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酱紫与林晓筱在郑州读大学时相识,那一年,她俩都是十七岁。
那时酱紫还不叫酱紫,叫姜丽丽。姜丽丽成为中文系女大学生的第一个月,从颇为拮据的生活费里挤出了十九元巨款,买下了艾薇的散文集《最美的地方》。她从初中开始喜欢艾薇,艾薇不是著作等身名动天下的大家,但作为盈盈一朵在文摘杂志上常开不败的小白花儿,文字秀丽,语调婉转,似有似无的忧伤之后总有无凭无据的希望,不由得姜丽丽那颗少女心不喜欢。
喜欢和喜欢也不一样。姜丽丽更喜欢泰戈尔,但她不会认为自己能成为泰戈尔,可对艾薇的喜欢,却有着另一番意味——十七岁的姜丽丽内心深处有个羞于对人言的念头:这样的文字其实她也能写,写得应该不比艾薇差多少,如果她的高跟鞋也曾踩过东京、台北和纽约的街道,她相信自己一样能感觉出温度与质地的差异,描出浅草的塔影、阳明山的苔痕、中央公园的秋叶纷纷……
那些文字无比精细却又无比模糊地描述了艾薇的世界——姜丽丽不了解却无比向往的世界。于是,《最美的地方》成为象征物,象征着姜丽丽全部的人生理想。艾薇也就成为她的人生偶像,熠熠生辉地指引着道路与方向……对于现实重压之下的姜丽丽,《最美的地方》具有显性和隐性的双重安慰作用,没课也不需要去打工的秋日午后,躺在安静的寝室床上翻看这本书,夸张点儿说,满足的是摸着《圣经》默默祈祷式的精神需要,而非简单的阅读。林晓筱从上铺探头,看到姜丽丽歪在枕头上捧着本书,伸手抽走,看了看书名,笑了。
姜丽丽误会了林晓筱的笑,以为那是嘲笑。也难怪姜丽丽会误会,林晓筱开口卡尔维诺闭口博尔赫斯,身边那些把《平凡的世界》当文学经典的同学,在她眼里差不多就是文盲。若不是姜丽丽熟读张爱玲,能用“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之类的招式应对几招,只怕林晓筱也未必肯对她垂以青眼。
既蒙青目,自然珍惜,姜丽丽生出了十分的小心。姜丽丽和林晓筱一样,在班里有些孤单,林晓筱的孤单是因为她目无下尘,而姜丽丽的孤单源自没有时间也没有经费和同学交往。自幼被人收养的特殊身世,使姜丽丽总有一种“异类感”,这种原本该带来深深自卑的自我感觉,不知道和什么东西发生了奇妙的化合作用,反而给了她一种无缘无故的优越感——譬如贬谪凡尘遭受磨难的仙女,或者沦落民间为人奴役的公主,再狼狈再不堪终究也有不俗之处。姜丽丽从小就习惯了作为异类的孤单,也习惯了同学或明或暗的嘲笑,认定自己属于一个不为俗人了解的高贵族群,这种念头不可对人言,却给她了一副应对外界伤害的金钟罩铁布衫——所以同寝的女生当面叫她“林大小姐的丫鬟”,姜丽丽都能泰然处之,但她怕林晓筱的嘲笑,怕林晓筱的青眼变成白眼。
姜丽丽一直觉得自己的同类罕见稀少,难以辨认,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真的遇上了,她会知道。姜丽丽遇上了林晓筱,认定她是同类。毕竟相处日短,虽然林晓筱那份“可堪与之言”给了姜丽丽巨大的肯定和鼓励,但她们之间还远没有同类相知的确证。因此姜丽丽分外小心地揣摩着林晓筱的想法,以免言差语错被她误解为惯常嘲笑的那类俗人,却不想如此小心,还是被嘲笑了。姜丽丽欠身坐起,忍着难堪的羞恼与难言的惶恐,身体微微战抖,低声说:“我知道,你不看这种书……”
林晓筱的脑袋又从上铺勾下来,把书还她,“艾薇是我小姑姑,亲的。”
姜丽丽靠在冰凉的墙上,她用书遮挡着正在狠狠掐着自己左臂的右手,疼痛让身体不再战抖,她松开手,慢慢揉着胳膊,安静下来的身体里,那点尖锐的疼,从左臂转移到了胸口……
原来,林晓筱不仅有个曾在老家当过市委书记的爷爷,有个在郑州当银行行长的爸爸,有好多当这个局长那个书记的叔叔伯伯,还有一个在省报做记者的作家小姑姑——而这个小姑姑竟然还是艾薇!
