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车——轧死你们!”驾辕兼拉套的胡海,活像个尚未获得解放而倍受凌辱的农奴,瞪着驶去的汽车仇恨得咬牙切齿。“我他妈的要知道你们都揣心眼儿耍弄我一个人儿,我他妈的说啥也不带这手推车!我就不信你们都他妈的没驾过辕,拉三趟了,就老子一个人驾辕,我他妈的快成冤大头啦!”胡海劳动的确是把好手,可说话不行,不管在何等气氛下与何人交流,只要不顺心眼子就满嘴喷粪。其实不管是谁,若是去过他家一趟就会认定这些“嗜好”源于祖传,“他妈的”、“妈了巴子”、“妈个X地”,诸类脏话在他们家全当是日常用语。手推车拐进“学生农场”的大门,迎头一路陡坡,驾辕的胡海用尽蛮劲,身体尽力地前倾,脸几乎贴向了地皮,可这手推车的轱辘却怎么也不肯再向前移动半厘。这么陡的山道可不是停车的地方,“使劲儿!一、二、啊!”尽管胡海拼命挣拉,但这毕竟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及的。他们组的六个男生除了他胡海,哪还有个干活的人哪,第一座的吴许愿此时正拉着边套,一只手担着车辕子,另一支胳膊像他妈的残疾了,晃晃地垂吊着,说是拉边套,可那根拉绳从未被他抻直过,嬉皮笑脸地跟车走,根本没使劲儿;第二座的白国利腿脚瘸,劳动一概不参加;第三座是冯青彬,文弱清秀得像女生,干净得见脏东西就躲,力气活更指不上;第四座是金捷,这小子偷懒儿从来不讲价,带把洋镐来的,扬言只负责刨土,不管推车。装完车后抡起洋镐一阵猛刨,足够装一车了便由小组的女生用锹收敛,自己转身蹿上黄泥岗北面的乱坟丘子里看大书,没个整;第五座是胡海自己;第六座的孙文余虽然又高又胖,却是个有肾病的药篓子,汗流得比胡海都多,但那是虚汗,全身的暄肉,没有一点肌腱,十七岁了据说还尿炕,一忙活点什么就撅着屁股乱转。上陡坡时,孙文余那前倾的身体和扭动着的粗肥的嫩腰兴许还能产生点推力,平道小跑或利用惯性闯坡加速时,纯粹就是在往后拽!这一趟金捷刨的土多,女生们给装得更实。接近坡顶时,胡海实在坚持不住了,因用力过度,全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攻,脚也有些抓不住地,“吭哧”一声,绳套拉折了!车辕子和他都扎在地上。车轱辘随后就像脱缰的野马,掉头就往山下跑。“闷住!”胡海大喊着。但谁也没有奋力扼制,轮子不听使唤地倒退,胡海那满是灰尘的被汗水冲出一道道网络般纵横细沟的大脸憋得直冒烟儿,此时若是沾上一点儿火星,整个脑袋就会像汽油桶一样燃爆起来。他紧紧地揪住手里的最后一截拉套绳,随车紧跑几步,还是不得已地放手了,霎时,满载着黄土的手推车野兽般地向山底俯冲下去。
“闪开!”
“躲车呀!”
坡下是一片初一的学生,看的人都吓傻啦。
好在手推车并没有沿原路倒退,右侧的车轮硌着路边一块石头改变了方向,飞速向一条夏季暴雨冲刷成的裂沟冲去。“咔嚓!”整车歪进了裂沟里。车帮撞断了,车箱板散花了,最让胡海心痛的是车轴,它竟被巨大的惯力扭成两段。追至沟壑边的胡海尚未站稳脚,教导主任也闻风而至。
“伤着人了吗?”他问。
没人应声。
“你们是哪个班的?怎么这么不当心?尤其是你这驾辕手,怎么掌握的?”他拽过胡海的肩膀,“车翻到沟里真就算万幸,你看看,看看下面的低年级学生,多危险!下次再这样我可不饶你们!”教导主任非但没有安慰,反倒歪着鼻子给他们一顿臭训,实在有些不近人情。教导主任曾被金捷誉过一个“温沙公爵”的雅名,显然是取自于哪本书中的人物,可叫起来既不顺口也没有原来的“大耳朵”来得形象。部分师生还是愿意习惯地称呼“大耳朵”!
胡海望着翻在沟底的回家没法交差的破车,再瞧瞧身边的几个组员,沮丧得几近发疯。吴许愿的手爪子也不残疾了,灵巧地拨弄着车辐条,让翻翘着的车轱辘高速飞转。
“放开!显你手歉!”胡海气愤地嚷。
“我看看车圈瓢没瓢,咋地呀?”吴许愿纯心是玩,这一点谁都能看得出来,可他竟也敢对劳动委员如此不恭,连这样的混子都敢轻视班干部,这更令胡海恼火。两个人的眼睛都有点儿爱往外鼓,相互一瞪好像一大一小两只即将斗狠的大眼贼。吴许愿不就是仗着金捷吗。嘿,你说怪不怪,他这个堂堂正正的劳动委员就得忍气吞声。初中三年,他幸运未挨过金捷打,可那小子打别人的时候他可没少看热闹,惹不起呀!胡海歪头转移了视线,瞪了眼站在另一边眯眼睛傻笑的孙文余,推车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笑,推不动他也在笑,现在翻车了他妈的还在笑!仰着大胖脸,汗珠子挂满发梢,眼角眯缝着鱼尾纹儿,牙齿苞米粒一样的黄亮饱满,那笑看上去很慈祥,像中年妇女。这样的人你能把他怎么着吧。还有冯青彬,如果此时没被轧在车底下,还能躲到哪儿去呢?
胡海双手抱着脑袋使劲儿地乱挠,一吐口竟叫出了教导主任的外号,“大耳朵公爵,让我他妈注意,我注意他妈了个蛋哪!”胡海沁着脑袋骂。他属那种嘴巴比脑子来得快的人,遇事往往没经过脑子想就先从嘴巴蹦出来了。赶巧,教导主任并没有远走,而是找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来帮他们抬车。大耳朵不仅耳朵大,听力更不差,三步两步冲到他的近前。
“你骂谁?”
“我没骂你,我谁也没骂。”胡海狡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