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04年第03期
栏目:百姓故事
管新生
张一秋和章羽茗见面的那个下午,天有些阴阴的,好像很快就要下雨的样子。
他们见面的地点是本县——当然也可以说是本市,因为两个月前这儿也享受到了“撤县建市”的阳光普照,不过当地人士还是习惯了称谓“本县”怎么怎么的,那么姑且就按这么个定向思维说下去——本县最有名的“红楼饭庄”。
张一秋和章羽茗走进红楼饭庄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据那位将他们分别引领到座位上去的大堂小姐说,张一秋比章羽茗早到了几分钟,当时她一见到张一秋的脸色心里就微微发毛,张一秋的脸色发红,不是那种很鲜艳的红,而且额头也红,甚至连脖颈上那一圈精精的皮肉全都给染得红了个遍。
大堂小姐很职业地判断他很可能已经在外面喝过了酒,而且是那种很上脸的酒。
章羽茗姗姗来迟。他的脸色比张一秋更为可疑,清一色的发青。脸是青的,鼻是青的,连那目光也是青的。大堂小姐更不敢怠慢,连忙堆起一脸很有亲和力的温柔笑容迎了上去。
大堂小姐知道这两位今天一定有故事。以前他们也曾不止一次地来过红楼饭庄用餐,但都是一脸的春风得意,而且还时不时地喜欢和大堂小姐来上那么几句不荤不素的调侃。
其实,红楼饭庄的每一位小姐都十分清楚张一秋和章羽茗是县剧团的头牌人物——一对风流倜傥才气横溢的导演。前几年,他们联手执导的一部地方戏一不小心唱红,县里的那几份八开的报纸就几乎把他们捧上了天,说他们是本县走向全国的未来大牌名导演。
大堂小姐不太清楚文人圈子里的故事,往常看着他们有说有笑来,有笑有说去,今天却见他们一个只顾自个儿一个劲地抽烟,另一个则一门心思地仰靠在椅背上双眼盯着天花板发呆,便知道这两人今天一定有事。
张一秋和章羽茗果然有事。
只是大堂小姐永远也不知道,他们所有的事情归纳到底只缘两个字:女人。
说“女人”有点过份有点大龄化了,其实那是一个名叫时小红的女孩。
时小红很年轻,年仅二十左右,是三个月前来到他们剧团的一名花旦。
时小红名副其实地是一名“花旦”——她的容貌,她的身段,她的一颦一笑,一转身一扭腰,都能唤起无数男人心猿意马的胡思乱想。尤其她的那一双丹凤眼,绝了,能传情,会说话,可勾魂——勾的全是男人的魂。
张一秋和章羽茗不但是男人,而且年轻,全都是超过了法定婚龄的分界线却又偏偏没能找到另一半的年轻男人。时小红的出现,实在是意味深长。
三天后,“闻香识女人”的张一秋再也忍受不得相思的煎熬,决定去一诉衷肠了——他找的不是时小红,而是章羽茗。
他们原本便是同一所艺术学院的同班同学,又在同一时间段一同来到了同一家剧团,担任同等级别的导演,知根知底,无话不说,资源共享,秘密互通。这等的相思之情非章羽茗如此这般的同道中人不足道也!
穿过了剧团的一条长长窄窄的走廊,张一秋推开了章羽茗在团里栖身的宿舍之门。
那门原本是虚掩着的,一脚踏进去,张一秋一时便呆了,一动不能动了。
他捕捉到了一组至关重要的关键词:“谢谢你时小红,那就这样说定了,明晚六点一起去欣赏张艺谋的《英雄》,不见不散!拜拜!”
章羽茗是在关上手机的同时看到张一秋的,不觉微笑着问道,“一秋兄,有事吗?”
有事吗?此情此景,还能有什么事?有什么事也什么事都没有了!
张一秋略略镇定了一下,“没事……你刚才,好象是在和时小红通电话?”
微微的诧异掩不去一脸的春风得意,章羽茗淡淡一笑:“你都听见了?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想约时小红一起出去看场电影罢了,接下来再看看有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一秋,不是我要说你,你也和我一样,都老大不小的了,对个人问题也得抓紧了,如果我没有看走眼的话,我知道你对时小红也有一点心动,也有一点感动,其实这都不重要,心动也罢,感动也罢,统统不如行动!”
