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间,冲了个凉,隔壁的储藏室已经没什么声响了。博士结束了折腾,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看到史蒂夫硕大的头,旁边一只手拍了一下它。然后是阿德的声音,走吧,史蒂夫。
和阿德再次见面是在一个星期后。仍然是暗沉沉的夜里。四面的射灯将球场照成了酱色,阿德一个人在打球。角落的长凳上一些菲佣在聊家常。史蒂夫和一头圣伯纳犬互相嗅嗅鼻子。史蒂夫为表示友好,舔了一下圣伯纳,圣伯纳不领情,警戒地后退一步,狂吠起来。
史蒂夫横着身体逃开了几步,看见我,飞快地跑过来,蹭蹭我的腿。冲着阿德的方向叫了一声。
阿德对我挥挥手,将篮球掷向我。我向前几步,远远地投了个三分。球在篮板上弹了一下,阿德跃起,补篮,进了。我们抬起右手,击了下掌。远处有菲律宾姑娘吹起了响亮的口哨,为这一瞬的默契。
我们默不作声地玩了一会儿,灯光底下,纤长的影在地上纵横跃动。史蒂夫兴奋地跟前跟后,捕捉那些影子,最后徒劳地摇摇尾巴,走开去。
阿德的体力是好过我的。他看出我有些气喘的时候,停下来,说,投下投下(广东话,休息的意思)。我去自动售卖机买可乐。回来,看到阿德坐在长凳上,点起一枝烟。球场上有些风,阿德转过身,避过风口,点燃了,眉头皱一皱,是个凝重的表情。阿德没有接我手中的可乐,将手指在烟盒上弹一弹,取出一根,就着自己的烟点燃了,递给我。
我抽了一口,有些呛,咳起来。
阿德笑了,看你拿烟的手势,就知道不惯抽的。我原来也不抽,现在抽了,解乏。
这烟还好,不怎么伤肺。阿德对我扬一扬烟盒,是“箭”。
毛果,你是来香港读大学的吧?我点点头。
阿德抽了一口烟,说,真好。
我说,阿德,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
阿德停一停,说,我也是大陆过来的。
阿德说,我老家是荔浦,广西荔浦,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荔浦的芋头很有名。全国人民都知道。
阿德笑了。对,我阿奶在后山种了很多芋头,芋头是个好东西。吃一个就够饱肚了。
阿德沉默了一会儿,看看表,说,我该走了,开工了。
他牵起史蒂夫,远远地走了,有些外八字,走得摇摇晃晃的。
以后,阿德很少谈到自己。事实上,我们的交谈很少。见了面,也是打球。打累了,抽根烟,闲聊几句,也是一根烟的功夫。阿德有时会问些我的情况,我答他,他就专注地听。有时,会感到他的钦羡。因为他会说,真好。眼睛里会有些光芒。阿德算是个寡言的人,“真好”对于他,是个很重的词汇了。有时我觉得阿德说了“真好”,就是一个话题的句点。他仍然很少谈到他自己。
有一天,阿德看着海,遥遥地指着西北方,说,毛果,我们老家就在那里。
我说,你很久没回去了么?
阿德说,没什么好看的,回去也没什么了。
阿德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冷漠。阿德平时是寡言的,但并不冷漠。
阿德抽完一枝烟,开工去了。
史蒂夫今天没有顺顺当当地跟他走,回头看一眼,又看一眼。
当我发现掉在地上的皮夹,阿德已经走远了。
皮夹里并没有银行卡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些零钱和一枚钥匙。
还嵌着一张证件照,已经泛黄了。照片上是个女人,样子上了年纪,看得出年轻时候是漂亮的。
另外里面有张硬纸的卡片。上面写着一个海鲜干货店的地址,不远,在皇后大道上。
我想,没准在那里可以找到阿德。
这时候已近午夜,海鲜一条街上的店铺大都关了门,弥漫着腥咸与猛烈的保鲜剂的气味。偶尔有几间虚掩着,铁栅底下影影绰绰地透出些灯光。我循着地址一路寻过去。有间门面不大的铺头,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
一个男人从车里出来,我看着眼熟,想起是那次和阿德一起来的中年男子。男人提了提吊在肚皮上的裤子,看到我,懈怠的眼睛睁大了些。我说,阿叔,我找阿德。男人的目光明显地戒备了,他问我,什么事?
我掏出皮夹,说,我把这个还给阿德。
男人接过皮夹,翻开看了看。说,丢,呢个衰仔鷊大头虾。
男人说,你给我吧,我交给他。你走吧。
他这个态度,我多少有些不悦,不过也没多说什么,掉头就走。
这时候我听见阿德的声音,毛果。
阿德光着脊梁,肩上扛着一只麻袋。他的身形虽然壮实,仍然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压得背驼了些。身上的筋肉绷得紧紧的。
我上前去想帮他一把,他闪了一下,使劲对我摆下手,吃力地走到货车里,将麻袋卸下来,安置好。货车里已经整齐地码了一些同样的麻袋。
阿德揉一揉肩膀,对我说,中途不能换手,力气要泄了。
我说,阿德,你在这里开工?
阿德踌躇了一下,声音很低地回答:嗯。
中年男人递过来一条脏兮兮的毛巾,阿德接过来抹一抹脸。男人问我:你怎么找过来的?我说,皮夹里有地址。
男人沉吟一下,忽地站起来,使劲在阿德头上凿了颗毛栗子。这是你给我的好交代,给你老母的好交代。
阿德也忽地站起身,说,丢,人哪里都像你想得这样衰。毛果,信得过的。
男人将烟头在两指间夹灭了。上了车,将车门掼得山响,嘴里骂骂咧咧,你们这些细路仔,知道个屁。
阿德低着头,轻声说,毛果。你都看到了,我打的是黑工。有数就好了。我信得过你。
我点点头。
阿德拍下我的肩膀说,我送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