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幽僻的书就像一颗彗星,需要时隔二十多年,它才重新回到读者们的视野中。卡内蒂的《耳证人》就是如此,它上一次在中国出版是1989年,那时作者本人还在世。像我这样的青年读者,应该是在卡内蒂自传三部曲翻译出版(2006年)之后,才认识、喜欢上了这位作家。最近,卡内蒂的主要作品译本终于结集再版,当然,2010年代也已经过半了。
在漫长的文学潮流中,如果要为它找到文类归属,那么《耳证人》也许是一部薄薄的词典(是的,我想到福楼拜的《庸见词典》),它收录了卡内蒂摹写的五十种人的性格。同时我不知道,这种文体意识以及犀利的批判,与作者青年时期崇拜的卡尔·克劳斯是否有关系;因为无独有偶,本雅明在断片式的《单行道》里特意提到克劳斯,称他为“语言之墓的看护人,坚持不懈地日夜守卫着。”遗憾的是,卡尔·克劳斯的中文译介仍然很少,他的形象仍然沉浸在雾中。
《耳证人》还像是一本素描集,作者清晰、着重地勾勒出了人物线条。这种比喻的印象也来自于同时代的画家埃贡·席勒,他们都捕捉到了肖像的阴郁、扭曲和神经质。虽然席勒很早就去世了,而卡内蒂活了很久,但维也纳同时向他们提供了世纪末气氛。
这本小书里的篇目,可能是其他长篇小说中的边角材料。在他的早期作品《迷惘》中,里面的主人公学者彼得·基恩、女管家台莱瑟、骗子费舍勒和看门人巴甫,完全可以在《耳证人》一书中获得四个新增的席位。如果我们再往前追溯,他的自传中提到自己在构思《迷惘》之初,脑海里出现了八个人物:“W是我用来称呼说真话的人,Ph是爱幻想的人……R,一名宗教狂热者,S是位收藏家。另外还有一位挥霍者和一个死亡的敌人。此外还有Sch,一个演员……最后还有一个书迷B”。那时卡内蒂称之为“疯子的人间喜剧”,可以看到,这不仅是《迷惘》的雏形,当然也是《耳证人》的雏形。
当基恩被逐出家庭、流落到街头的时候,作者称他置身的环境为“没有头脑的世界”。很多年之后,卡内蒂在晚年出版《耳证人》时,这个描述依然是准确的。世界处于已知文明史的末端,这里有无比繁复的社会分工,和一批新的无用之人。大家的性格像树枝一样分叉,向任意一个方向伸展。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性格如同衣服一样,也会变得岌岌或者陆离。“乐善好施者”的幸福是不断地输出信息,“名誉检验员”的追求是揭露骗子,“拖延专家”以拖延为乐,“畏光女”躲避日光和星光。在卡内蒂笔下,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永远对自己的癖好充满执念。他们不知自省为何物,当然也不会接触到虚无。
舍伍德·安德森在《小城畸人》的开端写道,“使人变成畸人的,便是真理”,“一个人一旦为自己掌握一个真理,称之为他的真理,并且努力依此真理过他的生活时,他便变成畸人,他拥抱的真理便成为虚妄。”这段话同样可以用来认识《耳证人》。与安德森相比,卡内蒂从不流露出自己对人物的怜悯。尽管在后记里他也提到,他惊异地在笔下的二十种性格里认出了自己。(这篇后记并没有收录进新版的译本中,而三联书店的旧版里留存了。)
我们能想象,卡内蒂一定曾深刻地厌恶自己,就像书中的“一无是处女”,还在《迷惘》中让基恩放火烧了书房和自己。在《耳中火炬》里专门辟出的一节,被作者看到的布莱希特是一个傲慢、功利的诗人,但同时卡内蒂又坦陈,相比于布莱希特的《回忆玛丽·A》等诗作,自己的作品只能跌落进尘埃和灰烬,于是他厌恶布莱希特的为人,却钦佩布莱希特的诗歌。这样的行文无非显示了,布莱希特可能是个怪人,但这位作者自己也不例外。包法利夫人也是卡内蒂。
他接着在后记中提到,自己所做的是将“构成一个人的某种成分彻底地赶到极端上”。仔细想想,在这五十种性格里,其实也有着那种“要么全有,要么全无”。“马厩幽暗女”只愿意与马儿待在一起,仅仅是为了独处,像卡夫卡写过的“饥饿艺术家”,他的饥饿只是因为找不到适合自己胃口的食物。只要开始思考,他们中也许就会出现新的诗人。卡内蒂坚持下来了,并超越了回忆录三部曲里所记载的个人生活。
令人感动的是,我在豆瓣评论区里读到一位书友“那里”的故事。1990年冬天,他在蒸汽机车上做一名司炉,一次到站后,他在小雪中的站牌下等公交车,这时对面路灯上有人推着三轮车在卖书。他买了包括《耳证人》在内的几本书,然后坐到车上开始阅读,借着车窗外忽明忽暗的灯影读到了收录在书中的《泪水司炉》。他的这篇文章叫做《耳证人:书里不会夹杂1990年的雪花》。我被这个故事震惊了,它记录了我们认出自己命运的时刻。
2016年3月19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