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5年第12期
栏目:小说选粹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公羊土改起床后,简单地洗洗涮涮,就拎起他那个特大号塑料水杯往外走。水杯里的茶叶完全涨开,像被虫子蚕食过的绿树叶子塞满了杯子,一看就知道那是地摊上买来的劣质货。
公羊要去抓那个该死的偷车贼。
公羊土改复姓公羊,名土改。公羊土改人如其姓,不但人长得瘦,还天生一张刀条脸,两条吊梢眉,眉下一双羊眼。远看那脸型配置,还真像一张没长角的公羊脸。反正我们这个地方除了他一家再也没有姓“公羊”的,大家干脆以其姓代其名,直呼他“公羊”。大家呼他“公羊”,除了他模样像公羊,还有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性格更像公羊,看起来绵软,狠起来死硬,不撞南墙不回头。
中国人的名字无论贵贱,往往含有某段历史或蕴含某种含义。公羊土改的名字“土改”就反映了他的成长历史。
公羊土改出生于新中国成立后土地改革那阵子,本来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接班进的城。接班,现在已经成了历史名词。以前,老子到了退休年龄,子女可以到老子的单位继续工作,这就叫接班。公羊土改的祖祖辈辈都是侍弄黑土地的。侍弄土地就需要肥料,公羊土改的父亲老公羊就到城里淘厕所攒肥料。淘厕所的人很多,所以就自己划定了势力范围,当时海城劳动局是老公羊淘厕所的势力范围之一。老公羊手脚很勤快,除了淘厕所还把劳动局的院子打扫得明镜似的,有时还会捎点儿自留地里产的青菜豆角什么的给单位里的人尝个鲜,虽然不值钱,但水淋淋鲜嫩嫩的招人喜爱。整个局里便很认可这个老公羊,见了面都要老公羊长老公羊短地打声招呼,怪热乎的,老公羊就把那地扫得更细致了,恨不得打上肥皂洗一遍。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划分户口,当时的人们还没有认识到城镇户口的优越性,与土地有联系的人纷纷往农村跑,回到农村就有一亩三分地。中国人被饿怕了,几千年来就没吃上几天饱饭,对土地的依赖性特别强。那土地可是实实在在踩在脚底下的,春天见到绿秋天见到金的,那城镇户口本捏在手里轻飘飘的,既不能当钱使又不能当大饼啃。中国的老百姓向来很实在,也特别看中实在。当时劳动局有一位勤杂工,是老公羊的同村,老公羊就是通过他牵线才到劳动局淘厕所的。一听说要分地,同村的那位就屁颠屁颠地跑回老家分土地去了。那院子不能不扫厕所不能不淘泡茶的开水不能没有人烧。老局长拉着老公羊的手说,公羊呀公羊你就帮帮忙吧,到我劳动局来当勤杂工吧,我这厢有礼了。说着说着就不真不假地给老公羊作了个长揖。也许是侍弄土地侍弄够了,也许是老公羊心肠太软了,也许是老公羊祖上积了阴德该老公羊这辈人享福了,反正老公羊就留下来了。
当那些花花绿绿的粮票布票油票煤票糖票烟酒票开始起作用的时候,那些屁颠屁颠跑回去找实在的人们眼红了。原来城镇户口可以坐办公室进工厂站商店呀,可以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呀,真他妈的掉进福窝子里去了。原来这世道真他妈的变了,这土地上只出产泥饭碗呀,人家城里才生产铁饭碗金饭碗哪!屁颠屁颠跑回去的人那个悔呀,连眼都悔紫了肠子都悔青了,悔得骂爹骂娘拿婆娘当出气筒。老公羊同村的那位见了老公羊就嚷,公羊呀公羊,你他妈的怎么淘屎就淘出金子来了,俺他妈的怎么就抱着金砖当土坯呢!你他妈的姓公羊属相羊怎么就没在田里吃草!俺老子姓金,娘家姓钱,怎么就落在黄土里爬不出来了呢?那口水流得有三尺长。看着他那哭丧着脸的熊样,老公羊就会掏出一些粮票布票递过去,那位接了票子咂了咂嘴唉着声叹着气跺着脚走了。
说着说着,这老公羊在同村人一片羡慕声中到了退休年龄,小公羊就接班进了城。接班并不一定接职业。公羊土改初中毕业,有些文化,局领导看在老公羊忠厚勤恳的面子上,安排他做勤务员。
公羊土改人年轻,脑子好使,干了一段时间后,觉得在机关没有前途,就主动要求去了海城化肥厂。当时化肥厂刚建立,公羊土改又是劳动局的,话好说事也好办,被安排个生产车间主任。没过几年,又被提拔为副厂长,分管销售和财务。
时光绒衣把人抛。去年,公羊土改光荣退休。刚退休的公羊土改有一种生命旅程即将结束的感觉。他不会下棋,不会打牌,不会搓麻将。他忙忙碌碌了一辈子,到头来会玩的都是儿时玩过的老古董,当下没人愿意玩。比如,他会下棋,下的是“大炮轰小兵”,在地上划方格子,用小石子做棋子,在城里,谁跟他下这样的棋?他会打牌,打的是五十四张牌的“争上游”,那时叫“学习五十四号文件”,现在早变成一百单八将了,要么是“斗地主”,要么是“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他哪会这些?他上牌桌,没人愿意跟他做对家,跟他做对家,一局牌打下来,搞得心情比没打牌还糟糕。公羊本来可以帮老伴哄孙子的,可儿子大学毕业后死活不回来,硬是留在省城自己创业。结果找了个省城的老婆,在省城彻底落地生根了。去年,有孙子了,可儿子在省城只有一间住房,老两口去了根本没地方住。最后,只好把老伴留在那里哄孙子,他一个人回海城留守空巢。