林晓筱与这个本名林爱东的小姑姑只差十二岁,从小就是她的跟屁虫……林晓筱从上铺爬下来,盘腿坐在姜丽丽的身边,讲着艾薇,姜丽丽抚摸着艾薇的书,渐渐驱散了胸口的那丝的疼,并且为自己的狭隘,惭愧了一下……
姜丽丽心内一念翻转,竟成为一件足以改变人生的大事——自己的理想与神祇,原来离自己竟如此之近,近到只隔着一个林晓筱——林晓筱许是上天派来引领自己的使者……
姜丽丽抛却了鼠目寸光,满心欢喜地领受了命运对她的暗示。她越发热切而刻意地追求着与林晓筱的“同步”,不管是《存在与时间》《疯癫与文明》还是《挪威的森林》《追风筝的人》……只要林晓筱提到,姜丽丽必然跟进,哪怕是偷偷恶补。但姜丽丽慢慢发现,林晓筱对于一切的兴趣都是清浅且浮泛的,前一天还是无比热切赞不绝口,第二天就会带着倦怠和漫不经心,评价为不过如此,姜丽丽深入研究之后准备好好和她探讨一番,林晓筱却早已兴味索然了。
即便如此,姜丽丽也丝毫不会松懈,军备竞赛一般阅读与积累,始终保持与林晓筱对话的资格和能力。唯一的例外是提及艾薇,只要林晓筱谈起她的小姑姑,姜丽丽就会变成一个充满着羡慕和崇拜的聆听者。姜丽丽没见过艾薇本人,却又对她无比熟悉,她知道艾薇的一切大事小情,大到她的婚姻名存实亡,小到她新买化妆包的牌子是“维多利亚的秘密”,蕾丝质地玫红颜色花朵图案……
林晓筱的讲述与艾薇的文字,支离破碎、阴影斑驳的生活与玲珑剔透、花叶葳蕤的心思,互相颠覆,却也互相成就。不完美的理想世界与不完美的人生偶像,却带给姜丽丽巨大的鼓励和前所未有的信心——她的理想世界此刻看起来如此真实清晰,仿佛近在咫尺……对于大多数文艺女青年来说,耽于幻想就会不接受现实,不接受现实就会充满挫败感,自然而然就滋生出无数苦闷与眼泪……姜丽丽却似乎没有按照这个逻辑顺理成章地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文艺女青年。
姜丽丽决心做文艺女青年里的“异数”,《包法利夫人》《欲望号街车》之类的文本,都被她读成了训诫。洞悉了艾薇的“真实与谎言”,姜丽丽既目光高远又踏实理性——她对理想世界的执着,不仅没有成为她的软肋,反而成为了她对抗实现的盔甲——当下、周遭的一切,都不重要,因为她有未来和远方……
唯有林晓筱身跨仙凡两界,她既是姜丽丽的当下,又是姜丽丽的未来,这种混乱的比喻,只有姜丽丽自己能懂,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林晓筱本人。不知道从哪儿看来的,女性的友谊是靠交换秘密维持。姜丽丽独特的身世,让她远比同龄的女孩子有着更多也更为独特的秘密,而恰好林晓筱也有储备充足的秘密可供交换,两个人也就越来越情深意长。
2003年除夕夜,姜丽丽一个人在放假后就停止供暖的寝室里蒙头睡觉。手机铃响了,林晓筱在电话那端嚷着让姜丽丽到学校门口等她。姜丽丽裹着厚厚的防寒服在雪地上来回跺脚,一辆奔驰开过来,大灯照得她眯起眼睛,林晓筱下车,摇摇晃晃地踩着积雪跑过来,敞着的银色羽绒大衣里是红色紧身针织裙,上面酥胸半露,下面黑丝配长靴,她跌跌撞撞地过来,扑在姜丽丽的怀里,香水酒气熏人,笑着说:“跟我走!”
