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房子建筑面积将近300平方米。2002年,杰瑞花200多万元买下,花50万装修好,送给我住,那年他23岁。现在这套房子值500多万元。你们的儿子会买房子给你们住吗,不会吧?他可能还指望你给他买房子吧?”沙拉·伊马斯扬起饱经沧桑的犹太面孔,率真地望着我们问道。
中国百姓最关注的医疗、教育和住房问题,沙拉·伊马斯却以自己的方式得到解决——把儿子培养成富翁,让儿子给买豪宅,身体健壮,无医疗之忧。沙拉不是外国人,是中国人。确切点儿说,她是拥有1/2犹太血统的中国人,或者说是有着1/2汉族血统的犹太人。十几年前,她和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一样不富有,领着三个孩子移民到以色列时,穷得到垃圾箱去捡面包充饥,捡别人丢的衣服穿。
沙拉的话像柄锤子砸在我们的软肋,让我们有点喘不上气来。
沙拉说得没错,中国的孩子23岁时肯定不会送父母豪宅,而且还要父母抚养,供他们读书。中国父母像愚公似的每日为儿女“挖山”不止。有的父母在供儿女上学二十多年后,还要出钱给儿女结婚,买房买车,再供孙子、外孙子国外进口奶粉。这一代父母像老奴才似的没完没了地为儿女操劳,“负责”。
我们这一代父母对儿女的期望太高了,望子成龙的愿望像疯狂的股市,毫无理性地上蹿。分数不光是孩子的命根,还是父母的命根,儿女考取什么学校已成为父母价值的终极体现。为此,父母们不惜一切代价。
这是一代最伟大、最无私、最具牺牲品质的父母,也是最愚蠢、最可怜的家长,他们把毕生献给了孩子的“学习”,把自己变成应试教育的牺牲品。
沙拉·伊马斯是上海人,生于斯,长于斯,生子于斯。她曾经有中国母亲的梦想与期盼——祈望孩子挤过高考的独木桥,或步入清华园,或守在未名湖。上世纪90年代,她和三个孩子移民以色列后,她改变了教育观念,采取犹太家庭的有偿机制,逼迫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去做生意和打工,用“冷酷”的母爱将儿子成功地打造成千万富翁,自己做了富翁的母亲。
古里安国际机场,沙拉接到自己跟三个男人生的三个孩子。生活在中国三个家庭中的孩子在以色列团聚了。沙拉不仅想弥补多年来欠下的母爱,还要用母爱的篝火温暖他们一生。
1993年5月,特拉维夫本-古里安国际机场。沙拉·伊马斯对记者侃侃而谈,表情生动,神采飞扬。她有着高挑的身材,褐色卷发,鼻子挺拔,眼窝深凹,走在以色列街头像滴入清泉的水一样自然,可是一讲话就露出了马脚。
沙拉·伊马斯是到机场接孩子的。她作为中以建交后第一位从中国移民到以色列的犹太人而倍受媒体关注。几天前,媒体纷纷报道说,来自孔孟家乡的犹太母亲沙拉将和孩子在老伊马斯终生向往的犹太人的故乡——以色列团聚。
沙拉的父亲老伊马斯名叫立·伊·伊马斯,是一位无国籍的犹太商人。1939年9月1日,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在波兰与德国边境经商的54岁的老伊马斯只身逃出,途经苏联逃亡上海。他在上海开了一爿商铺,经营酒和地毯。二战结束后,以色列共和国宣告成立,但老伊马斯没有回以色列,他跟来自苏北高邮农村的保姆夏桂英产生了男女私情。夏桂英不仅比老伊马斯小31岁,还有丈夫和一个患小儿麻痹的残疾儿子。1950年1月26日,随着嘹亮的啼哭,沙拉·伊马斯出生了。
老伊马斯不仅给了沙拉犹太血脉,还给了她多舛的命运。她出生不久,妈妈就离开了她和爸爸,嫁给一位从日本留学归来的男子。沙拉会叫“妈妈”时,身边只有中国话说不大利索的老伊马斯。沙拉一岁时,母亲又生下了沙拉的同母异父弟弟。
在沙拉12岁那年,老伊马斯化作上海青浦吉安公墓的一座坟茔,她只好跟妈妈生活在一起。在她的记忆里,母亲给她的母爱还不够燃烧一根火柴。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母亲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冷酷无情,她甚至怀疑这位叫夏桂英的女人是否真是自己的母亲。
沙拉发誓等自己有孩子时要用全部的母爱去温暖他的一生。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与母亲惊人地相似。当她将步入婚姻的殿堂之际,男友的前任女友找上门来。那位不幸的姑娘不仅跟沙拉的男友同居过,而且右手还被机器轧掉了四个手指。沙拉退出那场争夺战后,发现自己却有了身孕。她要去做流产,母亲哀求道:“你哥是残疾人,不能结婚。你就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送给你哥吧,让他老有所依。”这是母亲第一次求沙拉。手足情啊,手足情,哥哥的双腿和一只手残疾了,她送给哥哥的哪里是孩子,简直是手足!