公羊百无聊赖,就花三千块钱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以前工作忙,连海城的风景都没看遍,他就想现在没事了,骑着电动三轮车四处逛逛。他还有个想法,那就是钓鱼。钓鱼是一件独处的事情,不需要搭伙搭帮的,需要的是安静,这正符合他目前孤单的处境。他下一步就打算置办钓鱼工具。
让公羊无比愤怒的是,他第一天买的新车,第二天就丢了。关键是丢得稀里糊涂,你说要是逛商场丢了,被人撬锁丢了,都好说,那毕竟不完全是自己的责任,那跟商场混乱的环境有关联,跟劣质的锁有关联。公羊是骑车丢车的,这传出去都丢人。公羊骑车去车管所打钢印,他把车子放在门口,进去喊警察。当警察拿着锤子和钢印出来时,车子没了。你说这个贼是不是贼胆包天,警察面前都敢下手。
公羊本来是打钢印的,现在变成报警的了,心里别提多窝囊了。
公羊虽然报了警,但公羊不很信任警察。他决定自己抓偷车贼。
公羊抓偷车贼不是第一次,他有过成功的历史。
那是三十多年前。老公羊退休后,为了常进城看看儿子小公羊,也为了装运一些萝卜青菜等土产进城赶大集,换点烟油火耗钱什么的,就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计划经济时代,像自行车这类产品紧俏得很,买一辆自行车得半年工资,还需要凭票供应。买到自行车后,老公羊很爱惜,就花几块钱买了黑色的塑料带子,把车子能包裹的地方全包裹起来了。一天进城赶大集,老公羊驮了半蛇皮袋黄豆去卖。黄豆不好卖,眼看快到中午了,老公羊憋了尿,就让旁边的一个小孩子帮看一下车子,自己去趟厕所。等老公羊回来时,车子没有了,帮看车的小孩也没有了。老公羊左等右等,越等越失望,等到下午三点来钟,知道没戏了,就唉声叹气、磨磨叽叽地去找儿子小公羊。
小公羊看着老公羊的伤心表情,就说,大(爹),你回去吧,车子我给你找回来。
老公羊相信公安,就说你还是去派出所报案吧。
小公羊说,行,我这就去报案,你回去吧。
等老公羊走后,小公羊还是决定自己去抓贼。
又到赶大集的日子,公羊土改向单位请了假。当时是六月天,正是农忙时候,赶集的人不是很多。公羊找顶草帽戴上,拎着个小布袋装作赶集的样子去了集市。
一上午过去了,公羊几乎转遍了整个集市的角角落落,没见那辆车的影子。不过公羊并不灰心,他凭感觉,知道那个偷车贼应该会来。
公羊的感觉是对的。下午五点多钟,集市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公羊看到了那辆车。那个人正推着自行车走,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拽住了。他回头一看,公羊瞪着眼说,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偷车贼以为遇到便衣民警,撒腿就想跑。公羊早有准备,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说你的车子是我的。偷车贼一听这话,知道不是便衣民警是车主,就说咱找个背静地方说话。
到了一处墙角,偷车贼说,你凭什么说这车是你的?
公羊没说话,把自行车座子拔出来,然后从车座的钢管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那个偷车贼。偷车贼打开看,上面写着:公羊土改的自行车,购于……偷车贼怎么也没想到那辆自行车的车座里还藏有这样的秘密,铁证如山,他不说话了。偷车贼赶紧赔不是,说车子你推走。公羊说,还差半袋黄豆。偷车贼问什么意思。公羊说,我大(爹)大老远的驮来半袋黄豆卖,也跟车子一起丢了。偷车贼说,黄豆我没拿,我只推走了车子。公羊说,你说没拿就没拿了?车子你不是拿了吗?偷车贼不想纠缠,掏出十块钱,说够半袋黄豆了吧?公羊说,我只要黄豆,不要钱。偷车贼还没见过这样钻牛角尖的,就说我去买黄豆,你等着。公羊说,我赔了一天时间,是一袋黄豆,不是半袋。偷车贼看看公羊倔强的眼神,说行,一袋黄豆。公羊说,把手表留下做抵押。偷车贼戴了块上海表。偷车贼望了一眼公羊,摇摇头,抹下手表,递给公羊,然后去买黄豆。
偷车贼买来一袋黄豆交给公羊,公羊把手表还给他,说你走吧。不过提醒你一句,做点儿正事,下次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偷车贼点点头,没有走。偷车贼问公羊,你怎么认出你的自行车的?公羊说,看车铃铛,我把它换成飞鸽的,没注意吧?偷车贼恍然大悟。偷车贼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我们有规矩,本地拿货外地卖。公羊说,我大(爹)的自行车是新车,用塑料袋全裹上了,没打钢印。你偷到车后,去掉塑料袋,跟刚买的一样,肯定认为没事。偷车贼叹口气,说贪小便宜吃大亏,这话没错。偷车贼又问一句,你怎么会想到在车座钢管里放一张纸条呢?公羊说,怕你们想呗。刚买车就想到会丢车,让偷车贼感慨不已、佩服不已。偷车贼说,你该当民警,你要是当民警,肯定比狄仁杰还神。
偷车贼没走,硬拉着公羊去了一家饭店,请公羊喝酒。酒桌上,公羊知道他外号叫“六指”,真名郝运动。一个抓小偷的,一个小偷,一场酒喝下来竟然成了朋友。两个人交换了生辰八字,交换了住址,隔三岔五就会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