姜丽丽在车上捂出了一身汗,进了暖气充足的别墅,浑身热得刺痒起来。幸好林晓筱没让开车男孩进来,站在玄关处,姜丽丽不仅脱掉了防寒服,也脱掉了套在里面的毛衣毛裤,一身秋衣秋裤依旧热烘烘的,她抱着自己的衣服,呆看着作为影壁的近两米高的独山玉雕的山峦。
林晓筱扯下靴子,也不穿拖鞋,东倒西歪地拉着发呆的姜丽丽上楼。姜丽丽知道林晓筱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她对那个世界的拟想,是由朦胧的意象构成的,她从来不知道“富丽堂皇”四个字化为真实具体的物质时,竟会带给人一种要窒息的感觉——踩着厚厚软软暗红底子明黄团花图案的羊毛楼梯毯,姜丽丽努力调整着呼吸。
洗澡的时候,姜丽丽放松了,被寒冷和厚重衣服束缚多日的身体解放了,在热水的抚摸下愉悦起来。林晓筱裹着浴巾充满羡慕地看着淋浴下的姜丽丽,“你身材真好——好得不像黄种人,黄种女人哪有那么翘的屁股,那么大的奶!”
姜丽丽接浴巾的时候,猝不及防被林晓筱抓了一把,尖叫一声,回手去抓林晓筱,两个人闹了一会儿,林晓筱拿出身体乳,开始抹身子,然后递给擦干身体的姜丽丽,“替我擦擦后背。”
姜丽丽轻轻将乳液涂过林晓筱的后背,“真好闻,这是什么香?”
林晓筱醉笑着回答:“洋甘菊——来,我给你涂!”
姜丽丽全部美容用品只有洗澡洗脸通用的一块香皂和校门口地摊上买来的大桶洗发水,把如此细腻芬芳且昂贵的乳液涂满全身,是件奢侈到足以引发罪恶感的事情。她躲避着林晓筱涂抹乳液的手,连声说着“好啦好啦”,无意间扭头,看到镶嵌在洗脸台上面的巨大镜子,镜子里是赤裸的她和她,林晓筱白皙娇小得像只鸽子,衬得姜丽丽越发高大黝黑,让她想起童年村头大树上的老鸹——林晓筱的手沿着她的后背慢慢涂,最后把手上残存的乳液全抹在她弹性十足的屁股上,画圈按摩。
姜丽丽笑着躲开,说:“我都没这么细致地抹过脸!”
林晓筱去给她拿换的衣服,姜丽丽穿上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在发光,任何服饰都是遮蔽那光芒的障碍物。姜丽丽恋恋不舍地用林晓筱递过来的蓝白格子的家居服裹住了发光的身体,从卫生间出来,林晓筱光腿穿着件巨大的白T恤从楼下拎了瓶红酒上来,她倒了一杯递给姜丽丽。
楼下传来开门声,接着有女人喊了声:“晓筱!”
林晓筱一惊,“我小姑姑!她怎么来了?”
姜丽丽惊得更狠,她的心开始狂跳,完全没有理会林晓筱的第一反应是去抓电话。艾薇的拖鞋踩着楼梯毯上楼,足音很轻,姜丽丽脑子里却轰轰响着一声一声的雷——艾薇出现在她面前,浅笑盈盈道:“姜丽丽是吧?晓筱常提你。”
沐浴在神的光辉和恩宠里的姜丽丽,产生了一种要跪下去的冲动,她笑着,努力克制,克制得浑身战抖——她默默地掐着自己让身体平静下来。艾薇的人比照片更美,明眸皓齿是一样的,但顾盼之间眼波流淌的那份迷人,是再艺术的照片也盛不下的。姜丽丽那一刻感觉自己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少年,爱上了黄金马车里的贵妇。
艾薇笑对姜丽丽,扭脸对拿着手机的林晓筱时却收了笑,“别打了!我让门口车里那小子滚蛋了!你到底喝了多少?跟我过来!”
林晓筱跟着小姑姑进了房间,开始她还嚷嚷着犟嘴,很快被艾薇呵斥得没了声音,艾薇说话的声音很低,姜丽丽听不清楚,但她却能清楚感到,除了和她一起喝酒,林晓筱肯定还犯了更严重的错误——为了不让自己更心慌,她去翻茶几上的一本厚书,拿起来才发现是套影碟——《欲望都市》。林晓筱出来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说,“这个剧特别棒,看过吗?”