1978年1月24日,沙拉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婴。沙拉给孩子取名为以华·以马斯——他身上流有以色列和中华民族的血脉。三天后,沙拉变成了“姑姑”。她捧着以华,流着泪对哥哥说:“哥哥啊,你要善待以华,别让他受委屈。别看他这么小,他会一天天长大,将来他就是你的手,你的脚啊……”
8个月后,沙拉嫁给了同厂的老李。婚姻社会学认为,亲子是婚姻的压舱,会让婚船顺着古老的航道漂下去。沙拉婚后第二年有了“压舱”——生下了儿子杰瑞,响应号召办了“独生子女证”。沙拉说,老李人不坏,就是心胸不够宽阔,动不动就翻出沙拉未婚先育的事儿晾一晾。他们婚姻的主航道渐渐塞满淤泥,在第十个年头说什么也走不下去,只有离婚了。沙拉已给出去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杰瑞。可是,老李却寸土不让,坚定不移地说:“我要养儿防老,儿子不给你!”
沙拉离婚后又再婚了。每次结婚她都像站在海边遥望新一轮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内心充满着期待和希望。沙拉又有了新的“压舱”——女儿美美。她虔诚地祈望这一婚姻能跟孩子一起成长。不知是没遇到可以“百年求得同船渡”的“船长”,还是多了两个额外“压舱”,婚船没走多远就沉入河底……
沙拉是在1992年来到以色列的。那年的1月24日,中国和以色列正式建立外交关系,这一天恰巧是以华的14岁生日。沙拉不觉得这是巧合,认为这是天意,是上帝冥冥之中的安排。她想,自己该去以色列了,去父亲神往的地方——犹太人的故乡。她有一种感觉,自己和孩子将在迦南地生活在一起。
5个月后,客机飞抵迦南地的上空,沙拉透过舷窗往外望去,看见了那片浸透着犹太人两千多年苦难的三角地。犹太人“与神摔跤”(“以色列”一词的希伯来语意)之后就被苦难缠住。这块土地浸透多少犹太人的辛酸与悲苦,萦绕过多少梦想?她不禁激动起来。
沙拉是带着一本《毛主席语录》离开中国的。她说:“我是最听毛主席话的。他老人家说,你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亲口尝一尝。”她想独享这一“梨子”,把两岁的女儿留给了第二任婆婆。人生自古伤离别。沙拉离开上海时,有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以华14岁了,已成为残疾舅舅不可缺少的“手”和“脚”;杰瑞已读初中,“养儿防老”的前夫会让他去以色列吗?假如孩子们不能去以色列,42岁的沙拉去那里还有什么意义?有时人生就是一赌啊,去以色列母子有可能生活在一起,不去注定不能。
以色列战火绵延不断,此去可能永别,沙拉把多年的积蓄提取出来,除带走的之外,留给了以华的养父;她那一份退休工资给了杰瑞的父亲。她还让杰瑞去姥姥家把以华骗了来,母子四人合影留念,万一自己遭遇不测也算给孩子留个念想。以华知道沙拉就是自己的生母,可是他从来不叫她“妈妈”,跟她说话时用“”代替称呼。当杰瑞把以华领到沙拉跟前时,她激动得抱起美美,把两个儿子领到照相馆。照相时,她突然发现自己还穿着一双拖鞋。摄影师借给她一双大皮鞋,可是那鞋实在是太大,她看上去特别傻。她只好把照片贴着自己的脚剪裁掉。
沙拉到以色列后去的第一个城市是海法。沙拉不懂希伯来语和英语,无法跟当地人交流,只好在一家台湾人开的中餐馆落脚。她一边做义工,在餐馆端盘子洗碗,给其他员工收拾房间洗衣服,一边拿着本子,见缝插针地跟顾客学希伯来语和英语。半年后,沙拉能用希伯来语和英语对话,她办理了移民手续。
这一年,沙拉似乎运旺时盛,许多事都意想不到地顺利。先是46岁的残疾哥哥出人意料地娶了一位在上海打工的江西女人,接着那个女人坚持要把以华还给沙拉,想自己生孩子。杰瑞听说以华要移民以色列就急了,说什么也要去。犹太人是一个优秀民族,人口仅占全世界0.3%,诺贝尔奖获得者却占30%,犹太民族产生过影响整个世界的杰出人物,像爱因斯坦、马克思、弗洛伊德、门德尔松、卡夫卡等。优秀的民族必然拥有优秀的教育,哪个中国父母不期望孩子享受优秀教育?杰瑞的父亲也就同意了。
沙拉高兴地赶到耶路撒冷移民局给孩子办理移民手续。没想到排到沙拉时移民局下班了。沙拉在移民局楼下守候一夜,第二天交上了移民申请。她没回海法,在耶路撒冷边打工边等待批文。她每天都要给移民局打个电话询问。两周后,三个孩子的移民手续批下来了……
“沙拉小姐,您一年多没见孩子,想念他们吗?”年轻记者问道。
沙拉看看那位记者,他的提问就像他人那样年轻,稚嫩。母亲怎么可能不想孩子?“想念”一词怎能将一位母亲的牵肠挂肚与苦苦思念涵盖?
