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四日黎明,被誉为城市美容师的环卫工人,很早就清扫完了哈尔滨市政府两侧的尚志街和兆麟街。寒霜将护路林的枝头打得光秃秃的,落叶就在马路上随风滚动着。
有五辆小轿车从南岗驶来,到市政府的大楼左右各停两辆,另一辆绕行到大楼后面,在市长们办公的小楼前悄悄停下来。这里是市政府的后大门,也是市长们上下班或出门办事的便门。从小轿车里下来的是省监察厅副厅长刘殿学和省监察厅的一位年轻干部。刘副厅长向守门的武警出示了证件,说:“我们要到市长楼里办点事,请支持。”
小武警打了个立正,看了下手表,时间是八点五十分。
副市长朱胜文于八点三十分准时夹着他的公文包上了楼,因为今天要开市长办公会。他刚从国外考察回来,市长汪光焘昨天也才从北京返回。朱胜文上楼后开了自己的办公室,放下公文皮包,草草看了看堆放在桌面上的文件,拔出笔来想批阅几件,但心神不安地将文件推到一边。因为昨天在香港上机前港商某某对他说:“朱市长啊,你就别回哈尔滨了,国贸城张庭浦出事了,你们的纪律检查委员会会不会要找你的麻烦?”
朱胜文先是一愣,后又摇头笑笑说:“不会的,绝不会的。”
话虽然这样说了,但朱胜文的心里还是很不安。俗话说:设有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正因为在国贸城的免税问题上,他非法越权批了免税,从中得到过张庭浦相当大的两笔贿赂,他不能不发毛,他在香港过国庆节游玩之际就找当地的算卦先生为自己回哈后的吉凶占卜了一卦。尽管那个卦人说的话全是模棱两可的,他还是暗骂张庭浦:“真是蠢猪,无能!”
某港商吓了一跳,以为在骂他,就问:“朱市长啊,你不好骂我呀,张庭浦出了事是真的呀。”
朱胜文只好直言:“我骂张庭浦那个混蛋。”
“就是呢,他不会做事的啦,你别回去了。”港商还是留他,港商本来只有两屋一室的生活水平,但这几年,靠哈尔滨国贸城的董事长张庭浦以合作的名义,给他巨金,而他又用这些钱来哈尔滨跟张庭浦“投资合作”,虚假投资,成了真富翁,就连他的两个侄子也拿着哈尔滨国贸城的资金在大陆沿海一带做了投资。某港商当然知道朱胜文在国贸城的收受贿赂行为,他不能不但心朱胜文回哈后一旦出事,他在南方投资办的企业就要倒闭,因为他使用的哈尔滨的资金就要被收回。他一再劝朱胜文:“朱市长,你躲一躲为好啊,你回去,万一……”
朱胜文不满地瞪他一眼:“我出什么事?我有什么事呢?”朱胜文以为就国贸城的免税问题他充其量也就担点领导责任,往重了说也就写份检查,谁能把他这样的副市级干部如何?于是,他飞回了哈尔滨。
此时,刘殿学二人来到汪光焘办公室。
刘殿学握着汪光焘的手,小声说:“我们要找朱胜文谈话。”
汪光焘点点头说:“好的,我就去叫他。”
刘殿学说:“不,他要跟我们到省监察厅去!”
汪光焘来到朱胜文的办公室门口:“老朱啊,你来一下,有人找你。”
朱胜文来到汪光焘的办公室。
刘殿学对朱胜文说:“请你跟我们到省监察厅去谈几个问题。”
朱胜文顿时眉头一皱,声音不大:“谈什么问题?找我有什么问题好谈的呢?是国贸城的问题吗?免税问题我已经都谈五遍了呀?”
刘殿学对他说:“还要谈,要谈清楚!”