张一秋把一口冷气叹在了心底,他明白自己终究是慢了半拍,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于是便没理章羽茗的茬儿,胡乱扯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废话,便匆匆离开了。
只是,当他走过电影院门口,看着那巨幅的《英雄》电影海报时,不觉停下脚步愣愣地看了半晌。
十分钟以后,他推开了电影院经理办公室的门。他不但认识经理,而且还好几次无偿地给过他免费的戏票欢迎前往观赏。
当他接过经理递进来的两张电影票时,也顺便收下了经理那两句极富人情味的题外话:“张导,今天是《英雄》在全国公映的第一天,票子很紧张的,不少头头脑脑们都打电话来要票,一般的人我只能给他们明天的票了,就连你们剧团的那位导演章羽茗,我也只能给他明天的,没办法。你嘛当然是今天首映的票啰,不过实话实说,这给你的保留票,原先是给县里管宣传的一位领导的,刚才来电话说他开会来不了了,你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
张一秋当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了,这大概算是对他以前,更包括以后应该向他输送免费戏票的潜台词。
他言不由衷地捧了那位经理几句,便走出了电影院。
他看了一下表,距电影开场还有四十分钟。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手机,直接拨响了时小红的手机。
在时小红接了电话之后,他直截了当地邀请时小红观赏四十分钟之后的这场电影。
言词诚恳,话语得当。
他没有提章羽茗明天也请时小红看同一场电影的事情。
那是属于低智商的行为。
而且,他也有一点点把握——早一天看,肯定比晚一天看更能说明自己的身价和档次。起码,在这个不太大的县城里是这样。
而且,时小红这样的女孩不会不在乎这一点。
果然,时小红仅仅犹豫了一分钟,便答应了。只是拖了一句尾巴,说看来自己是来不及吃晚饭了。
张一秋恰到好处地追补了一句:没问题,我会给你买好点心的。
时小红是在一阵满意的笑声之后关掉手机的。
张一秋明白自己成功了。
“先下手为强”,从来就是人生的至理名言。
章羽茗的那句话终究是对的:“心动,感动,统统不如行动!”
张一秋现在终于开始行动了。
他去买了那种女孩子很喜欢吃的“热狗”。这是县城眼下最为时尚的一种食品,而且也只有一家商店供应。据说,这是近年从沿海大都市引进的舶来品。
接下来,张一秋和时小红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一个多小时的影院享受。张艺谋,梁朝伟,张曼玉,陈道明,章子怡,甄子丹,大牌明星如太阳一般耀眼;大红的场面,纯黑的场面,金黄的场面,镜头语言如大江东去一般抢夺眼球;谭盾的音乐,杜可风的摄影,程小东的武打设计,超霸组合如急风骤雨一般撼人心灵。
所以,张一秋在如此精彩的时间段里什么也没来得及做。
没有春风似的情话。
没有热烈的亲吻。
没有缠绵的抚摸。
惟一的一次,是不经意之间碰了一下时小红的手。
软软的。
暖暖的。
柔若无骨。
虽然是偶然的,仅有的,但绝对是有触电一般感觉的。
已经足够。
欲速则不达,张一秋对第一次的约会原本就没有抱有太多的奢望。
张一秋的确心满意足了。因为关键并不在于进展的速度,而在于终究领先了章羽茗一步。
电影散场,已是日暮时分。张一秋买来给时小红聊以充饥的那包“热狗”,也很历史地在时小红涂了唇膏的嘴巴后面的牙齿咀嚼下完成了历史使命。
尔后,张一秋便以十分优雅的步履,陪伴着时小红穿过了华灯初上的县城里白天最为繁华的那一条大街。
张一秋知道,他与时小红肩并肩地穿越这一条大街意味着什么——大街两边的人行道上,隔不了几步便是一辆悬挂着一盏大电灯泡的排挡推车,四周则散乱地排列着几张桌桌椅椅,然后就有那些点了几碟菜要上一瓶酒的食客们端坐下来品尝一把,同时他们也将一天工作的疲惫溶入那一杯杯起劲地冒着泡沫的啤酒杯中去了。
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在于那些食客。张一秋很清楚地知道,剧团里的有些人总爱在这么个时辰这么个场合喝上这么个几杯的。
现在,他眼角的余光已经准确无误地扫描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那在对饮的一男一女,一位是剧团的“头一把手”的王团,另一位则是青衣陈嫣然。而那独斟独饮的,则是琴师老李,只见他伸出去的筷子头在三五菜碟上一点一点的,和他在演出时几乎没什么差别,都是有板有眼的。
好了,这几位的神情动作忽然全都有了变化,停下杯子的停下了杯子,扔掉筷子的扔掉了筷子,眼珠儿统统不再被面前的菜肴酒杯勾走了魂,而是齐刷刷地转向了自己和时小红。
张一秋有些得意地笑了,明天,剧团里准会一窝蜂似地传遍了他和时小红的艳闻。
那样,岂不是很好?