“我对母子重逢期待已久。对于母亲来说,这实在是太漫长了……”沙拉回答道。
“期待已久”,承载着沙拉的复杂感受。这不是寻常的团聚,而是他们母子四人第一次生活在一起。
等待像一笔支付不完的账单,搅得人心烦意乱,备受煎熬。旅客像鱼儿一拨拨涌出离去。每拨人散去都给这位翘首等待的母亲留下失望,但很快又生出新的希望。
“伊妈,伊妈……”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喊着叫着扑过来,抱住沙拉。
“杰瑞……”煎熬与幸福转瞬完成交割,沙拉热泪盈眶地将杰瑞揽入怀里。
她像意识到什么,抬起头,15岁的以华·伊马斯像被人拽进城里的小羊,惴惴望着这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群,迟滞地挪动着脚步。目光与沙拉相遇的瞬间,脚步陡然停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闪去。护送他们的以色列驻中国使馆官员不明就里地推了他一把。他向前一步,又退了回去。这毕竟是他们第一次以母子身份相见。
“我该不该拥抱他?不。我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和弟弟、妹妹有什么不同,不能让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
两岁多的美美以另一种方式拒绝妈妈,她过去见到沙拉就会扑过来往怀里钻,现在却蜷在送她来的姑姑怀里,睁着大眼睛不安地打量着周遭的陌生。她拒绝沙拉的亲近,拒绝让沙拉抱。沙拉像冷不丁吞了口芥末,辛辣从心底泛起,鼻子和眼睛都酸酸的。周围的记者紧紧追随,闪光灯不时闪烁。
“在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代表我的家人,感谢所有关心、帮助和促成我们母子团聚的好心人,感谢中国政府和以色列政府给予的帮助……”沙拉说道。
记者拍下了这样一幅母子相聚的照片:沙拉一只手揽住杰瑞,另一只手搭在以华的肩上。三个孩子的表情和相貌迥异:以华的脸形、鼻梁和眼睛酷似沙拉;杰瑞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两只弯弯的笑眯眯的小眼睛,中式的鼻子和嘴;美美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女孩,在她的脸上已难寻到犹太人的特征。
在谢莫纳镇,沙拉和以华遭遇邻居的训斥,这让充满母爱的母亲困惑了:难道我的孩子还不乖么?还不够听话么?难道在犹太人心目中乖孩子不是好孩子?
车顺着起伏的公路向以色列北方奔驰。美美仍然不让妈妈抱,只让姑姑抱着坐在前排。沙拉坐在后排,左边是杰瑞,右边是以华。这两个儿子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啊,有了他们,不论去哪儿都不怕!
“以华,你累吗,渴吗,饿吗?想吃点什么?”沙拉侧过脸望着儿子,试探地问道。
“随便。”以华淡淡答道。
拳拳母爱被拥挤在河道的礁石挡回来,沙拉知道,母子间15年里拉开的距离不是一下子就能穿越的。母爱也需要技巧,自己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良好的心态,要想办法让孩子主动接受自己。哪怕心里隔着万水千山也要趟过去。
离开机场、记者和那陌生的人群,孩子的天性渐渐恢复了。美美像落在枝头的喜鹊叽叽喳喳叫起来。杰瑞兴奋地望着窗外涌来的别致建筑和旖旎风光,一惊一乍地喊道:“伊妈,你快看,你看那个!”靠在妈妈的身上问家在哪儿,家里有什么。以华却低垂着头,一声不响。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以华挨在沙拉身上。颠簸过后,他却没有躲去。“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的血,我的肉啊,他迟早会有一天像杰瑞那样接受我的。”沙拉欣慰地想着。挨着儿子,陡生一股暖流。我要把他当朋友,我的心怎样让“朋友”摸到,这是艺术啊。
“伊妈,这里怎么这个样子?”东张西望的杰瑞疑疑惑惑地问道。
越往北行越僻陋,渐渐现出裸露着岩石和泥土的荒山和一望无际的荒漠。从高楼林立,繁华喧嚣的国际大都市上海来到这里,巨大的落差一下子将杰瑞出国的喜悦冲上失望的彼岸。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领他们到这么荒凉的地方。
气氛沉闷了。
“你们知道吗?我们要去的是一座有着兵工企业的重镇,以色列的优秀外交官和飞行员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沙拉笑着对孩子说。
移民局给沙拉安排的住房在毗邻黎巴嫩的边陲城镇——谢莫纳(Kiriat Shmonah)。
沙拉去过海法,去过耶路撒冷,对谢莫纳镇却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