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忙着相亲,夏季过得飞快。转眼,入秋,云淡风轻。放在秋娘在世的那些年,正是园子里蔬菜果实收获的季节,吃不完的蔬菜,晾晒在廊檐下,吃不完的果子制成蜜饯,一瓶瓶晒在窗台上。如今园子一片萧瑟,廊檐下和窗台上空荡荡,像自己没着没落的心情一样。老海才想起果子早该熟了,抬眼望去,有几只干瘪在树上,其余的早已被雀儿啄食干净了。
九月下旬,中秋节要到。大儿子海星和二女儿海容都从外地打来电话,计划着举家回来过个团圆节。老海一想到惦记多日的孙子、外孙女也要回来,寂寥的心里有了盼头,整个人从相亲失败的沮丧中摆脱出来了,一连几日跑市场忙采购。
大女儿海容是前两日到家的,和海花两人将屋子里外用生石灰粉刷了一番,玻璃窗也擦洗干净,屋子顿觉清爽明亮许多。儿女都回来了要有住的地方,这要是在从前,秋娘自会安排,屋子收拾出来,被褥也会晾晒,床单被罩也会换洗一新,吃的、住的都不用旁人发愁。如今两个女儿也学了母亲的做派将关闭多时的客厅布置一新,贮物室也清理干净。这一收拾,不要的旧物整理了大小几包,打算要扔出去。老海原本高涨起来的心情,又一点点凉了下来,他看见整理的垃圾里面有许多是秋娘留下的旧物,那把扫床用的棕榈刷子,棕红的木把子被秋娘使得油亮,那只稍有些缺口的描了红梅花的白瓷壶,秋娘喜欢用它沏滚烫的茉莉花茶,印着洋娃娃图案的铁皮饼干筒,是秋娘用来放针头线脑的,还有几件,是秋娘穿过的旧衣物。海容、海花前脚丢,老海跟后又捡了回来,这么一来二回,父女之间的气氛就尴尬起来。姐妹俩就抱怨起屋子里堆满了杂物,连个下脚地都没有,又说到院落如何萧条苍凉,一点也没有小时的记忆和家的温馨。其实老海自己也发现自从秋娘走后,菜园和花圃无人打理,如今生满了杂草,园子的角落里竟有几只野猫出入。还真是今非昔比,心里对女儿的不满变成了深深的自责。
中秋当天,外面的人也陆续赶回,一家子总算团圆了。大孙子小军有两年未见,长高不少,眉宇也变得宽展,脸上脱去了孩童的稚气,心里自是高兴,想着多和孙子亲近一下,谁知孙子只是和自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就躲进屋子里摆弄起手机来,不一会又粘在电视前面,一个频道接一个频道地换,始终与人无话。两个外孙女年龄相仿,还能聊到一起,只是和大人也有了隔膜。家人虽在一起,与以往相比却有了许多不同,到底不同在哪儿,老海一时也说不清楚。反倒是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聚在一起,不时地说起小时候的事,兴致格外高涨,再加上几个人里里外外、忙进忙出,荒凉多日的院落似乎又热闹起来。
简单吃了午饭后,女儿和儿媳在厨房里商量晚上的团圆饭,提前列好的菜单也延续了秋娘在时的喜好。因为厨房里缺油少盐的,老海又去市场跑了两三回,就觉身体有些疲倦,搬了个藤椅坐在院子阴凉处小憩一会儿。
三个女人在聊晚上的菜品。
海花说:“那道糖藕,要不要在桂花酱里浸一会?我在家烧几次,小妮都说没有姥姥做的好,还有那个盐煎肉,要在开水里煮到几分熟?”
海容说:“你就看着做吧,这全凭个人掌握,每个人做法不同,味道都不一样。”
海花说:“不好凑合,咱爹是个挑剔人,每每说我做饭不及娘的一半。”
大儿媳妇插嘴:“小军爱吃奶奶做的糖醋排骨,排骨有吧?”
“放心,排骨、大闸蟹,咱爹一早晨就等在市场,最新鲜的,孙子想吃的,爷爷忘不了。”海花笑道。
“海星说下午抽时间去园子祭拜一下,香烛和纸钱都备好了。”海容提醒道。
小女儿和媳妇也应承着。突然大媳妇问海花:“不是说你找人给爹张罗后老伴,怎么样,怎么没下文了?海星也关心这事,你说咱爹又不愿意跟子女过,这孤单下去也不是个事。”
海花“嘘”了一声,从门口探出身来看了看在院里休息的老海,见老海双目紧闭,只有树影在脸上跳动,一副睡着的模样,才又扭回身,压低声音念叨起来:
“这事办得窝囊。你们不知道现在的人多现实,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第一个给爹介绍的是个老师,原以为有文化的人,识大体,谁知一进门就打量咱家院落和房子,俩人见了面,我看爹也相中了。过两天女方让人捎话说,结婚可以,将来如果爹走在她前头,她要有房屋的继承权。”
接着又说:“第二个更好笑,说自己家里住房紧张,结婚后要让两个孙子也住过来,笑死人了,咱家是政府吗?还得给她解决住房困难。第三个提出要把旧房翻新,还要全套黄金首饰。第四个让帮忙解决她家孩子的工作,你说这些人……”
大媳妇“扑哧”笑了起来:“这都什么呀,当是大姑娘嫁人头一回呀,也不掂量自己都什么年龄了!”
