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来了。
自和长生结婚,婆婆没到这个家来过。都是小两口到婆家去。
婆婆和公公都在电厂工作。婆婆是会计,公公是个什么技术厂长,工程师,听说好大个官。公公不爱说话。每次和长生到了婆家,公公面皮带笑地和美顺打个招呼就躲到一边看书看报,再也无话。婆婆倒是能跟美顺说上几句,可总绷个脸,有些瞧不起的样子,弄得美顺总是手足无措,惶惶的,饭也吃不饱,回到自家再找补。
婆婆领着美顺去了医院,楼上楼下一通跑,还在B超室认识个大夫,是老同学。大夫让美顺躺在床上,肚皮上抹层凉凉的油,拿个东西在上面移过来,蹭回去。她还和婆婆两个把头紧贴在小电视上,叽叽咕,叽叽咕。就听婆婆低声叫:“呦,喂,真的真的……哪儿呢,哪儿……哎呦喂,太棒了……真的嘿!……请,一定请客……肯定的……大三元!”
回家路上,婆婆叫了出租车。在车上婆婆笑开了花,盯着美顺上上下下看不够。美顺周身的寒毛都被她看得乍起来,磕巴巴地问。
“妈呀,咋样子呢。”婆婆搂过美顺,说:“咋样了,好着呢。”又把嘴贴住美顺耳朵,小声说:“小子!小子!”美顺没听懂,懵懂地看着婆婆:“咋个?”婆婆哈哈大笑,推了美顺一下:“你呀,你呀,像刚从土里刨出的玉,喜欢死我了。”冲美顺一竖大拇指。“真牛!”说,“想吃什么?跟妈说。哎,对对对,咱下饭店,下饭店!”
饭店好大呢。门大,房大,窗户大,连窗上的玻璃都好大一块呢。桌上的菜,一盘又一盘,鸡鸭鱼肉都全了,哪样也没见过,好想吃。刚把一块肉放进嘴里,突然想吐,捂也捂不住。婆婆大笑,啪啪地拍着公公的肩说:“怎么样,怎么样,绝对了吧。”
公公呷着酒,笑若桃花,道:“别绝对,别绝对。”婆婆扭身向后大叫:“服务员,服务员,上份糖醋鱼,告诉后厨多放醋,少放糖。”长生也站起来抻着脖子喊:“多放醋,多放醋!”
公公呵斥长生:“叫唤什么!”婆婆说:“儿子也很棒,值得表扬。”冲长生挑大拇指。
长生仰头大笑。
从此,长生和美顺就住到了婆婆家。
真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刚到了月头上,美顺就生下个大胖小子,六斤九两。因为是丁丑年出生,婆婆给起个小名:牛牛。说结实,好养活。
牛牛是全家人的宝,人人都喜欢他。
长生下班回来的头件事就是跑到牛牛床前看着他笑。家人一个看不住,他就把牛牛的小脚丫扒出来,挨着个地把脚趾头放在嘴里嘬。有时嘬得牛牛咯咯笑,有时又嘬得哇哇哭。婆婆听见了,紧忙跑来揍长生,说:“有这么喜欢的吗?有这么喜欢的吗?”长生就笑着往桌底下钻。
公公极少碰牛牛,总背着手看,一看就没够,直到婆婆轰,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嘴里还赞上两句:“真好,真是不错。”
婆婆更甭提,只要她在家,只要美顺不喂奶,只要牛牛没睡觉,准在她怀里抱着,谁也抢不走。一来二去,成了习惯,牛牛也离不开奶奶。只要到了下午五点多钟,房门一响,准转头找奶奶。见了奶奶准笑,准张开双手要抱。婆婆美得不行,口里叫着:“哎呦我的大孙子,想死我喽,快让我抱抱呗。”小跑着过去抱。
以后牛牛添个毛病,只要奶奶在家,拉屎撒尿都转着头找奶奶把。弄得美顺心里酸溜溜的,不免有些吃醋。
总之,牛牛是个宝,家中的欢喜佛,全家人的生活都因有了牛牛而喜趣横生。
牛牛这么好,可牛牛的户口成了大问题,眼瞅着半岁多了,冷不丁有时会叫妈了,户口还没上呢。
牛牛出生在北京。爸爸是北京人,爷爷、奶奶都是北京人。可牛牛当不了北京人,必须当外地人。美顺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地嫁到北京,帮着一个成不了家的北京人成了家,又生个大胖小子,可美顺不能当北京人,只能当外地人。婆婆说要等美顺45周岁了,还踏实地和长生在一起,没离婚,那时才可以请求当个北京人。
北京人就那么金贵吗?美顺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牛牛是北京人的根,为啥也当不了北京人?就因为滋养根的那块土不是北京的土?
这天赶上周四,吃过午饭,喂饱牛牛后拍了呃。美顺把他放倒在床,拍着,哄他睡,拍着,拍着,自己也迷迷糊糊瞌睡起来。
迷糊中,觉着婆婆进了屋,给牛牛掖了掖被,带上门出去了。
生孩子前,美顺从不午睡。有了牛牛后有时陪他瞌睡一会儿。十来分钟,美顺就醒了,躺在那里,歪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儿子睡。隐隐地从门厅传来婆婆的问话:“怎么就不行呢?”
美顺习惯公婆每天午睡,今天没睡,有点怪。就听公公小声说:“唉,你怎么不动脑子呢?是,凭我的关系,占咱厂一个进京名额把她办进来,一句话的事。这么些年了,严书记,黄厂长,肯定点头。可你看长生那样儿能笼住媳妇儿吗?一旦进厂当了工人,有了户口,不跟长生了,要离。找谁去?法院也挡不住人家离婚吧?到那时,房子、钱、都有人家一半,再带走牛牛。你动动脑子吧!”
“动脑子?可咱大孙子户口上不来呀。”
“这个急什么?先回媳妇老家上。过上两年,找分局户管科老赵办。”
“他能办?”
“他巴不得呢。他儿子在咱技术科,不是我说话,他能评上初工,分房……”
美顺听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听见婆婆叹气:“唉,弄这么个半傻不傻的儿子,窝憋死我了。”
美顺歪在床上,张大嘴,想“噢”地尖叫一声,她没敢。两行泪流下来,往耳眼里淌。用手抹了去,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轻轻地贴,轻轻地贴,儿子的小脸好热乎呀。
晚间熄了灯,被窝里她问长生:“咱爸本事大不?”长生说:“大,厂里人都怕呢。”
“咱爸是个大头头?”
“嗯,管好多好多人,我们科长都听呢。”
“那,咱爸能把我户口弄进来不?”
“不知道。”
“你咋不知道,你问咱爸么?”
“不,不问。”
“咋个不问?”
“爸揍我。”
美顺掀起被,啪啪地打长生,长生嘎嘎笑,媳妇儿不打人,媳妇儿不打人。爬到美顺身上来。美顺任他弄,瞪大眼望着黑暗想事。一会儿,说:“我要回咱家住呢。”长生说:“妈不让。”又过一会儿,说:“长生,求咱爸给我找个工作呗。”长生说:“找了,怀孕前就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