姜丽丽笑笑,摇摇头。艾薇换了身纯白睡袍出来,像尊大理石雕像,站在卧室门口,“丽丽你睡那间客房。林晓筱,回你的卧室,好好想想!明天一早跟我回家给爷爷奶奶拜年!”
林晓筱搂着姜丽丽,挑衅地看着小姑姑,“我要和姜丽丽一起睡!”
艾薇静静地看着林晓筱,姜丽丽从头顶到脚心都在发麻,林晓筱和小姑姑僵持了一会儿,丢开了姜丽丽,走进自己的卧室,砰地用力关上了门。
艾薇朝愣着的姜丽丽绽开了微笑,“丽丽,你不要理她,成天胡闹。休息吧。”
姜丽丽半梦半醒地过了一夜,早上听到林晓筱在外面嚷嚷的声音,脑子清醒了,坐起来摸摸身上的蓝白格子的纯棉家居服,又有了梦耶非耶的恍惚,外面林晓筱嚷出了一句:“黄卫红,黄卫红,我记住了!烦不烦哪你!”
姜丽丽只觉得一盆雪水兜头泼下来,她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艾薇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只“黄卫红”三个字所蕴含的信息量,对于姜丽丽来说,也足够了。
姜丽丽迅速穿好了自己的衣服,热得难受,她想迅速离开这里,但还是仔细把家居服叠整齐,放在整理好的床铺上,抹了把额头细密的汗珠,拉开了门。林晓筱坐在外面的沙发上,宿醉之后的头痛让她脸色很差,看见姜丽丽还是笑了笑,“过来,咱们得挣压岁钱!”
姜丽丽笑得有些哀伤,艾薇拿着两个红包过来。姜丽丽躲闪了目光,没有接,林晓筱跳起来一把抓过来,把其中一个塞进了姜丽丽的裤兜。
艾薇开车先送姜丽丽回到学校。林晓筱从车上拎下来一个大购物袋,说:“都是吃的,我把那套《欲望都市》碟子也给你放里面了,你可以用我放在寝室的那台旧电脑看。”
艾薇落下车窗,拿出一个纸袋,里面装着昨天姜丽丽穿过的那套家居服,笑着说:“这套衣服你穿挺合身的,我买回来也没穿过,送你了!”
姜丽丽这次没有躲闪目光,定定地与艾薇对视,“谢谢艾薇老师。”
艾薇依然在笑,姜丽丽发现那笑在和她对视的过程中变得有些僵硬,艾薇先挪开了目光。
姜丽丽用目光告诉艾薇,她知道“黄卫红”三个字的含义。
《卫红姐姐》是艾薇前几年写的一篇回忆文章。艾薇家隔壁住的是人大黄主任,漂亮的邻家姐姐卫红带着七岁的艾薇读《致橡树》,告诉半懂不懂的艾薇,那些从艾薇卧室阳台攀爬到了卫红姐姐卧室阳台的橘色喇叭花,就是诗里提到的凌霄花……艾薇八岁那年,卫红姐姐被人杀死在卧室的床上,凶手是她师范同窗中最好的朋友。艾薇不止一次见到那个女生,常到卫红家来住,瘦瘦的,不怎么说话,艾薇碰到她们打招呼,她也只是笑笑。她用一块石头把卫红砸死在枕头上,然后从黄家阳台爬到林家阳台,跳墙跑了。林家是一排小院顶头第一家,临着路。她也没跑多久,很快被抓然后枪毙了。她没有交代为什么要杀人,但艾薇半懂不懂地听着身边的大人感叹,天差地别的两个人——那个女生是农村人,毕业之后分回了老家公社教高中,而黄卫红则分进了市文联……这件事成为艾薇挥之不去的噩梦,她跑去爷爷奶奶家住了,军分区干休所门口有持枪站岗的解放军,让她更有安全感……直到数年后,父母搬进了新房子,她才肯回家住。卫红姐姐是艾薇的文学启蒙老师,而对卫红的死,艾薇直到二十年后写这篇纪念文章时,依然有着深深的恐惧和困惑——作为凶器的石头是那女生装在包里带去黄家的,所以那晚她不是冲动,是预谋……
姜丽丽在文摘杂志上读到这篇文章时,还在读高中,印象很深刻,当时她莫名觉得那个凶手更可怜——总会有别的办法……
“黄卫红”带来的阴影很快被《欲望都市》的明艳陆离遮蔽了,纽约那个书写城市与性的女专栏作家,让姜丽丽拟想的理想世界图景加大了景深。艾薇是清晰的前景,远远的,多了那个在曼哈顿伸手拦车的Carrie Bradshaw……
