许火车车厢和监狱的探监处,是极权制度下仅存的公共场所。
我曾在自己的生活困境里理解帕斯捷尔纳克中年以后的漫长生涯。诗歌是语言的极致形式,最终它向永恒的“你”敞开。那个“你”或许不在茨维塔耶娃所言的一百年后;走到人生中途的人会意识到,贝雅特丽齐就在我们的邻人之中。“因此不要悲伤,不要难过,∕我起誓以全部弱点留在你们身上。”
诗作《雨霁》让我辨认出歌德的气质(帕斯捷尔纳克是其《浮士德》的俄文译者之一):“大自然,世界,深邃的宇宙,∕我流淌着幸福的泪珠,∕被隐隐的战栗笼罩着,∕定站到你久久的祈祷式结束。”德国哲学家本雅明曾在梦中见到歌德,感动得流泪。因为那位老年艺术家,站定在他的土地之上如一尊雕塑;雕塑的口中述出那些话语,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我也曾得到一本八十年代出版的《含泪的圆舞曲》。在翻阅那本来自图书馆的旧书之时,我仿佛看到老年的帕斯捷尔纳克走入一片树林,与他年幼时所经历的一切再次相遇,遇见1912年的伙伴们。那么,“一切应验了”;“我透过林中的树间空隙,∕能把全部未来的生活看穿。∕小到百分之一的一切∕在它里面得到证实和应验。”
他回到了曾在麻雀山目睹的年老体衰之预言,在先验的巨大光芒中。曾经环绕着诗人的众多比喻纷纷悉数掉落。像一位准备进入大海的泳者,他脱去自己的衣物,如仪式一般庄重。他成为“永恒的人质”和“时间的俘虏”,并且已经看见,“昏昏欲睡的时针和分针∕已懒得在刻度盘上旋转,∕可是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永远没完没了。”
帕斯捷尔纳克伴我走过了十年岁月。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每日我在北京的街巷间步行,正如前辈诗人王家新表达过的经验(他说“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我带着《帕斯捷尔纳克诗全集》参加聚会,迷蒙之时想起“一日长于百年”,散场后,我把这句话转述给一位友人。友人喟然答复说:“有它在,我辈还怕甚。有它在,这就是一次永不散场的筵席。”
2014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