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2年第05期
栏目:中篇撷英
麦子放下镰刀的一个下午,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五点多钟,五哥正在地里忙着,五嫂惊惊乍乍地跑来了,急辣辣地对五哥喊,孩他爹!咱大爷倒头了!
五哥的五脏六腑像被人掏空了似的,激灵一个战栗,泪水就下来了。
我大爷是个有社会身份的人。1940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享受厅局级待遇的离休干部。
这种参加过二战的老战士,活在人世上的已经非常稀少了,各级领导都非常关心他们的生活。
我大爷离休后的管理,不归我们市,也不归我们县,更不归我们镇。但十多年来,我们镇逢年过节慰问老干部,从来没落下过我大爷。尤其是司衍民上任镇党委书记这半年多来,每月都要派镇党委秘书老火过来看看。老火就像一架定时的机器,每月的3号不来4号来,风雨无阻。不是送两箱牛奶,就是送两箱火腿肠或者两桶食用油。有时候还带着镇医院的医生给我大爷现场查体。村里人都说司书记做得对,做得好,我大爷唯一的子女我堂兄马家努却不以为然。没有三分利,不起早五更。我堂兄马家努对这种不速之客,怀有极其戒备的心理,就像在战场上对待敌情那样警觉,阴着脸,从来不和老火多说什么。老火离开时,我堂兄马家努就弄个冷屁股给老火,要老火把带来的东西统统拿走。今年春节后,老火来看我大爷,我们谁也不知道老火怎么惹着我堂兄马家努了,竟然把老火拿来的火腿肠、酸奶等,全扔到了大门口,连起码的礼节也不给老火。而五短、肥胖身材的老火,塌塌着个酒糟鼻子,一点也不在乎。每次来,弥勒佛似的,嘻嘻哈哈地来,嘻嘻哈哈地走。
老火每次来看我大爷,只要五哥在家,都要五哥陪着,让五哥去喊门,五哥满心一百个不乐意,缘于上下级关系不能说出口还不能不去,不然老火别说看我大爷了,大门也进不去。这惹得我堂兄马家努极不高兴,把五哥看成了陌生人,板着脸不和五哥说一句话,甚至正眼看五哥一下都没有,这让五哥心里疙疙瘩瘩极不好受,却又想不出我堂兄马家努为什么会这样。五哥发现这个问题之后,老火再让五哥陪着去看我大爷,五哥就会找些理由把这件事情推掉,但我堂兄马家努仍旧把五哥看成了一个外人,什么样的事情也不找五哥商量了,让五哥的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去年冬天,我大爷大病住在县医院里,病情非常严重,医生说无力回天了,让我堂兄马家努回家准备我大爷的后事,我堂兄马家努死活不听,医生就找五哥,五哥就和我堂兄马家努商量如何办,我堂兄马家努蹲在我大爷病床前,耷拉着脑袋,任五哥怎么说,不吱声,后来脸一仰,白眼珠子一翻,说,是你爹呀还是俺爹?一句话差点把五哥呛死,吓得大家都不敢吭气了。
我大爷已经躺倒三年多了,这次病后又失语了,也不认识人了,常常把张三认成李四。再说,九十多岁的老人了,即使无病无恙,也是熟透的瓜了,说走就走,这看在眼前的事情谁都清楚。在我们马家村殡葬老人是件大事情;办好了自然没人说什么了;办坏了,办砸了,惹得村里村外的人说三道四,落个不孝子孙,大家会抬不起头来。老马家人马众多,老亲戚新亲戚也多,如何给我大爷办理后事,马虎不得。怎么办,如何办,谁来办,细枝末节都要考虑到。哪一点考虑不到落得别人笑话,跟玩似的。我大爷失语了,神志也不清了,不会给我们安排这件事情了,我堂兄马家努又越来越没有人情味,这件事情我们得考虑啊,尤其五哥。五哥六岁那年腊月得了一场大病,在公社医院看了二十多天,高烧不退。腊月二十九这天,医生让转到大医院,不转就没救了,我父亲手里没钱了,还要过年,又赶上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我父亲抱着奄奄一息的五哥,从医院里回来,半道上就扔了。傍黑,来老家过年的我大爷,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揣上手电筒,冒着呼啸的北风,踏着积雪,找到五哥,在105国道上拦了辆汽车,把五哥送到了济宁专区第一人民医院,又出钱给五哥治病,五哥的小命才保住了。五哥对我大爷比爹还亲,又是村里的支书,还是镇里的明星村支书,他不得不考虑这件事情。五哥就想坐下来和我堂兄马家努好好说一说这件事情,说说我大爷百年之后的这件事情怎么办。可是,五哥每次走到我大爷的家门口,想起我堂兄马家努对他的态度来,怕再给他来个“是你爹呀还是俺爹”,就打退堂鼓了。后来一次我大爷感冒发烧,众堂兄弟二三十口子邀着一块去看我大爷。人多势众,大家都想顺势说一说这件事情,大家心里也好有个准备,也了却一件心事。但我堂兄马家努的脸子一直挂挂着,好孬话都不让说,大家怕我堂兄马家努再出语伤人,好心就当成驴肝肺了,不值得,又没说成。这样,五哥的心里就压了块大石头。
今年三月,我回老家看我大爷,从来不陪我说话的我堂兄马家努蹲在一边,陪我说话,难得的好心情,我趁机说,哥,人总归有一老。我大爷的后事,哥想好怎么办了没有?
我堂兄马家努听了我的话,触电似地浑身一哆嗦,半天蹦出一个字来,说,没。
哥,你得想好。我说,到时候再想,就来不及了。
我又说,咱老马家在咱村里一千六百多口子,没出五服的近门子三百多口,堂兄、重堂兄一大堆,你不给老马家人一个态度,不给堂兄弟们一个态度,大家心里不踏实啊。
我堂兄马家努还没听完我的话,脸色就变了,很不高兴的样子,站起来,拖拉着腿要走,又觉得欠妥,就塌下身子来,有点看不起我的口气和我说,小弟,你大爷是在组织的人!到时候不用咱多说,组织自然会出头,咱操那么多心干吗,你说是不?
看来我大爷的后事,我堂兄马家努是要靠枣庄市委老干局了。想想我大爷不是一个平民百姓,咱的确当不了家。再说,有组织出面办我大爷的后事,办好办坏亲戚邻里也就说不出什么来了,这件事情也就不用我们多考虑了,回头我和五哥他们说了说,大家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