姜丽丽在学校附近的音像小店里复制了林晓筱借给她的前五季《欲望都市》,用来勤加修持。林晓筱告诉姜丽丽,第六季已经有预告片了,只是等着她们真的看到第六季的剧集,大三已经结束了。
三年来,两人校内双宿双飞,课余却各奔东西。她们再也没有踏足过对方的真实世界,只是用诉说搭建出言语的世界,邀请对方来参观。姜丽丽从不抱怨,林晓筱从不炫耀,她们站在自己的世界张望对方的世界,始终保持着“差异视为无物、君心定似我心”的默契……
这份默契甚至让她们携手踏过男人这座火焰山。
姜丽丽和那个男生的关系刚刚完成质变,回家过周末的林晓筱对此还一无所知。次日中午在食堂,那个男生吃饭时坐到了姜丽丽和林晓筱的对面。姜丽丽才想起来一直没回这个男生的短信。
昨晚东风渠堤上,酱紫和约她看电影的体育学院的男生一起走回学校。酱紫还未从《红磨坊》的哀艳里出来,猝不及防被身边的男生揽入了怀里,堤旁绿化带里的丁香在夜风里弥散着浓烈的花气,姜丽丽从来觉得那味儿很呛,几乎算不上花香,但在此刻,竟也是让人心旌摇曳的芬芳了……
早上五点半,姜丽丽从学校后面小旅馆的床上爬起来,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男生,匆忙赶到兼职打工的快餐店上早班,九点赶回学校上课。男生发来短信抒情,上课素来认真的姜丽丽没心思回,后来也就忘了,下课和林晓筱一起来吃饭,见到男生才想起来——姜丽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致歉,也是打招呼。当着林晓筱的面,男生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闲聊。林晓筱竟然颇感兴趣地接过了男生的话茬儿。男生显然是被林晓筱的笑语晏晏鼓励了。姜丽丽目光流转,不动声色地笑着。
姜丽丽只是消极地不再主动联系男生。果如她所料,姜丽丽再无消息去,那男生自然也再无消息来。姜丽丽心底那丝失落与难过引起的涟漪倒也不大,只是在下午的语言学课上跑了会儿神。林晓筱略带戏谑地享受着这个男生的追求——这是她度过青春的方式。姜丽丽淡然平静,浑若无事。可惜那个聪明俊朗的男生想得太过周全,自我感觉与林晓筱关系稳定了之后,主动向林晓筱坦白了与姜丽丽短暂得约等于“无”的前史。于是剧情再次逆转,同样是中午的食堂,林晓筱拉着姜丽丽坐在了男生的对面,两个女子默契得不需要任何言语交流,只是互相看了看,谈笑间箭飞如雨,男生遍体鳞伤,狼狈逃窜。
后来,这件事儿无论是对于姜丽丽还是林晓筱,都成了可当成笑话讲的人生囧事。姜丽丽还有意无意地问过林晓筱,艾薇是否知道这件事?林晓筱说知道,小姑姑说难得有女生像她们这样。
姜丽丽在心底笑了……
要毕业了,姜丽丽陷入了考研失败、就业无门的愁云惨雾之中。对于打了三四年工的姜丽丽来说,找挣钱的地方不难,难的是找一份学以致用的“正式”工作。对于“正式”一词的理解,姜丽丽约略认为等于“体面”。只是略有些体面的单位,简历递过去基本就是泥牛入海,好不容易有个面试,姜丽丽被面试官眼光一打量,整个人就感觉像缩水了一般——中文系本科,既没有北大清华复旦这些名门大姓的高贵血统,也没有“985”“211”这些闪光番号的加持,不用别人嫌弃,先就自惭形秽了。
林晓筱的前途也无着无落,她想追随年初辞职的小姑姑去深圳,遭到整个家族的反对——尤其是林妈妈,更是以死相要挟。
林晓筱说:“我妈对我嚷嚷的,都是当初我奶奶对小姑姑嚷嚷的原话:先给我把丧事办了,你想去哪儿去哪儿!”