“小妹,我还说提醒你呢,给爹找对象我不反对,但要先说好,要进行婚前财产登记。让咱爹别犯傻,现在人多精呀,可别上当受骗。人老了,在这种事情上容易犯糊涂,不是有‘老屋子着火’一说?咱做儿女要多当心。”海容也压了声音说道。
“谁说不是,老人再婚,将来谁走在谁前头、财产怎么处理,这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婚前要说清楚。你说咱们家这园子,现在可不比以前,值些钱,你敢说没人惦记,没人打歪主意?”大媳妇说着说着就扯远了。
老海闭着眼睛假装听不见。
下午快黄昏时,一大家子去墓园清洗了墓碑,烧纸上香献了供品,就回家用饭。老海坐在桌前,望着一大桌子饭菜,想着中午两个女儿和媳妇的谈话,心里就轻松不起来,吃着也不是个滋味。大儿子海星是个机灵人,看出父亲兴致不高,想起他带来的礼物。
“爹,您看,这是支有机红参,就是野生的人参。”海星从包里掏出一个漂亮的紫檀色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还有一层玻璃罩,就见金灿灿黄色丝绒衬上放了一支形状颇好的人参。
海花连忙探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眼馋,“啧啧”道:“大哥就是有好宝贝。”
“这支红参是做药材生意的朋友送给我的。”海星继续说:“药材商说了,这支参在市面上能值两千多块,是有年头的野生参。你看这须,长条须,还有这根、这皮。爹,我拿来孝敬您,用它炖汤、泡酒能延年益寿。”
老海挥手一挡:“不用,我这身体没毛病,只要心情舒畅,五谷杂粮最养人。用不着吃这么贵重的东西。”
“爹也真是,大哥老远带来孝敬您的,再说这些不花钱的东西,不要白不要。我替您收起来。”海花伸手接过,扭身放进柜橱里。
海星听罢一笑,又叮嘱了父亲一些老年人身体保养的方法,嘱咐他那些补品如何使用。老海嘴上虽硬心情却缓和了一些,再加上两个女婿敬酒,不知不觉几杯老酒下肚,气血也顺畅不少。看着父亲脸上有了红光,几个孩子像有了默契,彼此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在海星身上。海星只好清清嗓子准备发话,一桌子竟然都停了箸,显然这番话是提前合计好的,代表三个子女及他们的家人:“爹,有个事跟您商量。这次回来我看了,这个园子您也没力气打理了,几间老屋也该翻修了。我们兄妹商量了一下,不如趁现在房地产热,地价好,把它处理了。房子卖了后,您老要愿意,就跟我们子女住,要不愿意,给您在市中心买套公寓,楼房上设施设备齐全,比住小院方便。您说,您一个人,这园子大,收拾起来太累了,再说子女长期不在跟前也不安全。”
儿子的话一字字说得格外清楚、清澈、透明,就像一杯酽洌的烧酒,下肚后火烧火燎,让人一时缓不过神,席间有了片刻的沉默。外孙女伸筷子够糖藕,海容一把压下筷子,瞪了女儿一眼:“大舅在说正事!”
海容、海花做菜没有一点秋娘的真传,那糖藕又硬又腻。吃得老海胃里不舒服,再加上儿子一番话,老海顿时觉得自己刚刚吃了一肚子石头子,梗在那里不上不下。他看了看儿子、女儿的脸,浮着油腻腻的笑容,全是期待,两女婿的脸上甚至还有几分献媚,自己心里明白了几分,刚泛了红光的脸也一点点阴了下来。他端起大女婿新倒的酒,一仰脖子,果然够劲,喉咙里声响都吓了自己一跳,又沉吟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院子是上一辈留下来的,到我这儿三辈人,我在这儿过了六十多年,你娘嫁过来住了四十年,你们在这过了二三十年,角角落落都是你们的足印。这是个家,你们将来谁也说不准谁会落叶归根。不急……等着……等我闭了眼,你们再合计也不迟。”
饭桌上刚刚还冒着热气的酒菜像结了冰一样的寒冷下来。儿子刚还兴奋、踌躇满志的脸变得慌张萎钝。女婿刚还献媚的笑脸也僵住了,一个个像粪球上下了冰霜。
海星一时缓了过来,张嘴还要说什么,老海已起身离席往另一间屋子走去,一时又折回来,手里捏了一个红色的银行存折,他将存折撂在桌上,说:“想钱了,谁缺钱就拿去,这是我和你娘的所有积蓄,原想你们日子过得都不错,等急用时给你们。听好了,我活着,房子就不卖。”他又打量大儿子和两个女儿有些呆滞、有些狡猾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相由心生,竟没有一个随了秋娘的长相的!
老海再一次转身准备离席,又想起什么,站住脚跟说:“都听好了,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给我张罗老伴。”
入夜,明月高悬,团团圆圆,映出嫦娥玉兔桂花树。此时的一家人却没了赏月的心情,收拾残局,小心翼翼地各自回屋安歇下来。拿定主意的老海有着说不出的轻松,他端了个凳子,坐在院里,对着月亮,心里默念着秋娘,拉起胡琴,一首接一首,那琴声不卑不亢,不悲不喜,道尽人生晚来的淡泊和从容。
“咿咿”的琴声在静夜清爽的空气里颤动,将月亮的清辉和桂树的芳影抖碎洒落在庭院麻灰色的石头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