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们麦地村的名声简直糟糕透了,他死之后,还有人戳他的脊梁骨。然而年轻时,他也曾是个体面的人。
父亲生于一九四六年,十四岁高小毕业后,在村里当了三年放羊娃,就被招到县食品公司工作,成了一名公家人。虽然他的主要工作是杀猪卖肉,但毕竟是吃公粮的人,因此很受人尊重。那些年,父亲在县城里工作,母亲带着我的两个哥哥在村里生活,当父亲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背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回到麦地的时候,在地里干活的乡亲们都纷纷扔掉锄头,跑过来跟他打招呼。父亲微笑着给他们递纸烟,要是有孩子围上来,他就从兜里掏出水果糖分给他们。总之,那时的父亲春风得意,只要他一回来,我们家就热闹的跟过节一样。然而这样的情景到一九七八年结束了。那年,父亲从一个外地人手中购得了一方古砚。父亲虽然读过几年书,却并非舞文弄墨之人,他只不过是想把砚台转卖之后从中牟利。没想到那砚台竟是别人偷来的,东窗事发后,他被开除公职,据说还被判了缓刑。父亲从风光无限的公家人变成了普通农民,他在人们心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他回到了麦地,跟着我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哥哥一起生活。父亲回村不久,我姐姐就出生了;一九八一年,我也不合时宜地来到了人世,父亲被村干部们呼拥着,在卫生院做了节育手术。
父亲回村之后,往昔的风光已荡然无存。日子过得不顺,他曾经想重操旧业,在四乡八里杀猪赚几个小钱,但乡下并不缺少杀猪匠,他们显然不愿把生意让给父亲,何况那时乡下并没有多少人养得起猪,父亲只好将杀猪刀收起来藏在床下。我的两个哥哥先后上学,父亲对他们寄予了厚望,他希望他们能够多读点书,长大后离开麦地村,在城里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父亲丢了工作,还被判过刑,这已让他抬不起头,回乡后的落魄更无疑是雪上加霜。他总是沉默寡言,要是碰到早些年一起工作的同志,他会远远地躲开他们。那些年如果父亲老老实实地过日子,生活虽然艰苦却也能风平浪静,然而长期积蓄在他内心的苦闷与不满让他再次遭受了挫折。我三岁那时,政府组织群众修村镇公路,我们家分到了一段。父亲和母亲去修路,没想到第三天就出了事,一块大石头从上面滚下来,我母亲躲闪不及,大腿被砸伤了。要是给自己干活伤的,那只怪自己倒霉,可是那是给集体修路伤的,集体就应该有个说法。父亲怒气冲冲地去找村支书王大方,要求村上将我母亲送去县医院治疗。那时王大方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却已是村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而我父亲早已落魄,因此他对父亲的要求不以为然。王大方摆摆手,说这样的小伤用不着去县医院,让村里的郑医生弄几付药,一个月就好了。父亲的想法没有得到支持,心里很不痛快,他又提出让村上发给我母亲营养补贴和误工补贴,都被王大方驳回了。父亲气愤之极,离开村上的时候,他狠狠地摔了村支书办公室的门。
母亲受伤后村里没怎么管,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又不顺,父亲心里积储的怨气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没想到我母亲的伤还没痊愈,王大方就带着村干部们来了,催我们家去修路,这令父亲大为光火。
我老婆都差点被砸死了还修什么路?你们另找他人吧!
这是政府安排的,你说不修就可以不修?
天王老子安排的我也不修。要是再出事,你王大方能负责吗?
你的意思不修?
枪毙了我我也不修!
李元胜你的嘴别太硬,你是犯过错误的人,劝你老实点,否则弄出麻烦来不好。
父亲犯了错误丢了工作,这是奇耻大辱的事,王大方竟然在这当口揭他的伤疤,他火了:我就是不修,你还把老子啃了?
父亲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却给自己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当天下午,镇上来了几个人,叫我父亲去修路。父亲说:我正要找你们呢,修路的事情先摆在一边,我老婆给你们修路变成了废人,你们说怎么办?
那时我还小,我看见父亲跟那他们争吵,父亲的脾气似乎很大,而那几人的声音也很大,他们说着说着就推攘起来,父亲被他们推到了屋外,那几个人走了,父亲也被他们带走了。之后父亲好几天没回家,他因为妨碍公务,被派出所拘留了一个星期。父亲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支书王大方身上,从派出所出来之后,他在家里抄了一把杀猪刀直奔王大方家,要跟王大方拼个你死我活。王大方原本并不把我父亲放在眼里,以为收拾一下就听话了,他没想到我父亲的火气竟越烧越旺,心里怵了,忙关了槽门躲了起来。父亲见王大方不开门,抱起一块大石头,把王大方家的门板砸破了。他在外面叫嚣:
王大方你狗日的有本事再叫人把老子抓去关了!老子不怕你,只要老子出得来,就杀你全家!