“好吧。”朱胜文转身想到他的办公室去,“我处理一下桌面上的几份文件,让秘书打电话叫司机出车。”
“不必,”刘殿学严肃地将他挡住,“我们已经来车了,请你把你办公室的所有钥匙留下。”
朱胜文发觉事情有些严重了,动作也不利落,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交了出来。
刘殿学说:“我们走吧。”
朱胜文被进来的人夹在中间,不得不跟着向楼下走。
市长办公室的秘书们,还有几位副市长,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朱副市长被两个面色威严的男人带到楼下,带出了市长办公楼。此时,副市长岳玉泉的心里很不平静,因为他知道朱胜文此去,马上就会在全市成为爆炸性新闻,常务副市长出事了,市民们会怎样议论?做为同在一起工作的同志,他真地不愿意看到年纪轻轻就担任重要职务的朱胜文走到这一步。这是件不光彩的事情啊。
市长办公楼的工作人员,守在后院门的武警,看到朱胜文被带到一辆小轿车前面,车门开时,车里一左一右又下来两个男人,将朱胜文扶上小轿车。这时,在兆瞵街停着的小轿车也开到了市长办公楼的后大门前面,而在尚志街停下的小轿车此时已调转了车头冲着南岗的方向。朱胜文一上车,这五辆小轿车就开了急行灯,向南岗方向疾驶。
朱胜文的两侧前后都有人面色严肃地围着,他这才感到事情真地严重了。但是,他还是没有认识到他已经犯下了法不容诛的罪行。这条大街,他当了副市长以后,坐着他的高级小卧车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地跑几趟的,照常理他应当扪心自问:年纪轻轻就当了副市长,是不是为人民做了好事?是不是真心实意地为哈尔滨这座英雄城市的建设与发展做出过应有的贡献和发挥出他的才智来?但他只发挥了空谈理论演说的才能,大会小会,接待外宾,口若悬河地演说哈尔滨经济地理位置与巴黎与米兰与东京与旧金山与圣·彼得堡与未来的太平洋经济发展怎样地有着有形无形的偶然的必然的联系。他自诩经济理论高明,但就连好些外商都说:朱胜文太不注意他的身份和形象了。钱多钱少都要,大小家用电器全拿,只要能带走的,全打包装回家。
哈医药集团股票上市后,最初行情看好。他在上海参加完新闻发布会,哈医药集团张春晖为了表示,对他的感谢,给他送来十万元人民币他也敢收。后来他默许张春晖非法集资数千万元,拿到上海托人炒股,没料到炒了个鸡飞蛋打,分文不见,使医药集团没有了生产资金,职工也开不出工资来。于是在一些知其内情的人带动下,医药集团的职工上访告状,一连几天在市政府门前要求见市长。朱胜文吓坏了,为了稳住职工队伍,他找到张春晖,采取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动用企业生产贷款资金先给工人开点支,稳住别出乱子。张春晖像睹红眼睛的睹徒又拿出两千五百多万再去上海炒股。这一次失败得更惨,找了一个姓白的人炒丢了二千五百万贷款,到现在连那个姓白的人的影子也无法寻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朱胜文指示张春晖做好安抚工作,为了把非法集资用来炒股的特大违法问题的盖子捂住,张春晖马上将会计科长提升为副处长……
朱胜文被带到省监察厅,很傲慢地看着手表说:“谈,谈,谈什么?不就是国贸城的事吗?我都说过五、六次了。”看得出他焦急不安,想应付一下就走脱。
为了稳住朱胜文,等待省委书记碰头会上拿出决策来,另外还得等另,一个人谢万霖归案,还得拖住时间。
专案组此次“10·24”行动的总指挥、专案组的副组长刘达生是道里检察院的副检察长兼反贪局长(现是道里区检察院检察长)和担任此次行动的副指挥、专案组的副组长房久林听到一个坏消息:没有找到谢万霖。
外面有十个行动小组在工作,刘达生下命令:“一定要找到谢万霖!”
十分钟后,房久林得到谢万霖在江北太阳岛虎园的消息。
原来,早晨,谢万霖没有到市政府上班,他按昨天定好的活动方案,陪一伙外宾去虎园剪彩。
刘达生决定让张生与司机马上去虎园将谢万霖带回,另派一个机动小组张强、程字发赶到虎园去增援,责成刘勇接应。
在虎园门前,谢万霖身穿一套藏蓝色西装,脚下穿一双棕色皮鞋,不太多的头发上面还抹了点油。他兴致很高,对外宾说着笑着大谈其虎,高兴时特别爱唱京剧的他还喊了几口京腔:“虎啊!虎啊!头顶王字出深山,一声怒吼惊地天——”
唱声刚落,张生等人就出现在他面前。
张生一拍他的肩头说:“谢副秘书长,有事找你。”
谢万霖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气,顿时瞪起眼睛问:“你是干啥的?”
张生加重了语气:“我们是省监察厅的。”
“找我啥事儿?”
“去了,你就明白了。”
四个陌生的小伙子忽地围住了他,他立时想起国贸城张庭浦的事来。这件案子牵扯上他是肯定了的,当得到张庭浦刚被抓起来的消息的时候,他就做了准备。那一天下午,他打电话让妻子闫淑英赶快回家,说有重要事情商量。
妻子神色慌张地进了家,关好门,他说:“国贸城的张庭浦出事了。”
“那,我们怎么办?”妻子有些慌。
谢万霖脸色阴沉:“死不认账,让他们查无实据。”
“哎呀妈呀!”妻子一声惊叫,“能不能抄家呀?”
谢万霖一声晒笑说:“抄家不至于,找我们问情况,是肯定的。”
妻吓坏了:“那,那,我可怎么说呢?”
谢万霖瞪圆了眼睛教妻子:“给他们来个一问三不知,神仙也怪不了的。就是没有,没见,不知道!”
妻子点着头:“对,就这么说:没有、没见、不知道!”