两个人在文化路路口的报亭前站着,姜丽丽拿下那本印刷精美装帧奢华的女性时尚杂志,翻到艾薇写的专栏“悦己”,那期的文章是《五月的新娘》,作为主笔的艾薇亲自上阵展示婚纱,照片里艾薇下颌微扬,裙袂飘举,黛青粉艳,巧笑嫣然,图文并茂地告诉所有的姑娘:要相信,总有一天,奢侈品和爱情将一起盛开成五月的玫瑰园……姜丽丽吃惊地在文章里读到了艾薇的婚礼日期。
林晓筱在姜丽丽耳边说:“小姑姑为了不给自己亲娘办丧事,只能给自己办喜事了!”林晓筱这位继任的小姑夫是位大学教授,在北京,两家算是世交,爷爷奶奶最终同意了,艾薇才得以年初和那位刚提了县委书记的现任离婚,然后辞职——不是去北京,而是去深圳,接手主编这本时尚杂志……
姜丽丽默默地合上了杂志,林晓筱掏钱买下了一本,说:“我下星期去深圳,参加婚礼——小姑姑说有好几个品牌的赞助,场面会很大……我们家就我妈和我去,我是去看热闹,我妈去看管我,然后再把我押解回来!”
姜丽丽拉着林晓筱进了旁边的花园商厦,在一楼专柜刷卡买了一瓶150ml的CHANEL NO.5,她让林晓筱把香水带去深圳,送给艾薇作为结婚礼物。林晓筱一脸惊讶。姜丽丽从来都是安于接受林晓筱的各种赠予,安于外出吃饭永远让林晓筱买单,她们之间不会有那种俗气的客套——这是一种两人都舒服的姿势。姜丽丽并没解释自己的一反常态,用玩笑的口吻说:“精心点儿,不是给你的!”
林晓筱终于什么也没问,笑笑收下了香水。
林晓筱给姜丽丽带回来一本艾薇的新书《最好的时光》,书的扉页上写着“祝福丽丽”,下面是艾薇的签名。迎着林晓筱的目光,姜丽丽绽开了笑容,把书抱在胸前,连声说着谢谢。
林晓筱把自己扔在姜丽丽下铺的床上,心满意足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开始说艾薇的婚礼,略带不屑地提及某女影星太瘦了,生活里不好看,那种脸型只是很上镜,口水滴答地咂舌赞叹某位文青偶像英俊逼人,被他看一眼多巴胺都会开始分泌,偏还那么有才华……
林晓筱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我才知道,自己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姜丽丽抱着书站着,紧紧地抿着嘴角,她在克制,克制得浑身战抖,就连平时有效的疼痛,现在是彻底失效了,最后在战抖中她脸上板结的笑,开始龟裂、崩塌……预感到即将失控,姜丽丽有些焦灼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突然说:“我要上厕所。”说着就往外冲,与正进门的同寝室友撞了个满怀,室友手里端的脸盆被撞掉了,水洒了一地,盆里泡着的脏球鞋和姜丽丽手里的书都滚在泥水里。姜丽丽蹲下,捡起书,哭了。她猝不及防的眼泪让室友也不好再埋怨她,林晓筱忙起来,抓起毛巾擦干书,姜丽丽也不去卫生间了,趴在自己的铺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这场大哭真正的原因,姜丽丽没有解释,林晓筱也没有追问。林晓筱那天就默默地坐在床边,等着姜丽丽哭累了,拉她起来,请她去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吃烤翅喝啤酒。微醺的两个人手拉手走出来,姜丽丽含混不清地唱着“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林晓筱忽然说,“对了,小姑姑说,她有个朋友是郑州一家杂志社的执行主编,你要是想去试试,让我把电话给你。”
姜丽丽因此认识了周鹏,接着在周鹏主编的《中原名流》杂志社做了临时工编辑兼打杂的。不久,姜丽丽在省报副刊上发表了处女作,并且有了酱紫这个笔名。很快,姜丽丽三个字只在需要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场合才会出现,她要在所有人的心中口中,彻底成为酱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