可惜,张一秋还没来得及笑出声音,突然便有一个人影站在了他们的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张一秋几乎没看清这个人的脸,便知道非章羽茗莫属!
章羽茗看来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完全是不成熟地从路畔的排挡摊位脑子一发热冲了过来的。
具体的表现便是他的问话纯粹是那种很初级阶段的:“你们……呵,上哪儿去呵?”
张一秋还在犹豫,时小红已经一口揭开了谜底:“刚看完《英雄》电影……”
一话落地,章羽茗脸色已然大变:“《英雄》?这,时小红……我们明天……”
时小红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不去了,再好的电影看第二遍,也会趣味索然的……”
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时小红的脚步没有停顿,张一秋的脚步自然也就不会停留了。
章羽茗就是如此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不,这时候看到的只能是他们的背影了。
张一秋是在时小红临时租赁的居住地那栋楼房前和时小红很礼节地挥手告别的。
只是,在告别了之后,张一秋久久地不敢回过首去。
他有些怕。
他怕看到尾随其后跟踪而至的章羽茗那一张愤怒得肯定变形的脸。
还有那一双会喷出火焰的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地回过身去。
没有。
什么也没有。
惟有远处的风,在摇曳着远处的树,传来了一阵远远的“沙沙”声。
第二天,张一秋也没有见到章羽茗。直到一个星期之后,他才听到了一件事。那是一件足可以震动整个剧团的大事。
张一秋完全是在无意之间撞破的。
那时正是日近黄昏,点点夕阳染了剧团那座年代久远尽是斑驳的排练房一身胭脂。
走近了,忽然听到有人在排练房里大声地说话,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张一秋隔着玻璃窗朝里面看了一眼,顿时就有些吃惊,那背对着窗外而坐的两个人影,不正是章羽茗和时小红吗!而且,他们坐得又是那么近,几乎是肩挨着肩了!
只有这时,张一秋才看清了大声说话的那个人是章羽茗,因为他不但在说话,而且还伴随着幅度很大的手势动作。
他在说些什么?
不知道。
他与她为什么来到这排练房内?
不知道。
但有一点张一秋是知道的。那就是打从看了《英雄》电影之后的这些日子里,他并没有能立竿见影地成为时小红心目中的《英雄》,更没能确立“白马王子”的地位。
虽然一时见不到章羽茗的人影,但他却随时随地地出现在时小红的那架很时尚的手机中。屡屡在铃响之后,时小红就当着他张一秋的面公开与“章导”对话,由于时小红说的话极少,手机中章羽茗的话极多,在时小红“嗯嗯”“好好”“对对”的台词中,张一秋一时倒也无法揣摸他们终究在唱哪一出戏。
现在更好,他们索性摒弃了手机那一层有限的障碍,直接在这排练房中脸对脸面对面地进行零距离对话了,而且章羽茗竟是如此慷慨激昂神采飞扬!
可是,也不对呵,这时小红怎么就不发一声了呢?不但不发声,而且连肩膀也开始一点一点地抽动起来,最后竟是双手掩面,发出了呜呜咽咽的悲切之声!
这章羽茗也太他妈的欺人了!人家时小红是个娇娇滴滴温温柔柔我见犹怜吹弹得破的花旦,又如何当得起你一米八〇个儿的章羽茗这等夸张的高声大喊?这不,唬得人家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吧?你章羽茗算是个什么破玩艺儿!
张一秋头脑一个发热,转身一个大步便闯了进去:“你们……呵,在干什么哪?”
在说出这么一句软弱无力的话语时,张一秋冷不丁发觉自己也几乎跌到了和当时从大排挡摊位上冲出来拦他的章羽茗的那种地位,完完全全扮演了同一个不尴不尬的角色!
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完全是不成熟的一时冲动。
因为在张一秋开口发问的同时,他突然发现了章羽茗和时小红的膝上全都摊放着一大摞厚厚的剧本!
果然,时小红在以一个优雅的花旦动作拭去了眼角的一粒小小的泪珠之后,轻描淡写地朝他挥了挥手:“章导为我度身定做了一个剧本,女主角的命运……让我流泪了……”
剧本?张一秋大惑不解的目光转向了章羽茗。章羽茗完全没有那个晚上自己那般置身度外没发一言的气度,而是踌躇满志地笑了一笑:“团里不是要在今年推出一台大戏吗?当初我报的就是这么一个选题……”
那么这剧本,是你编剧的?
张一秋忍了忍,终于没能忍住,还是问出了这么一个很有点儿冒傻气的问题。
“是我特地邀请外团的一位编剧写的,不过是我的创意。”
没等章羽茗把话说完,张一秋已经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