到了晚上,谢万霖将美元、黄金,首饰、存折等近百万的贵重资财转移了。
谢万霖自以为与妻在家早就安排好口供,转移了所有贵重资财,就可以查无实据了。因此,此时他一坐上专案组的车,就发起牢骚:“国贸城那点破事我都说了有五、六次了,张庭浦这个混蛋就是他妈的整不明白。找我说,我有鸡巴毛可说的呢?”他以外表的平静掩饰内心的不平静,他在汽轮机厂当过工人,以为说几句粗话能表白他心地坦荡轻松无事。
车子进了省监察厅。
“10.24”行动前的九月十七日,岳玉泉和张毅就将国贸城案件的突破情况向中纪委的刘丽英、在京住院的王建功进行了详细汇报,并对下一步查案工作如何进行做了请示,王建功听完案情进展情况,做了重要指示。他强调指出:“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案子抓到底。同时要充分认识办案的困难、阻力、障碍。腐败与反腐败。审查与反审查的斗争确实很激烈,要采取相应的对策。现在案件审查才刚刚开头,问题很大,不管涉及到谁,涉及到哪里都要追查清楚,要为党的事业负责。”
刘丽英听到查办国贸城的案件有了新的突破与进展很高兴,她说:“我和侯宗宾同志去黑龙江时,听了前一个专案组的七十八页材料的汇报,说是问题基本查清,要结案。我是耐着性子听的。”接着她又着重指出,“国贸城案件抓得如何,关系到哈尔滨市能否深入地反腐败,能否贯彻党中央的指示精神,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你们这几起案件,中纪委是十分重视的,我们坚决支持省委,省纪委把案子查到底,中纪委做你们的坚强后盾,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帮什么,要去人,我们也可以去。”最后,刘丽英还做了比较详细的指示。
行动前,省委认真贯彻中纪委的指示精神。就在“10.24”行动时,省委书记办公会开了一上午,仅详细听取李清林、王振川等几位领导同志对朱胜文、谢万霖二人的案件进展情况及审阅罪证的情况就用去了很长时间,最后书记们一致同意省委反腐败协调小组报上来的意见,撤销朱胜文、谢万霖党内外一切职务,与省、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沟通情报后,马上籽朱、谢二人的案子,移交检察院依法立案侦察。
下午一时三十分,挛清林、房久林去省人大,刘殿学、郑永康去市人大。省、市人大主任副主任们听了情况汇报后,紧急召开办公会,同意对朱胜文、谢万霖依法采取措施。
下午三时十五分,检察官向来胜文、谢万霖出示了拘留证。他们很恐慌,在“拘留”证上签名字前,朱胜文拿着笔不想签字,他说:“真没有想到,你们要对我这样啊?”但他还是写上了“朱胜文”三个字,相反谢万霖表现得好像无所谓,抄笔就写上“谢万霖”三个字。
此时已是晚五点钟了,当要往专案组办案地点押解他们时,发现省监察厅门前有八、九辆全挂着小号牌子的小车停在门前。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刘达生决定:两人分坐两部车,朱立济、齐继岩,程宇等四人坐第一辆车子先走,五分钟后梁大树、王琳再带押朱胜文后走。专案组的办公地点是保密的,必须甩开所有的尾随车。
行车路线是先上安发桥,下桥后直接上顾乡大堤,然后如果没车追踪就再奔专案组驻地。后走的车子刚上了江堤,就见先头出发的那辆车子在江堤上停着不能走了。梁大树向房久林汇报说:“不能再走了,再走就暴露我们办案的地点了。”房久林一回头,见后面的追车也上了江堤,他果断地对专案组的同志们说:“让追上来的小车向后转、开回去!”
几辆迫来的小牌号车见专案组的车对他们下达了命令,只好一辆辆转头跑了。
红日在大江里沉落,城市已华灯初放。被押进专案组办公地点的朱胜文、谢万霖坐在受审的位置上了。
朱胜文没有想到他能成为受审的囚犯,他曾是老三届的知青,在兵团考上了黑龙江省商学院大专班,毕业后到意大利米兰经济管理学院进修三个月,回国后,很快被某位领导看中,作为人才一级级推举到哈尔滨市常务副市长的重要位置上来。从此后,他的生活步入一个新的领域,演讲,剪彩、接待外宾、年年出国,在鲜花与掌声中、在镁光灯下显出他有才干。但是只要了解他,就发现他只是虚有才华,他在国内只学了四个月的英语,在意大利只学了几个月的意大利语,就号称他是会三国语言的专家了!只读了三年大专,出国进修几个月,就被称为经济专家了!他的履历表上出现了中国并不承认的研究生学历,也没有被授过什么博士学位。他只是从一个讲师一跃为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商委主任、副市长、主管财贸的常务副市长。他手中的笔真是有了落笔吐千金、字值万两银的价值。
朱胜文是个坐在钱垛上的官儿——这也是引发他犯罪的一个重要原因。假如他还在商学院讲课呢?假如他只做学者而不为官呢?想来他如果没有鲸吞巨金的条件,也许不会落个这样的下场。公允一点说,他当了官却没有从政经验,没有防腐能力,这也是时代造成火箭干部的悲剧。