父亲的蛮横和凶恶起了效果,我们家没有再去修路,村上也没有再过问。之后的年月里,王大方事事都避着我父亲三分,父亲呢,愈加得寸进尺,凡是跟王大方扯得上关系的麻烦事,他必然要大做文章。我们麦地村地下煤藏丰富,村里有好几口煤窑,但大多是小打小闹,只有王大方家的煤窑规模最大,那口窑的矿道已经伸到了村子底下。有一回父亲发现我们家的猪圈墙裂开了一条缝,硬说是王大方家在煤窑里放炮震裂的,还去矿上阻止工人施工,要王大方赔我们家的猪圈,虽然经上级领导调停,事情最终不了了之,但王大方家的煤矿却前后停产了半个月,收入损失了不少。还有一次,王大方的舅子张厚才家的牛闯进我家玉米地,啃了十几棵玉米苗,父亲操了根木棒把那头牛打得背脊出血,还气势汹汹地闯到村上找王大方说理。结果,张厚才家赔了我家五十斤玉米。
人们早已忘记了那个曾经很体面的干部李元胜,而父亲也从来不在人前提起自己曾经的光辉岁月。我们一家人在麦地村生活,过着艰难的日子。后来哥哥成家了,他跟着父亲在村里开煤矿,矿没开成,却遭遇煤矿塌方,哥哥的腰受了伤,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哥哥躺在床上,对父亲充满怨恨。他对我二哥说:要是爸爸当年不被开除工作,我们现在就是县城里的人,我又怎么会受这样的苦呢?二哥说:不仅是县城里的人,我们还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都怪老头子利欲熏心!
而我不像两个哥哥那么想。我是超生的,要是父亲不犯错误,我就没机会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要感激父亲,或者说,感激他犯的那个我错误。我是理解父亲的,我们家的日子虽然过得不顺,但父亲是个有眼光的人。村里像哥哥二哥那么大的人,很少有读完小学的,但我们家里再困难,父亲都要求自己的儿子们读书,他希望我们能够跳出农门。哥哥读书的脑子笨,小学毕业后没考上初中,父亲硬逼他去补习,补了两年终于考上了初中。他在初中还留了一个级,毕业后却什么也没考上,只好回家务农,娶妻生子。父亲失望之极,哥哥结婚一年后,父亲便让他自己修房子,分开单过。二哥比哥哥精灵得多,却不用心读书,读完初中后,没考上学校,父亲咬着牙让他补习了两年,终于考上了高中,可是他读了半年就回家了,从学校带回来一个姑娘,不久之后两人奉子成了婚。二哥二嫂在家里呆了两年多,把孩子丢在家,两口子相约出门打工去了。父亲对二哥的期望也落空,每天拧着一张脸,谁见了都害怕。我姐姐人老实,读完四年级便自己回家了,长大后嫁到了邻村,姐夫也是一个老实人。父亲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并不在意姐姐读不读书,见两个儿子读书已经废了,便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还算争气,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市里的师专。其实师专算不上什么大学,它介于大学和中专之间,好比介于摩托车和自行车之间的电动车、马与驴之间的骡子一样,叫它大学实在是很勉强。但父亲还是很兴奋,逢人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按父亲的想法,我毕业之后自然是当官,最不济也能在镇上当个一般干部,没想到我公务员没考上,只在麦地小学当了个老师,这令他大失所望;我结婚后,他对我更是失望之极。我妻子只读过初中,家庭条件一般,我们结婚后,她在镇上租了个门面摆了个服装店,收入微薄。我在麦地小学教书,但大多时候住在镇上,老家的活多了,偶尔也回帮帮忙。我回家帮忙干活,父亲既不拒绝也不欢迎,我从他落寞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对我的失望。
时光荏苒。如今,我的大哥已经显出了老相,时常腰疼,那是当年他跟着父亲去开煤窑时留下的旧伤;二哥又外出打工去了,二嫂自从跟一个山西人私奔之后,一直杳无消息,二哥在外面形单影只,偶尔打个电话回家,却经常换号码;姐姐和姐夫仍旧守着土地,种点烤烟,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我呢,依然在麦地小学教书,每天来回在村里和镇上奔跑。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唯有我们的父亲长眠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