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我站起身来看,奥尼尔先生早大步顺着我所在的这条走道走过来,一边大声讲着什么话,经过我的小格子,他只转头看我一眼,一停不停,好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刚才也不是我给他买回来的衣服。别说,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还挺合适,深颜色,双排扣,红领带,七百多美元呢,要是我自己,打死也不会买。可奥尼尔先生连问也没问一声,穿上就走,跟我们买了件汗衫一样。
跟在他身后听他训的,居然就是我的顶头上司格利斯先生。我赶紧低下头,趴在桌上,好像专心工作。一天无事,下午我从电脑里接到一封电子邮件,奥尼尔先生写来的:“中国酒非常好,多准备些,下次我还要喝。”
我想不来奥尼尔先生是怎么回事?一惊一乍,喜怒无常。也许有钱人都有点神经不健全,或者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可能奋不顾身,创业成功。我虽然天天晚上加班,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心知肚明,计划好了才那么干,干的时候一点也不快乐,连敬业乐业都谈不上,何谈创业,更难以成功,不过那感觉至少说明我绝对的神经正常。
也许我神经太正常,想得太多,所以收到这封短信,也颇费了些思索。这是我头一次收到大老板亲自发给我一个人的私信,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还是那句话,伴君如伴虎,一句话说错就要杀头,想了半天,决定不置可否。酒呢?买两瓶预备着,信呢?不回。反正大老板日理万机,也记不得我这么个小喽喽这么一封信。
一个多星期过去,我天天碰见大老板,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这才看出,奥尼尔先生白天晚上判若两人,白天永远精神抖擞,盛气凌人,见我理也不理,就像我根本不存在。那也难怪,哪个大老板愿意雇员看见自己失态露丑的模样,多丢人呀,他还怎么在雇员们面前保持老板的神气?这么想想,奥尼尔先生酒醉的第二天没有开除我,就算大仁大义,该让我感激不尽,我还有什么资格对他品头论足。
我正渐渐安心下来,不再担心让大老板炒鱿鱼,继续过去几个月老习惯,准备无声无息过日子的时候,奥尼尔先生又一次半夜十一点钟跑到办公室来,又让我碰见。
这一次他不像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喝醉一点,脚步很正常,爽爽快快走到我的小格子前,问我:“有中国酒吗?我让你准备一些的?”
我站起来,说:“有,我准备了,是另一个牌子,也是中国名牌。我想,如果您喜欢喝中国酒,也许愿意多喝几种。”
奥尼尔先生说:“都是一样的浓度吗?那好极了,这样我可以喝一点点就醉过去,不必像以前那样喝好几大瓶。”
原来他喝酒,真的就是为了死醉。中国人都知道,人高兴的时候喝酒,绝不想喝醉,高兴的时候总想能多多享受,醉了还享受什么呢。想喝酒喝醉,只能是忧愁深重的人,不愿意继续忍受苦痛的熬煎,所以一醉方休。我实在想不出来,奥尼尔先生会有什么发愁的事?而且竟到借酒浇愁的地步。他事业成功,五年之间创办了这么大一间证券公司,雇员两百多,在纽约华尔街也叫得响。他很有钱,公司资金上亿,每天经营的证券交易更是几亿几十亿,而每一笔交易,不论客户赔赚,我们公司总有进项。他还年轻,才三十五岁,正是男性迷人的年头,《人物》杂志去年把他评为当年头十名最抢手的独身男子,一点不过分。可他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忧愁,半夜三更睡不成觉,非想喝醉了事不可。“那么,今天的酒叫什么名字?”奥尼尔先生又问。
我回答:“叫茅台,有人说是中国第一,我想,至少价钱是中国第一。”
“那好极了,走吧,到我办公室,一起喝。”奥尼尔先生说着,忽然像变戏法一样,一只手从身后拿出两个袖珍小酒杯,说,“这个够小了吧,适合喝你们中国酒了吧?”
这先生果然神经不正常,前一次他醉成那样,我说的短短一句话,他竟然还听清了,而且记得,有这么个脑子,怎会不成功?
“合适,合适。”我回答。可那两个杯子,虽然尺寸小,还是高脚杯的形状,透明玻璃,怎么也不能跟我们中国人的小瓷酒盅比。嗨,将就了,美国人就不知道还能用别的什么容器喝酒。
奥尼尔先生拿着两个小酒杯,我提着一瓶茅台,一起走进老板办公室。这一次他没有坐到办公桌后面去,跟我面对面坐在一圈沙发里,把酒杯放在当中的咖啡桌上。
我把茅台酒瓶放下,说:“还没有开封。”
奥尼尔先生一把抓起酒瓶,举在面前看了一阵,赞叹说:“是瓷瓶子,真特别,真特别。”然后很熟练地撕开封条,三下五除二,便打开瓶盖。那茅台酒,名不虚传,只一开瓶,酒香顷刻冒出,弥漫全屋,已经让人醉了。
“好酒,好酒!”奥尼尔高兴得简直大喊起来。
我连忙奔到门口,把房门关紧,在大老板屋里没关系,弄得整个公司大厅都是茅台酒香,明天早上人一来上班,会作何感想。等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奥尼尔先生早给两个小杯倒满茅台,他以为在尽量少倒,我看了还是吓一跳,每杯里足有三两之多,中国人没有那么倒茅台酒的,可我不敢说什么,倒多少他说了算,喝多少可得我说了算,他横竖不能按着我脖子灌我,那太失大老板的身份,再说美国人也绝不会有蓄意灌醉人看笑话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